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吧。”李尚叹了口气,牵起苏锦生的手,转身朝平城走去。苏锦生任由他牵著自己,脚却没有动,脸也仍望著那驾马车的方向。
李尚心里一动:“你知道哥哥走了吗?”苏锦生没有吭声,却有一滴泪从眼角滑下。
李尚再要说话,他已经挣开了李尚的手,沿著古道跑了起来。晚风吹散了他的头发,他还在一个劲地撒足狂奔,鞋子跑掉了,他也不管不顾。从他嗓子里发出疯子般破碎的声音,但是李尚知道,他是在挽留。
马车停了下来,温峤刚推开车门,苏锦生就扑上了去,抱住司马绍,大声哭了出来。温峤望著这一幕,终於长长叹了口气。
太宁三年闰八月,经过一个多月的旅途颠簸,一驾神秘的马车终於趁著夜色驶入了建康深宫。可即使有宫人见了这驾马车,也不知道车上乘的是谁,正如他们不知道这几个月来,皇帝并不在宫中。她们所知道的,只是这天夜里,御医川流不息地进出寝宫,次日一早,又有重臣奉召入宫。於是流言在宫中悄悄传递,人们神色慌张,交头接耳,都说皇帝患了恶疾。
苏锦生靠在寝宫的围栏上,隔著纱帘呆望著外头。暮色渐渐沈落下来,那些重臣从寝殿出来,路过苏锦生跟前时,都不免回头看上一眼。苏锦生听到他们低声的议论:“这不是东海世子吗?”“他疯了。”“皇上真是为他?”“嘘……”
那些遮遮掩掩的话,苏锦生听不明白,也不想去费心猜测,他所担心的是寝殿里躺著的司马绍,一个月来苏锦生看著他日渐消瘦,明亮的眼睛也一天天暗淡下去,然而司马绍是还是很忙,每天总要见许多的人,能留给苏锦生的只是日暮後的时光。
好在现在那些人全都走了,苏锦生站起来,朝著寝殿走去。
暮色透过雕花窗格,在地上描出精致的光影,今天的寝殿格外安静,不但没有宫人,连德容都不知哪里去了。殿内燃著沈香,馥郁的气味令人沈醉。苏锦生愈加觉得恍惚,他撩开床前的幔帐,发现司马绍正靠在枕上,静静注视著他:“我在等你。”他朝苏锦生伸出手来:“过来。”
苏锦生爬上床去,像猫一样蜷进被窝,靠在司马绍的身旁,这些日子,他们常常这样抱在一起,司马绍会抚著他的头发,跟他说很多话,苏锦生不懂得他在说什麽,然而他喜欢依靠著这个男人,被他拥抱著,每当这个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小的时候,很久很久以前,他和谁也有过这样美好的时光。
“今天我立下了遗诏。”司马绍的语气是那麽平静:“现在,我随时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了。不会再有人来打搅我们。”也许是说话时岔了气,他忽然咳嗽起来,殷红的鲜血从嘴角涌出。
苏锦生急著起身,想去叫人。司马绍却拉住了他:“别,留在这里,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司马绍已经没什麽力气了,但苏锦生还是顺从地躺回了他的身边,静静地望著他。
司马绍微笑起来:“你总是那麽乖。”他把苏锦生抱得更紧一点,苏锦生的耳朵正贴著他的心口,刚好听到他怦怦的心跳。
“德容说宫里的桂花都开了。你还记得吗?你七岁的时候,摘了桂花在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月,硬说那是桂花酒,逼著我喝。我背著你把那一坛子东西都倒了,可後来不知怎麽给你发现了,你哭了,好几天都不理我,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那些日子真难熬啊,我跟自己说,再也不能惹冲生气了。但还是学不乖。你看,我又惹得你不跟我说话了。”
“冲,我要去另一个地方了。我知道自己很贪心,可是走之前,我真想听听你的声音,哪怕一句也好。”他凝视著苏锦生:“冲,你能跟我说说话吗?你还认得我吗?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吗?”
苏锦生看著他。
这样的眉毛、这样的眼睛,这样的金子一般的头发,他怎会不记得。
可是,他是谁?
苏锦生伸出手来,抚上他的脸颊,指尖有熟悉的温暖。苏锦生闭上眼睛,於是他看到湛蓝的天空里飞著两只相同的风筝;集市上有人买给他憨态可掬的布老虎;高高的宫墙下,那人突然抱住了他;西池月冷,他赠他一支玉笛;瓢泼的大雨中,他们拜天拜地,许下一生的承诺……
接下来却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自己和江山社稷被一次又一次地放在天平的两端,江山何其重,私情何其轻?一次又一次,那人选择了大局。
可就在他心如死灰,已经放弃了人世,不愿听,不愿想的时候,那个人回来了。他说他会好好待他,他真是那样做的,他悉心为他梳头,他教他独立面对人生。他压抑住欲念,他说他可以等。
最後,他於千军万马中来到自己身边,他又一次选了大局,但是这一次他用生命陪著自己。
这样一个男人,是自己恨过、怨过,却也又敬、又爱,割舍不下的人。
自己的生命里只有这样一个人,由始至终都是这样。
他一出生便认识了他,他们是彼此的宿命。
“哥哥──”
苏锦生终於叫了出来,他睁开眼,看到司马绍欣喜的眼神。司马绍拥住他,深深地吻他,他也全情回应。
幔帐被晚风吹得飘拂起来,月色照在他们身上,如照著池底两条相濡以沫的鱼。深吻倦了,他们便轻啄彼此的嘴唇.
幔帐被晚风吹得飘拂起来,月色照在他们身上,如照著池底两条相濡以沫的鱼。深吻倦了,他们便轻啄彼此的嘴唇,然而司马绍的唇渐渐发紫,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对不起。”司马绍苦笑:“我还是不能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