云谣觉得,死了又活这事儿,渐渐也就习惯了。她记得自己是死在小皇帝的怀里的,虽说当时她看不见唐诀的脸,不知他是什么表情。不过唐诀在她死前没将她松开,还把她抱在怀里似乎怕她冷似的,云谣就觉得唐诀在不疯的时候,也算是不错的。云谣想过不断死,以此来逃离皇宫,可死亡需要莫大的勇气,一个正常活着对生活满怀希望的人,不舍得往自己身上捅刀。所以脑子一热跑过去帮小皇帝挡刀,算是别人捅的,换她自己来,不成。死亡之后,又是一阵茫然的弥留,她不知何去何从,只知眼前一片漆黑,这回到了谁的身体,是否离开皇宫,以后能否过上好的生活,全都看命。耳畔似乎有奏乐声,云谣尝试着动了动自己的四肢,手脚都在位,就脑子有些沉。奏乐声不大,乐声之后便有位女子扬喉歌唱,声音婉转动听,仿若百灵,云谣正听得舒服,近处却传来了两声咳嗽,她回神,抬手揉了揉眼睛,眼前光亮适中,穿过五指映在她的脸上。身下睡的是凉椅,身上穿着也轻薄,一把团扇放在了胸前,她拿起扇子扇了扇风,只觉得周围凉爽,难道她这一死,过了不少日子?眼前是半开的门,门窗遮蔽一半日光,另一半照进来,屋外正是清晨时,太阳刚刚升起。云谣朝门外看了一眼,院中摆着不少乐器,古筝、古琴、编磬,还有一面大鼓,奏乐声便是敲击编磬配着古琴,现在还在演奏。敲编磬的二人,弹古琴的一人,其余几个都在旁边吃着早饭,还有一名女子坐在小凳子上,正配着那音乐哼唱,唱的什么词云谣听不出来,不过调子不错,音色也好。一曲唱完,又是一阵咳嗽,云谣回头看过去,这才看清了整个儿屋子的全貌。这屋子像是个宿舍,一个客厅,六张床,门不开在房间正中间,而是房中右侧,右侧一进来便是客厅,往左走一排过去四张床,靠左侧的那一面墙有两张。床与床之间隔着帘子,窗前挂着纱幔,还有两张拼在一起的大桌子,上面放了不少东西,衣服、胭脂、还有首饰。云谣在宫里住了好几个月,一眼就看出这些东西不值钱,做工粗糙,应当只是表演时配着好看的。五张床上的纱幔挂起,唯有一张垂下,里头躺着一个人,咳嗽便是她传出的。云谣下了长椅朝那边走过去,站在纱幔前没敢靠近,古人生病麻烦,若是有传染的一旦被感染上就难医治了,云谣死得多,也惜命,于是站得稍微有点儿远问:“你怎么了?”“琦水?我渴了。”里面的女子开口,她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听起来令人不舒服。一声琦水,让云谣想起来不少事儿。记忆涌来头就疼,好些事情就如同第一视觉的电影快速前进,跑马灯似的闪过,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两口气,转身去给床上的女子倒水。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叫琦水,本来是富家小姐的,从小读书习字,家道中落时还小,原是要被债主卖到窑子里去的,不过另被一个民间的歌舞团给买了。当时因为琦水得知要入窑子正在哭,那歌舞团的师父听她嗓子不错,算是救了她一命。而后便从小到大跟在了歌舞团里,歌舞团名叫‘思乐坊’,在民间似乎有不小的名气,一个月前思乐坊的师父说是接了一单大活儿,让大家好好准备,她跟着舞团的车队颠簸好几日,到了这处。进来走的是后门,这是谁家的院子,院子外头有多大,究竟是给谁表演,大家都不知道。躺在床上的女人名叫素丹,入团才二十多天,她长得漂亮,身段好,说是这一单活儿她来当主角,惹了许多人不高兴,不过素丹跳舞大家都看过,虽然只有一小段也足够惊艳。前几天素丹被舞团中的其他人合伙欺负,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这才受了凉,咳嗽了,躺在床上,大夫来看过,并不是大病,再过三五日便好。云谣端了一杯水,走到了床边掀开纱幔将水递给对方。素丹长得好看,一双眼睛斜斜上翘,嘴唇有唇珠,脸蛋只有巴掌大,现在体弱,看上去惹人怜爱。她起身捧着水杯,一口喝下才觉得舒服多了,靠在床边,素丹叹了口气:“也你只有你对我算好的。”云谣顿了顿,琦水天性善良,欺负人没她的份,素丹生病的这几天,都是她陪在旁边看着的。素丹将水杯还给她,朝云谣看了一眼,而后怔了怔:“琦水……我怎么突然觉得你今日,和往日有些不同?”云谣抬眸,问了句:“哪里不同?”素丹摇头:“仔细看,好似也没什么不同,不过你眼下那个红色的……”云谣抬起手捂着脸,哦了一声:“从小就有,只是我觉得不好看,平日用粉遮了去,这两天有些累,就没弄了。”素丹想起来因为自己生病才让琦水照顾,于是垂眸:“对不住,都是因为我生病……”云谣站了起来道:“没事的,你好好休息。”素丹点头,慢慢侧躺着,云谣垂下纱幔时她看着云谣的脸说:“红痣以后别藏了,露出来好看。”云谣嗯了一声,转身将杯子放在了桌上。她顺着房门朝外走,真正站在初晨阳光之下,才发现这院子是靠着山的。大山就在不远处,仰头望不到顶,云雾缭绕,阳光是透过山体缝隙照射进来的,这一片院子有,其他院子就未必有了。这里像是个山庄,思乐坊从后门进入之后所有人的吃喝排练都在这个院子里,倒是师父经常出去,琦水跟着几个调皮捣蛋的出去转过,院子之大,绕来绕去,一个院落一种景致,往远了去还有翠竹林。山庄里有湖,湖面广,旁边停了两艘画舫,亭台楼阁样样不少,他们不过才转了一半不到,就被师父给提回来好好训斥了一顿。当时师父说这山庄的主人还没来,就不追究了,但山庄主人到了,他们不经传召,绝对不可离开这个院子。师父罚了几个带头的人,说若要再犯就不许表演了,所以这几日大家都待在院子里勤奋练习着。云谣刚出去,便有几个人与她打招呼。她早上还没吃,肚子正饿着呢,去隔壁的小房间里盛了一碗粥,坐在走廊旁边的长椅上,一边吃一边想着自己现在这日子算好还是坏。她终于离开皇宫了,琦水的一生看上去普普通通,她在思乐防里主要是唱曲儿的,不过三年前来了个新人唱得不错,她这两年渐渐就退下来了,资历在这儿,故而没人与她冲突,但这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云谣这具身体刚好十八岁,正是芳华年龄,师父有个儿子在思乐防里是打鼓的,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前两年师父有意让她从舞台上退下来,也与他这个儿子有关。师父的儿子比琦水大三岁,今年二十一,尚未娶亲,琦水又是师父带回来的,一手养大,心里感恩,即便不喜欢那人也没说过拒绝的话。云谣知道,古人很多报恩都是以身相许这种戏码,琦水能忍,愿意妥协,她不能忍。即便身体是琦水的,可现在里头的魂是云谣,一顿饭的功夫,她想到了许多事儿,离了皇宫虽不用担心生死,尚且还有其他需要她烦的呢。放下碗筷,一名身强体壮,皮肤略黑的男人从外头走进来,他身上穿着单薄的衣裳,一身汗水,衣服汗湿贴在了胸膛,男人走到云谣旁边,在桌上拿了个包子后对着云谣笑。这便是师父的儿子,名陈河。“琦水,你饿吗?”陈河问她。云谣顿了顿,道:“我刚吃过。”“我刚从外头回来,搬了好些东西。”陈河又说。云谣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聊天有些不太适应,便哦了一声,陈河见她要走,于是跟上,继续找话:“我今天跟爹出去见了个大人物,听到好些事儿,爹叫我不许乱说,我说给你听啊。”云谣朝身旁的大汉看了一眼,这人长得跟熊似的,块头很大,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憨憨傻傻的。云谣道:“师父让你别乱说,你还要告诉我?”“你不是别人嘛。”陈河将包子吃完,拉着云谣道:“今日我与爹见的那个人,是朝中的大臣,见了面要叩头的,我听他们说,这次咱们思乐坊是要给皇上表演呢。”云谣本来嫌弃他吃了满手包子的油没擦就抓着自己的袖子,不过听见陈河说这话,顿时抬眸愣了愣:“皇上?”“对啊!我爹一直瞒着不说,今日早上才确定下来,皇上到锦园避暑,又恰逢他的生辰,大臣说皇上看腻了宫里的歌舞表演,所以找咱们思乐坊过来歌舞庆生的,你说是不是很厉害?”陈河说着,还晃云谣的袖子。云谣不动声色抽回了自己的袖子,扯了扯嘴角点头:“厉害……所以,我们现在所住的其实是锦园?”“是啊!皇上住的地方,被我们先住了!”陈河高兴着呢,笑出了一排白牙。云谣垂眸,心脏迅速跳动了几下,她抬手揉了揉心口,说不出什么感受。没重生在皇宫里,却依旧与皇宫扯不开关系,不过师父为了让她能和陈河结亲,这次为皇上献歌献舞没让她上,应当……不会碰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