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每天晚上他都会像这样跟弟弟说说话,告诉弟弟他遇到了什麽事,在想些什麽,虽然司马冲从来不会回应,但只要弟弟在听,只要那瘦削的身体依在他怀中,他就愿意一天一天说下去。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弟弟是明白他的,那紧贴在他右胸前的小小心跳和他的是如此合拍。
“李尚给我看了北方地图,那些地方我都快忘记了。冲,你知道我一直想做个好皇帝,为了这我甚至牺牲了你……我赢了,可我战胜的只是自己的朝臣,匈奴依然猖獗,失地一寸未收。看到那张地图,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做得一点没有意义。”
“你是对的,我们真该早点来这里。虽然现在已经晚了,虽然我做什麽,你也许都感觉不到了,但我想做一个让你骄傲的哥哥。冲,你看著吧。”他抱紧了弟弟,用自己的脸颊去温暖弟弟冰凉的脸蛋,然而他忽地怔住了:“你哭了吗?”司马绍伸出手来,抚索弟弟的脸颊,指尖很快被打湿了,泪水正源源不断从司马冲眼中掉下,司马冲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但是他真的,无声地哭了。
两天之後,匈奴粮队果然如期而至,李尚按司马绍说的,派士兵装扮成樵夫将匈奴的粮队拐进重兵埋伏的峡谷,最後一个匈奴兵刚刚踏进峡谷,事先在山头上准备好的滚木、巨石都派上了用场,随著李尚一声令下,那些匈奴兵顿时被从天而降的重物砸得哭爹喊娘。
这一仗,李尚大获全胜,全歼了匈奴粮队不算,还缴获了大批粮草,而李尚这边却只有一个人受伤,那就是因为兴奋过度,而崴到了脚的李尚本人。
当晚的庆功宴上,李尚高翘著裹得厚厚的脚踝,指著司马绍道:“都给我好好灌他!这是我的诸葛亮!”
众人於是纷纷上来劝酒,司马绍要照顾弟弟,只喝了几杯,便打住不肯再喝。他平日里待人又是亲而不近的,众人不敢硬劝,都有点悻悻的。偏偏有个聪明的军士,灵机一动,干脆去敬司马冲的酒,这下可踩到了司马绍的痛脚,只得站起来帮弟弟挡酒。大家有样学样,把司马冲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司马绍也只得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
李尚看著哈哈大笑道:“喂,你也太宠弟弟啦!”他摆摆手,示意众人放过司马绍:“我只见过人这麽宠娘子的,没见过人这麽待弟弟的。我看,你干脆娶了他吧。”
李尚这句原是半醉之下的玩笑话,谁也不会当真,本来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哪知司马绍却说:“我早就娶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呆住了。
“你开玩笑?”李尚眯起眼来,盯著司马绍。
司马绍却望著弟弟,虽然司马冲垂著眼皮,一脸木然,司马绍投向他的目光却还是那麽柔和,脸也是微红的,李尚知道司马绍喝了不少,但这红晕与酒无关,那是一种因幸福而羞赧的颜色。
“不。”果然,司马绍说:“几年前我就娶了他。我们不可能得到父亲的允诺,但是我们拜过天地,苍天若是有眼,便知道他是我的,我是他的。”
屋里一片死寂,有人不慎碰倒了酒盏,瓷片跌碎的声响更显尴尬。
“好!”李尚猛地一拍桌子。
众人吓得一阵哆嗦,却见李尚跳下了椅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司马绍面前,指住他鼻子:“是条敢做敢当的汉子!”说著朝两兄弟高高举起了酒杯:“这杯你喝,他也得喝。我祝你们永结同心!”
那杯酒司马绍不知道弟弟是不是真的喝到了,他只记得把酒杯端到弟弟唇边的时候,他的手都在发抖,弟弟没有动,睫毛还是静静地垂著,他看著酒水润湿了那柔软的唇,不知怎麽的就忍不住泪了。
李尚知道他好强,不愿被人看到哭,连忙大叫:“好!好!喝到了!你也喝!”
司马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袖子盖在脸上,久久没有放下来。
其实,谁都知道他哭了吧,但大夥都没有说破,跟著李尚又唱又笑。整个晚上,他们都被热情的话语,一杯一杯的水酒包围著,那些粗鄙的玩笑也好,说得颠三倒四的恭喜也好,都是司马绍从未奢想过的真诚祝福。他不再拒绝,酒到杯干,劣酒将舌头都浸得麻木了,但心却又轻又暖。他不禁想起几年前他在建康的婚典,那一日,十里秦淮披红挂彩,宫灯璀璨、鼓乐喧天,却比不得此刻的万分之一。
有人把司马冲推到他怀里,他伸手揽住弟弟,他要娶的人、他娶的人,从来只该是这一个,从来就只有这一个。当著众人,他抱著他的新人,吻上那苍白的脸颊。
大夥起哄:“亲嘴啊!要亲嘴!”
他托起弟弟的下颌,谁都以为他要亲下去了,然而他突然靠著弟弟的胸膛滑跌下去,他跪在地上,双手抱著木然的弟弟:“你听见了吗?我们会永结同心,你听见了吗?你高兴吗?”
没有回答,司马冲始终茫然望著前方,连睫毛都没有眨上一下。
他听不见。
当司马绍终於说出口来,当他们终於获得祝福。
他却什麽都不知道。
这场欢宴与他无关。
残冬将尽的时候,李尚和司马绍又一道打了几场漂亮的硬仗。随著队伍的壮大、军械的改进,他们的目标也越来越难缠,李尚一个人带不过部队,司马绍也开始披挂上场。他的骑术本出自名师真传,从前又统领过数万兵马,带李尚这千百号人自然不在话下,一旦上阵,纵横捭阖,有如神将。只是他咳嗽的毛病始终没好,虽未加重,却也缠绵不去。
那一天,天气晴好,又没有什麽事情,司马绍便带著弟弟到屋外去晒太阳,司马冲靠在他肩头,无意识地仰著脸,朝著太阳微微眯著双眼,那模样慵懒中竟有一丝调皮的味道。司马绍不禁抓住了他的手,他回头看了哥哥一眼,接著又漠然地调开了头去。自从来到军营,司马冲的精神仿佛好了一些,哭闹的次数也比以前少,只是对外界的反应依然迟钝。
“喂,你们在这里啊!”李尚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司马绍旁边。
司马绍跟他闲聊了两句,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连忙掩住了嘴巴,一阵猛咳已冲了出来。李尚见他指缝里隐隐透出血色,不由瞪大眼睛,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硬是将他的手指掰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