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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笛_第16章(1 / 1)

“人都要疼死了,还管戒不戒药?”四儿一急声音都高了起来。

话音未落,垂在床边的手却被司马冲一把攥住了。

“我……不吃药……”司马冲的声音极弱,真跟一缕游魂似的,手心却是滚烫。

四儿急得跪在他床前:“我的世子,这个时候戒什麽药?您熬得过这痛?”

“答应过……我……答应过他……”

四儿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胡话,不由抬眼向言艺望去,见言艺不住抹泪,他霍然明白过来:“是太子吗?”7CE668C我用苛:)授权转载惘然

正在这时,仆役来禀,说是王太医到了,四儿只得将一肚子的话统统吞了回去。

王雪坤到底老成,到了床前,没问一句废话,速速诊过脉象,开出了方子,吩咐仆役抓药煎了,又让人拿来一盆温水,望了一旁的言艺、四儿道:“这衣裳粘在身上不是办法,二位替我搭把手吧。”

四儿与言艺对视了一眼,二人默默上前,扶住了司马冲,王雪坤用棉布沾了温水,慢慢地把把司马冲身上的衣服沾湿了,他动作已放得极轻,司马冲的眉尾还是不住颤动,额上的汗珠更是如雨纷落。

王雪坤见血差不多都化开了,低低对他道:“世子,你须忍一忍。”说著,拿指头捏住了衣服,一点一点往下揭。他手上已放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怎奈那衣服吸饱了血,已跟皮肉生在一起,揭开一寸,便似剥了一寸的皮。

到了後来,言艺跟四儿都别过了脸,不敢再看。

等王雪坤替司马冲脱尽污衣,上过药,裹好了伤处,日头已然偏西。这时方子上的药也已煎好了,王雪坤便喂司马冲服了药。那方子里有镇静安神的材料,司马冲喝了,倒也睡过去了。

言艺看外头天色不早,又知道近来司马睿身子也不好,时时要传太医的,他唯恐耽搁了王雪坤的正事,便道:“王太医您若有事就先请把,我们会看顾世子的。”

王雪坤听了却只是摇头。

又坐了一会儿,天色愈来愈暗,只听外头人声喧嚷,有人骂骂咧咧一路冲来,到了门前,将门板擂得山响:“怎麽还不出来?端什麽臭架子?还真拿自己当王爷了!”

另一个声音是司马冲的仆役:“军爷,世子真病了,起不来了……”

话音未落,那仆役惨叫一声便住了嘴,显然挨了打。

言艺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王雪坤却抢在他的前头,一把抽掉了门闩,外头的军士正猛擂门板,收身不住,显些跌了一跤。王雪坤不等他站稳,一声断喝:“你反了麽?!小小一个士官,敢在东海世子门前撒野!”

军士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竟有些懵了。王雪坤一拧身,指著床上的司马冲道:“世子受了重伤,命在旦夕,你这样大吵大嚷,是要逼死他吗?世子若有好歹,王将军会放过你吗?回去禀报你们王将军:世子伤重,三五日内不宜行走。”

“你是谁?”军士终於憋出一句。

“太医王雪坤。”

王雪坤说著,“砰”地合上了门板。回转身来,却见四儿和言艺怔怔看著自己。

“王太医,您不怕王敦吗?”四儿低声问。

“怎麽不怕?只是忍无可忍。”王雪坤说著收拾起药箱,他向榻上的司马冲望了望:“再者,世子太苦了。”

王雪坤走後,四儿和言艺一起守著司马冲,言艺到底年纪大了,又连日忧虑,身心疲惫,渐渐便盹著了。四儿也不去叫醒他,独坐床边,盯著司马冲浸在月色里的脸。到了後半夜,司马冲慢慢睁开了眼,他乍然醒来,神志还不那麽清楚,见床前有个黑影,便欢喜起来:“绍。”

四儿由他握著自己的手,轻轻道:“世子,是我。”

司马冲微微一愣,渐渐松开了手。四儿见他嘴唇都焦裂了,知道他渴了,便倾了盏茶给他,他并不接,转头望著窗外白团团的月亮问:“这麽晚了?不行,我得去石头城。”

四儿又是气急,又是疼惜,按住他道:“您都这个样子了,还去什麽石头城?王敦派人来找过你了,被王太医骂了回去。你就好好将养几日吧。”

司马冲病得有些迷糊,四儿这番话,他听著也是似懂非懂的,嘴里不禁喃喃:“我得去……你不知道王敦这个人,他若恼了,会迁怒我爹和绍的。他忌惮著绍呢,一直想除去他……”

“您管太子作什麽?!”四儿不觉拔高了声量:“他……他是那麽有打算的人,倒是你……”他盯著司马冲,像是要说什麽,嘴唇颤著,犹豫不定。半晌,四儿叹了一声,垂下眼去:“这样的乱世,谁都顾不得谁,至亲骨肉也是一样。我就是被亲娘卖了的,她不是坏人,她心很软的,但是没有办法,我下头还有六个弟妹,他们都要吃饭。世子,我拿你作比,你不要生气,其实你和我都是一样的……”

司马冲蹙眉望著他,四儿只当他在生气,谁料他却伸出手来,轻拭四儿的脸颊。

“世子,我没哭。”

司马冲伸出另一只手,默默把他揽进了怀里。四儿靠在他身上,闻著他衣裳里的药味、淡淡的血腥气,多年未流的泪,竟无声无息地淌了出来。

司马冲身上到处是伤,四儿这样依著他,难免触到上处,他疼得冷汗都沁出来了,却没有吭声,只是抱著四儿,轻轻地抚著这个孩子。待四儿收起眼泪,这才发现弄疼了司马冲,四儿羞惭不已,忙直起身来:“世子,你心太善。”

司马冲只是笑笑,他有些倦了,便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却听四儿低低道:“这样不行的,会害死你的。世子,你知道吗?”他顿了顿,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其实太子什麽都知道。”

司马冲眼皮微微一跳。

“他知道您没有走,也知道你去石头城见了王敦,这些他都是预先就知道的;两年前,您去吴兴的时候也是一样,他知道您在哪里,也知道您应承了皇上什麽。这十几年,您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不单是您,其他的兄弟也是一样,他的眼线布得极广……”

“别说了。”

“世子,我家郭大人是太子的莫逆之交,他是为了太子,才来跟您结交的!”

四儿的声音并不大,这句话听在司马冲耳中,却仿佛静夜里劈下个焦雷。

他忽然明白了。

难怪四儿说,他的一举一动绍都一清二楚,那是因为绍在他身旁早早布下了一枚棋子,他最好的朋友,凡事都找来商议的朋友,竟是绍埋下的眼线。这麽多年,郭璞瞒著他,绍瞒著他,他们装作互不理睬、各行其是,其实却是一路的,这世上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两个人都在骗他……

“世子,我知道您怨我家大人,可他一直是疼惜您的。他带著您疯玩,带著您吃药,固然是想让您分心,断了太子这边的念头,也是看您实在太苦,想让您快活一些。那日您决议去石头城,他也犹豫过,差我飞报了太子,问要不要留住您,是太子亲口说由您去吧……”

“别说了!”

“世子,您还不明白吗?是太子把您送给了王敦!”

司马冲抓起被子,一把蒙住了头,他怎麽不明白呢?他都明白。可他不愿去想,这些年他活得浑浑噩噩,可总还抓得住点东西,那一点微小的、苟且偷生的爱,这世间再乱再脏,自己再是不堪,他对绍的那份心、绍对他的那份心,却总是干净的。他想不到,他连这个都守不住,也许一切都是海市蜃楼,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所守望的仅仅是一个幻像。

司马冲在床上躺了三天,没有说过一句话,言艺喂他吃药他就张口,乖觉得让人害怕。同样令人不安的,还有王敦的动向,四儿告诉言艺,自那日去了石头城,郭璞连著三天都没有回府,只是稍来口信,说有要事。

街面上更是流言纷纷,有人说王敦到将近建康一年,朝中的对头该罢的罢,该杀的杀,收拾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回武昌去过年了。也有人说,司马睿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王敦只怕是不走了,就候著司马睿一死,好取而代之。

到了第三天傍晚,郭璞竟来了,一脸的行色匆匆,连斗篷都顾不得脱,进屋见司马冲醒著,问了两句病,便急急道:“我要跟王敦去武昌了,明天就走,正午在城东十里亭饯行。你得去送,满朝文武都要去的,太子也会到。”见司马冲一声不吭,郭璞压低了声音:“我看,只怕他要废长立幼。”

司马冲听到这儿,抬眼望向他,惨白的唇边竟浮起一丝微笑。郭璞正被他瞧得心惊肉跳,司马冲却转过了身,拿个脊梁对著郭璞。半晌,才悠悠地道:“放心,我会去的。”

次日一早建康城落下一场大雪,到了晌午才渐渐收住,城东十里亭银装素裹、旌旗招展,煞是热闹。文武百官等候多时,王敦的大军才施施然从石头城踏雪而至。

百官见了王敦,纷纷行礼,早有官员筛下酒来,奉於王敦马前。王敦接过饯行酒,一口饮尽。

众人都晓得王敦这数万大军汹汹而来,断不能轻易就走的,今日这场饯行,只怕大有文章,却又不知王敦怎样做这文章,只得屏气凝神,等他发话。哪知王敦喝过了酒,将酒盏往地下一掷,竟揽辔立马,转身走了。

众人望著他的背影,又是疑虑,又是不安。果然,那马还没跑走出几步,王敦忽地勒住了缰绳,回过头来,目光如利刃般插进人丛,直刺到司马冲脸上:“世子,我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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