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走得飞快,云焕跟出来的时候,她恰好进了下行的电梯。他没赶上,徒喊了几声明月,最后只有看着电梯外的数字不断变小,莫名其妙地捶了下拳。
等到乘着另一架电梯下来,只赶上看见明月进了一辆出租。小孩儿眼尖现他,在车上挥着小手,嘴里喃喃几声,是喊他的名字。
云焕更是纳闷,拿出手机给她电话,可惜那头没人接听,反复几次,她索性关了手机,彻底人间蒸……什么情况?
再现明月,是在他们下榻酒店的儿童乐园外。
前台说看到一个符合他描述的漂亮女人就坐在不远的沙上,因为点单时跟他们的侍应生生口角,所以对她格外有印象。
云焕跑得满头大汗,路上就把外套给脱了,一屁股坐在明月旁边的时候,一口气就喝光了她面前冷透的咖啡。
明月被陷下的沙拉得往旁一倒,定睛认出身边的人是他,方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只是还没定魂多久,就被他黑沉的脸色给吓了一跳。
朵朵正在儿童乐园里钻滑滑梯,云焕一双敛静的眼睛自小姑娘身上挪到明月身上,再自明月身上挪回朵朵,腮部因为紧咬的牙关鼓起来,喉结上下滚动。
明月自知理亏,低着头刚说:“对不起,刚刚我有点太着急了。”
“你要是想跟我在一起,就不许再做出这种一声不吭跑掉的事。”云焕双目炯炯地看着她,模样严肃且严厉:“听清楚了吗?”
侍应生带着菜单而来,说:“先生,您好,请看看需要用点什么,我们酒店随时为您提供咖啡、饮料,还有精美点——”
“听清楚了吗?”云焕手一摆,对杵在身边的这位做出个“停”的动作,仍旧瞪着明月道:“听清楚了吗?”
侍应生清了清嗓子,继续温和道:“是这样的先生,凡是坐在我们这儿休息的客人,都需要点一些东西才可以——”
“我告诉过你了,请你等一会儿!”
云焕鲜见地向着一个陌生人脾气,随即立刻抓过明月的肩膀道:“说,你跟我在一起,不会再做这种一声不吭跑掉的事。”
“……”明月:“……云焕。”
“……”侍应生将菜单一合:“我待会儿再来。”
明月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垂下头,低声道:“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做这种一声不吭跑掉的事。”
云焕抓在她肩头的一只手,指节挣得雪白,此时方才缓缓松开,两条长胳膊撑到膝盖上,问:“到底生什么事了?”
明月不是很想提及这个话题,有些排斥地将头扭向一边。
云焕说:“决定参加的是你,一言不合说不参加的也是你,这世界不是都绕着你转,你就是要耍性子也该让人知道为什么吧?”
人在这种情况里,难免焦躁,又是初夏的天气,酒店只开了排风。
云焕热得衬衫黏在背上,想摸根烟解乏,想到这是公共场所,连烟盒带打火机都拍在了对面的桌子上。
他招招手,早就等在一边的侍应生过来,他问:“有冰水吗?”
侍应生摇头:“不过有冰红茶、冰绿茶。”
云焕说:“要冰的,红茶,上快一点,不然我不给钱的。”
侍应生立刻飞一般地跑走了。
云焕这才看到明月一张脸垮着,表情失落又沮丧,他心下一动,不明就里的心疼,抓过她手放在自己腿上捏了捏:“说话。”
明月这才缓缓说:“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
云里雾里,云焕听不懂:“谁们,什么计划好的,你说话,别挤牙膏。”
明月说:“他们请朵朵来,不是因为看朵朵聪明,或者说……不仅仅是想看她聪明的那一面,他们想让她露拙。”
钻了几个来回的朵朵终于现姗姗来迟的云焕,很高兴地跑到儿童乐园边上向他疯狂招手,不用说话就知道她在呼唤:来啊,快活啊。
云焕挤出一点笑容,向小姑娘点了点头,安抚地用手做个姿势,示意她一个人先玩会儿。他回头去看明月:“为什么?”
明月说:“电视台就是这样,为了收视率无所不用其极,这是一个考验脑力的节目,所以请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履历漂亮、凤毛麟角的佼佼者。”
研究学者,国家队主力,门萨会员,哪怕不是专靠脑子吃饭的,也一定因擅长领域走红过网络,里面真正算得上素人的就朵朵一个。
其实接受邀请之前,云焕也有过这方面的顾虑。导演组对朵朵的测试不多,基本上是看完她那几个视频就已经决定要安排她上节目。
他们难道没有怀疑过视频的真实性,没有怀疑过朵朵的实力,这样一个大型的智力竞技型节目,为什么朵朵能够如此顺利地参与呢?
明月问:“你说这么多季的精英比赛之后,他们还能找什么噱头呢?”她眼里渐渐冒火,话也说得咬牙切齿:“他们说要测智力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有自闭症的孩子往往伴随智力低下,云焕想起蒋虎之前说的一句话,每一个自闭症儿童的家庭,都会幻想自己的孩子是像雨人那样偏科的天才。
但事实上,他们中的多数都是中低功能者,有许多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朵朵或许是里面难得的佼佼者,但她和这些孩子有同样的理解障碍、社交困难……明月说:“我以前给朵朵测过,结果并不是很好。”
结果到底有多不好,明月始终没有直说。
然而这个砂锅不必打破,云焕也大概能将谜底猜出几分。朵朵的指标不用太高,但凡能和一个普通孩子齐平,她也不至于有这样的反应。
身上有伤疤的人,总是比任何人都先在意自己的外表。
而客观来说,明月的排斥也并非空穴来风,太多节目为了收视率搞噱头炒热度,最喜欢毫无下限地挖掘人隐私,或极度煽情或放大矛盾。
节目组若是真的要在朵朵身上做文章,云焕已经能想到对方会给他们的女儿按上怎样的头衔,东方雨人,自闭神童……
等他们再将朵朵的智力得分介绍出来,说不定还会有看似和善的主持人摸着她头道:朵朵,你不是弱智,你是一个天才。
这下子不仅仅是明月,云焕也开始坐立不安。
这些事情,光是想想就背后凉,他不是不敢承认自己的女儿有缺陷,但若是所有人都将向她投以自以为是的善意目光,他,受不了。
明月这时将手抽回来,揉了揉近来长长不少的头,说:“我真的不想等朵朵长大,懂事了,指着电视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消费她。”
云焕连连点头:“我懂,我都懂。”
只是在走与留之间,总还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云焕说:“我想我们应该跟那个冯导谈一谈,毕竟这是个锻炼朵朵的好机会,如果我们可以把一切风险都控制住,那也不失为是一件好事啊。”
明月有些烦躁地抓过新送来的红茶,喝一大口:“我不去。”
云焕很严肃地看着她,说:“明月,我知道你爱朵朵,一心想保护她周全。可你想没想过,她总有一天要自己面对社会跟挑战。”
明月头痛欲裂,视线躲闪:“那等她长大再说,她现在还小呢!”
儿童乐园里忽然穿过一声孩子的啼哭,朵朵在从滑梯溜下来的时候,无意撞倒了拦在前面的这个小孩。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被对方的哭声弄得脸色煞白。汗珠从白净的小脸渗出,刘海聚成一缕一缕贴在前额上。
明月条件反射地起身,却被身后的云焕拦住。他朝她摇了摇头,说:“有时候,你是不是该对自己的女儿多一点信心?”
朵朵四顾,怎么也等不来救援的大人,只好用小手撸了撸刘海,又蹭蹭鼻子,脸上立马留下几道黑乎乎的手印。
她蹲下微胖的身子,将地上哭成泪人的小孩扶起来。他家的大人已到,安慰着他说别哭啦:“快点谢谢这位小姐姐。”
孩子抽抽搭搭,最后什么也没说地跟着大人离开。朵朵却像是很高兴的样子,两手别到身后,站在儿童乐园的栅栏后朝着云焕他们甜甜的笑。
午睡的时候,她特地提及这件事,老成持重地说:“小孩子就是那样,他们的眼睛经常会下雨。”
云焕给她脱外套,刮着她小鼻子道:“那朵朵呢,朵朵的眼睛会不会下雨?”
朵朵摸着刚刚露出来的圆溜溜的小肚皮,很机灵地摇摇头。
云焕又问:“那明月呢,明月会吗?”
朵朵就很坏很贼地笑起来,招手要跟云焕讲悄悄话,圆溜溜的眼睛却一直看着旁边的明月,小声用英文道:“明月的眼睛经常下猫下狗(倾盆大雨)。”
云焕揉揉这个小诗人的脸:“朵朵喜欢这儿吗,还想在这儿玩吗?”
朵朵点头:“喜欢呀。”又摇头:“梓嘉说不是玩,是上节目,比赛!”
云焕道:“那你想比赛吗?”
朵朵却露出几分迷茫的样子,她还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比赛,但是:“这里很好玩。”
云焕在朵朵睡着的时候,跟冯导碰面。
导演很是不安地捂着胸口,道:“以为你们真带着朵朵走了,千万别,违约金老高了。孩子很难有这么好的锻炼机会,肯定要好好珍惜的。”
云焕两手交叠的桌面,明显是,谈判的模样。冯导带些不解地问:“究竟是哪方面的原因,让朵朵妈妈这么排斥,说出来我们可以讨论的。”
云焕于是将智力测试的事情说出来,继而明确表明拒绝参加。中途几次被冯导打断,他都没有终止谈话,将对电视台的顾虑说得一清二楚。
冯导脸色起初还好,越到后来越是尴尬,等他说完已经泛上青灰,打太极地说:“肯定是为你们考虑的,但有时候也要兼顾节目效果……”
三言两语,很多事情都尽在不言中,明月的敏感是正确的。
云焕说:“但恰恰是这一点,我们没办法退让。节目追求效果,可以有多重渠道,没必要故意挖空心思,去找一个孩子的‘缺陷’来做文章。”
“你们的节目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口碑,靠得是优秀的团队和精亮的品质,若是沦落到刻意煽情、消费孩子,那就完完全全是下作了。”
冯导干巴巴道:“……也、也没有啊。”
云焕说:“我认为,朵朵与其他选手的年龄差,已经是节目的一大亮点,并不需要靠其他方法来搏版面。何况这样的炒热度,隐患太多,不利于之后的节目。”
冯导眉心一动,明显听得认真许多。
“我们心里都清楚,朵朵这样的孩子,思维模式非常极端,用较普及的韦氏测量的话,肯定会比普通人要低。但智力测试不止这一种,如果用瑞文量表呢?”
冯导说:“测量方式是很多,但总要选一种啊。”
“那不用问,肯定是选利于节目的那一种把。可是这年头找碴的人很多,等大家现这一点后,是否会有人问,你们节目的公信力何在,制作人的良心何在。”
云焕将手收回来,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冯导工作这么多年,经历丰富,相信应该会有明智的选择。至于你说的违约,临时提出的条件本就不在合同里,若是生纠纷,我会让律师据理力争,相信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很对,这是一次很好的锻炼机会,我希望女儿可以借此多认识一些比她优秀的人。这件事是双赢还是双输,选择权在你们的手上。”
房间里,明月翻着那本从许梓嘉家带来的《小蝌蚪找妈妈》给朵朵念故事。小姑娘刚醒,睡眼惺忪,用手慢悠悠理着刮在脸上的头。
云焕坐到她身边的时候,明月正翻过故事书的最后一页,用温柔的声音说:“青蛙妈妈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和她的孩子们一块儿玩去了。”
朵朵往云焕怀里钻了钻,软软糯糯地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啦。”
“然后呢?”
“真的没有然后啦。”
“然后呢?”
明月俯下身子亲了亲朵朵的脸,却是一直,一直看着对面的云焕。
他心领神会地将朵朵从被子里□□一点儿,说:“然后小蝌蚪找到了妈妈,朵朵这只小蝌蚪找到了谁呢?”
朵朵跟着问:“谁呢?”
明月揉着她小小的肩,说:“朵朵以前总是追着云焕喊爸爸,可妈妈说云焕只是叔叔不是爸爸,原来是妈妈记错了。”
朵朵一眨不眨地盯着明月看,样子极为认真。
“其实就和故事里的小蝌蚪一样,等长出两条后腿,长出两条前腿,就会跟青蛙妈妈一模一样了。而朵朵的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也越来越跟云焕一模一样——”
朵朵已经整个坐起来,微微张着嘴,连眼睛都不眨了。
“所以呀,云焕……其实就是朵朵的爸爸呢,你以后不可以喊他叔叔,也不可以喊他名字,要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喊爸爸啦。朵朵从今以后,就是一个有妈妈,也有爸爸的小孩啦。”
朵朵却忽然很是不屑地往床上一仰,眼珠乱转。
大人说话好烦哦,老是绕来绕去的,其实她,早就知道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