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人事局门前寒暄了几句,做了相互介绍,薛向便知龗道了苏姓处长大名苏星河,刘姓科长大名刘秀,二人的姓名倒都是他前世熟知的名人。
诸人闲聊几句后,便在苏姓处长的邀请下,上了车,向承天县驶去。薛向出京下省,一路行来,本不欲张扬,悄悄下县便罢。要不是他这挂名的人民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归县革委会直管,县一级行政区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他真想直接下了公社上任。
可小胡子却有一番道理,说咱们从部里下来,绕过省里已经不合适了,无论如何不能绕过地区,就算绕过去了,下面也会报上去,索性就直接悄悄去人事局,让人事局派干部随行。哪里知龗道,小心又小心,还是让省里知龗道了,并派下人来。
众人一路无话,承天县城遥遥在望时候,已是斜阳时分。
承天县因是老城,且此地在明朝时,有位藩王承天开运,入京做了皇帝。其母老太后死后归葬老家,因此便在承天县修了皇陵。是以,此老城连同皇陵很早便作了文化遗产被保留了下来,即使浩劫时期,也未遭破坏。因此,至今还保留着故旧的城墙、城门。
薛向透窗望去,但见凄绝的夕阳下,一座斑驳古朴的城墙静静地立着,未及近处,便感受到了那深纹的墙面上是悠长岁月凿刻出的沧桑和厚重。
城墙并不高大,两层楼上下;墙的厚度,未到近处,无法估量,想来也不会太厚。毕竟江汉省自古便是鱼米之乡,战乱甚少,承天县又在江汉省腹心,久未经乱,这里的百姓并不需要用高厚的城墙来增添安全感。
车子终于承天县城,薛向便觉己身被陡然置身于黑白胶片的电影画面里。此前他出京城,下江汉,远途所过,不是穿山越水,就是省城、大市。虽然一路所见的城市和京城的万千气象不可同日而语,可到底都有了后世都市的格局和雏形。
可进了这承天县城,薛向心中的感觉便不知如何道出了。先前远眺城墙的沧桑、厚重此时已化作深深的叹息。
薛向万万没想到七十年代的县城会落后成这样,满街灰白色的建筑,高楼更是少有,一路行来,仅路过县广播电台的时候,见到过一座四层灰楼,这大概是承天县的最高建筑了。街面上行人也少,且多是穿着破衣旧裤,没打补丁的都少。
薛向盯着窗外看了好久,心中压抑得快透不过气了。他是八十年代生人,算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幸福一代。就是穿越了,也是身在全国的中心、所有物资优先供应的中心——京城。
虽说就算在时下的京城,满眼所见的物质远不如后世丰富,但他凭着“投机倒把”、巧取妙“夺”,已勉强实现了小康化、电气化。可眼前落后的县城、贫苦的百姓让他彻底感受到了七十年代整个共和国的具体风貌,县城尚且如此,自己此行的终点——那座听起来就似山沟的小村庄又该是何等景象呢?
……………
车子在一座红墙红瓦的三层小楼前停了下来,众人刚下车便迎上了两位中年人。两位中年人皆身着藏青色的圆领中山装,一胖一瘦,看装束和神情必是政府工作人员无疑。
果然,两人走到近前,笑着说了几声欢迎,便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没想到这二位竟然都是县革委班子成员,胖的那位大名唤作耿福林,是分管政法的革委会副主任,瘦的那位是革委会秘书长兼农宣组组长的革委会委员陈光明。…,
这两人显然是提前得到了消息,一上来竟顾不上向中央、省、地下来的各级干部问好,直问哪位是要下靠山屯的薛同志。
薛向闻言,只得站出来向二人问好,以后这二位可以说就是自己的领导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饶是他薛大官人在四九城纵横无敌,到得此地,就算入了官场,再不是自由身,一切都得按规矩来。
耿、陈二人竟不领众人入楼,直说先下地方,到胡家街区再吃晚饭,连道那里的名菜“面滚黄鱼”不错,是当地一绝,让众人尝尝。
此处皆是人精,哪个瞧不出其中关节,洪天发和苏处、刘科更是心中暗叹“为官不易,通道中人啊”。这帮家伙都打着相同的主意,认为薛同志这种优质资源自己掌握就好,散开了,哪还有效果?这根通天暗线咱各显神通,各自经营就好。
闻听立时就下去,小胡子拿眼瞧薛向,意思是由他定夺,薛向自无不可。他这一路行来,早烦了不断地转道,就算那破山坳里的茅草屋再差,也比这身如转蓬,飘来荡去的强。当下,就点头同意。
小胡子这番眼色,众人自是看在眼里,越发肯定这位定是传说中的衙内。众人心中无不欢喜,咱这穷乡僻壤何曾现过这种金疙瘩啊,这回得抓住喽,抓紧喽。
计较已定,众人便待启程,可那台绿皮吉普无论如何再挤不下他人。好在耿、陈二人皆是承天县的实权人物,片刻功夫,便叫来一辆机动车——东方红拖拉机,突突突地黑烟直冒,竟跑在了众人的前头。
………………
晚饭最终没在胡家街区吃,却是落到了薛向此行的倒数第二站——快活铺人民公社。原来区里的领导今天毕集于快活铺,商讨着社里提出的“学西晋,大造田”计龗划,区里却是没人。众人只好在区里办事员的指引下,到了社里,晚宴自然也就在公社的食堂举行了。
说是晚宴,不过是贴金的说法。就是在一间宽大的饭堂内,将两张宽大的红漆八仙桌并起,桌上摆着六道大菜,说是大菜,只因盛菜的器皿实在是大——皆是洗脸用的瓷盆。
在薛向看来,晚餐很不丰盛,六大大菜居然是两荤四素,素菜倒占了多数。六道菜分别是一个熟猪头,一盆尖椒爆猪下水,外加三盆家常蔬菜,最龗后一盆花生米混蚕豆用来下酒,皆是堆尖一盆。
菜上桌后,满桌的人,有一大半脸色立时垮了下来。倒不是薛向、小胡子、苏星河、刘秀、洪天发这些远到之客面色不豫,而是以耿福林、陈光明等为首的县区领导面色冷得快结冰了。
耿福林心头最是火大,此间承天县的官员以他为尊,他自然将自己视为半个地主。可快活铺公社搞出这等席面,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自己好看啊,你们快活铺公社再穷,莫非连一头猪都拉不出来?这明摆是要出自己的丑哇?砸承天县的门脸儿啊?先前老子又不是没介绍来的都是谁,你们这是要把承天县的脸一路从地区、省里丢到中央去啊!
耿福林碍于眼前的小胡子等人,不便发作,直拿眼睛狠瞪区革委的一众干部,眼珠子鼓得快要飞出眼眶了,阴恻恻的眼神看得区里下来的众人直哆嗦。
区革委主任廖学兵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在公社食堂的服务员将这满盆的萝卜白菜外加猪下水上桌的霎那,老头子第一反应就是有人阴自己。当耿福林恶狠狠的眼神扫过来的时候,廖学兵正拿眼神在拷问快活铺公社当家人马山魁。…,
老头子这会儿快气炸了。快活铺乃至胡家街不说是来中央和省里的领导,就是地革委的领导啥时候来过?这天大的机缘不好好把握,这是要干什么?要砸大锅,烧天火,挖老子祖坟啊。
廖学兵今天五十有一,当胡家街一把手也有六七年了,奈何上面没人,一直卡在现在的位子上,不得寸进。当区里办事员小刘第一时间冲到快活铺告知上面来了大领导,不只县里的甚至有地区、省里乃至中央的领导的时候,老头子第一反应就是小刘在撒癔症。
待东发红一马当先,突突突,杀到近前的时候,老头子透过黑烟瞅见了耿福林那张黑脸,才算是彻底信了小刘的话。他可知龗道耿主任最爱面皮,县里只有一张吉普,大家公用。若是吉普不得空闲,耿主任就是骑自行车,也不愿坐拖拉机丢面子。
这会儿,耿主任坐着东方红竟也眉开眼笑,气宇轩昂,后面影影绰绰的小车里不是大领导,那才是见鬼了呢。
确认小刘的话后,老头子第一时间就安排了接待任务。本来欢迎仪式,介绍会都在友好、祥和的气氛下举行了,一切都向着好龗的方向发展。廖学兵也高兴万分,耿主任和陈委员看自己的眼神也越来越柔和了,那个地区的大胖子局长连连笑着拍自己肩膀,上层路线即将连上,升迁之门已经开了条缝隙。
孰料,一盆猪下水上了桌,将这刚刚搭上的线路喀嚓剪断,打开缝隙的大门复又死死关上。
老头子这会儿直气得眼前发黑,亏得也是久经考验,知龗道当众发火那是自绝于天下,才没掀桌子,砸椅子,骂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