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的,”司马绍望著他的眼睛,“你比他强。”
“不,大家盼的是他啊。”李尚看著城下的百姓:“我手里只有几千人,我能为他们做的太少。但他不一样,他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他有的是钱、有的地,有的是人马,如果他愿意,他什麽都能做得成。他不是已经扳倒了王敦麽,王敦可是天下第一武将。但他为什麽不来北伐呢?”
司马绍苦笑。
“你笑什麽?”李尚道:“我不信他忘了我们!我听人说,他五岁的时候,先帝问他:太阳远还是长安远?他说:长安远,因为抬眼就能看到太阳,却看不到长安。他们说,他说这话的时候哭了。当时他那麽小,尚且记挂陷落的国都,长大後怎麽会忘记呢?”
司马绍怔怔望著李尚,他无法回答。
他该怎样告诉李尚,国库的亏空、官场的积弊,他无钱北伐,更无将北伐。
他该怎样告诉李尚,所谓天子并不能随心所欲,他不过是一名带著金枷的奴隶。
他该怎样告诉李尚,这些年他所走过的路呢?那条铺满了权欲、名利、阴谋、杀戮的路,那条用无数的鲜血洇红了的路,那条让他跟他最爱的人渐行渐远,以致失散的路……他形容不来,即使说了,耿直如李尚,亦无法明白。
那样的迷途,只有身处炼狱的人才会明白。
幸而李尚不懂,幸而冲已经什麽都不知道了,这条路他一个人明白,也就够了。
他望著李尚,终究什麽也没说。
头顶,冷风扯动著旗幡,那偌大的“晋”字在风中飘摇,身不由己。
李尚和司马绍从城楼上下来时,已是午後,刚迈下最後一级台阶,李尚的亲兵风风火火跑了过来,凑到李尚跟前一阵耳语,李尚听了顿时眉开眼笑:“好,记你一功!”
司马绍正在人群中搜寻弟弟的身影,却被李尚一把拖了回去:“喂,你破成有功,我要赏你。”他压低声音:“我给你们找了个独门小院,嘿嘿,从今往後,你们关上了门,爱干嘛干嘛……”说著他哈哈大笑,将司马绍推给亲兵:“快带他回去吧!”
当时街上一片喧嚷,到处是攒动的人头,司马绍问亲兵有没有看到他弟弟。那亲兵含糊道:您跟我走就是。司马绍只当他们已将司马冲送了回去,便随著亲兵一路疾行。待转进一条小巷,又进了一个小小院落,那亲兵才笑著将一串钥匙交到司马绍手中:“李将军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让我切莫打扰你们,速速回去。”
司马绍接过钥匙,那亲兵便跑了,连赏钱都不肯领。司马绍想到李尚的一片厚意,不禁也是莞尔。他沿著花木扶疏的小径进了中庭,东厢、西厢一间间找了过去,房里家什齐备,然而哪里都不见司马冲的身影。司马绍高声喊起弟弟的名字,小院寂寂,竹影沙沙,却无人回应。司马绍这下可急了,他跑出院子,一路狂奔,转过两条小巷终於截住了那亲兵:“我弟弟呢?”
那亲兵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我没见过他啊。”
不知道、不知道,司马绍不知问了多少人,得到的却总是这三个字。他找到李尚,把士兵全都集结起来,这才总算寻到了替他牵马的士卒,那人已喝得半醉,只说司马冲不肯骑马,下地之後被人群一冲便不见了。李尚气得拿鞭子直抽那人。旁边有人嗫嚅著说,见到过一个很像司马冲的背影,仿佛是往城门去了。
司马绍听得脸都白了,牵过匹马纵身跃上。他一路飞奔到城关,在城门下转了几圈,却不见司马冲的踪影,问守门的士卒,那些人莫衷一是,有说没见过的,也有说司马冲已经出城去了的。
司马绍不再跟他们废话,打马扬鞭,直奔城外,一口气跑出里许,但见四下原野莽莽,平林如织,却没一个人影。正在这时,忽然身後马蹄疾响。司马绍侧目看去,李尚已骑著匹马追了上来:“前头有匈奴出没,你单枪匹马不要命了?!”
司马绍根本不理会他,长鞭一甩,又奋蹄而去。李尚无奈,只得一通急追。两人一前一後也不知跑了多久,眼看身後的平城越来越小,眼前荒山莽苍,日头贴向山脊沈沈欲落,司马绍道:“你回去吧。再往前真的不好走了。”
“我们一起回去。”
司马绍摇头:“我得去前头找他。”
“天要黑了,真遇到匈奴可没你的好。”
“我还是得去!”
“你这是做什麽呢?”李尚瞪著他:“我知道你疼他,可这险冒得莫名其妙!你非要弄死自己,才觉得对得起他吗?我真不知道,你哪来这麽强的负疚感,你到底对他做过什麽?!”
李尚如连珠炮般一通数说,司马绍却一声不吭,李尚抬眼看他,只见他面色已变得煞白。李尚自知言重了,忙道:“看我说的……我知道你是关心则乱。”
“不,你说得对。”司马绍别过脸,仿佛不能面对李尚的目光,又仿佛在积攒决心。终於,他艰难地开了口:“我辜负过他。我明知他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却还是出卖了他。那时候,我以为有些事比他还要重要,我以为我们都在为大局牺牲,我以为那是值得的……但我太傻了,也太自以为是……结果,因为我的缘故,他被逼疯了,他被人凌辱,被斩断了手指……”
他咬紧了唇,似乎要将自己咬出血来:“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必须去找他,就是真遇到匈奴,真死在路上,我也死有余辜。”
李尚怔怔地瞪著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司马绍打马要走,李尚却冲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辔头:“喂!这太便宜你了!跟我回去!”
“刚才我就想说了,”李尚道:“他决不可能在前面,他有病,路都走不动,怎麽可能跑这样远?!你这是存心送死呢!可这不公平!你真要觉得欠著他一条命,那麽你什麽时候死、怎麽死,都该由他来定!你若死在路上,对他有什麽好处?!你是解脱了,可他呢?说不定此时他正在平城等你,你若死了,他该怎麽办?!”
司马绍望著他,手中的鞭子终於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