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抱着膝盖,披着大氅,微闭着双目,复又睁开眼睛,缓缓道:“你怕拔出萝卜带出泥?”
“没错。”李邦彦一口答应下来,竟然没有推脱卸责,这让赵桓略感吃惊,随后他又不吃惊道:“清丈均田,这里面有弊政?”
“嗯!”
老李又答应了,这一次轮到赵桓生气了,他想发火,可又觉得没必要,干脆在地上走来走去……
赵桓还记得,当初是他把万俟卨留在岳飞身边,是用来替岳飞背黑锅的。
赵桓知道,土地问题从来不是小事情,让岳飞这样一个单纯的武人去推,毫无疑问是在把岳飞往悬崖上送……就算赵桓能庇护住岳飞,他也不愿意让岳飞成为众矢之的。
道理是这样不错,可人家万俟卨也是进士出身,还长袖善舞,坐上了火山口,他又岂会不替自己筹谋?
皇帝要求的清丈均田,他会去做,但是此人也绝不会干净……他肯定会拿一些好处,既满足自己的胃口,又暗中笼络一批人,替他遮风挡雨。
如果没人支持,万俟卨绝对不会出现在这次政事堂的推荐名单上。
万俟卨,罗汝辑,均田,军粮……赵桓隐隐猜到了什么,这背后的黑幕重重,绝对不简单,如果掀开了,就必定是惊天大案!
李邦彦这老货一项很精明,他作为恩主,没有通知罗汝辑,这就是害怕这个案子会烧到他的身上。
但是李邦彦也没有主张立刻处置,因为他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是相当可怕的,尤其是在这个北伐的重要关头。
赵桓踱步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长长出口气,“李太傅,你说说这事吧,怎么才能办得完满,周全?”
听到这话,李邦彦下意识松了口气。
“官家,臣想说的是万俟卨是朝廷推行新政的标杆,这一次从地方官上来的就是万俟卨和陈康伯……而且万俟卨还参与过收割女真财富的事情,算是知道了一些机密……这样的人,着实不方便处置,毕竟抓了他,就等于打了官家的脸!”
“朕脸皮厚,不怕!”赵桓气咻咻道。
李邦彦咧嘴……“官家,纵然如此,朝廷也有规矩的……没法预知结果的事情,是不能彻查的。毕竟查出什么来,不好收场。”
赵桓愣了半晌,总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说过……不过貌似也挺有道理的,算是治国经验,不过是那种最不入流的经验!
“说了这么多废话,你打算怎么办吧?”
“回官家的话,臣打算让万俟卨接掌邸报,负责鼓舞士气……此人的文采还是可以的,这事情绝对能办好,至于罗汝辑,臣打算把他征调到军中,当做光复之后的官吏栽培……把他们从位置上调走,然后在仔细查清楚,看看这二人到底有没有问题,究竟干了什么荒唐事,等把一切弄清楚了,再怎么处置,还不是官家一道旨意了。”
赵桓深深叹口气,尽管这么安排,很有种葫芦管判断葫芦案味道,属于赵桓很厌恶的那种,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已经离开了京城,难不成要中断北伐,回去处理案子?
如果他不回去,只是让政事堂负责,且不说能不能办得了万俟卨,光是在这个时候,再给宰执增加额外的负担,是会出大事的。
“北伐要紧!北伐要紧!”
赵桓自己默念了两遍,猛然回头,“李太傅,那军粮怎么办?士兵刚北上,军中就用陈粮对付,置军心士气于何地?”
李邦彦忙道:“官家,臣已经想好了,就以准备仓促,运输错误为名,处置几位负责后勤的官吏,至于军粮,臣会安排人,在发给士兵之前,仔细把关,务必都是好粮食!”
赵桓长出口气,“你现在就去,早上朕要亲自去看,如果还有士兵吃陈粮,朕就提前让你回乡!”
李邦彦悚然,连忙躬身,小心翼翼退了出去,他的手心都是冷汗。
他知道,赵桓没跟他开玩笑,这位赵官家的威势越来越盛,真不知道北伐胜利之后,又会是什么光景。
伴君如伴虎,诚不我欺啊!
老李奉命下去安排,距离天亮也就一个多时辰了,他也五十多的人了,这么折腾,还真是不轻松啊!
好在一切顺遂,个别军营的士兵虽然吃了一顿难以下咽的陈粮,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毕竟刚刚北伐,士气高昂,不会在乎这些。个别地方除了毛病,也是情有可原。
到底是几十万大军,不出事才奇怪呢!
只是李邦彦清楚,今天没有出事,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出事,他真的要好好琢磨一下,千万别让万俟卨这个孙子把自己拉下水。
俺老李不能被后辈给坑了!
就在这种看似波澜不惊之中,赵桓出了胙城,北上渡河,前出曲端堡。
天子龙旗,韩世忠的帅旗,岳飞等人的大纛旗,迎风飘扬,大宋的精锐,除了吴玠和李彦仙之外,几乎悉数云集。
“对面的金兵如何?有动静了吗?”
赵桓随口问道。
相当于总参谋长的曲端立刻回报,“官家,臣斗胆询问,让官家猜一猜,对面的统帅是谁?”
赵桓呵呵道:“河东金兵自然是以兀术为首,不过你既然让朕猜,那就不是兀术了。只是没派这位四太子,还能派谁?三太子讹里朵?又或者是挞懒?”
曲端大笑,“都不是,是完颜银术可!”
赵桓愕然半晌,忍不住笑道:“朕挥师北伐,金国怎么也该派出一头猛虎,派不出猛虎,也该派一只恶狼,怎么选来选去,选了个老狗啊?”
曲端立刻抚掌大笑,“精辟,官家点评的精辟!”
银术可早年也以搏熊屠虎闻名,是个不折不扣的猛将,在攻灭辽国的战斗中,立下战功无数,甚至参与了俘虏辽帝的战斗。
只不过灭辽之后,银术可年纪大了,进取之心就不那么强烈,他参加的最大战斗,就是围攻太原,随后青化之战,临河之战,都是完颜娄室在前面冲锋陷阵,直至战死,银术可则是安享荣华,就在大家伙都以为他会老死床榻之时,这家伙竟然领兵前来,和赵桓大战。
也不知道他是准备像娄室一般,为了大金流尽最后一滴血,还只是当个裱糊将,过来充充场面,当个气氛组……
赵桓思忖之间,曲端又把银术可的兵力大致说了一下,这一次赵桓不由得皱眉头了,从兵力来看,银术可来者不善啊!
银术可直接统御了河北五个女真万户,此外还有三个常胜军万户,三个义胜军万户,两万新军,还有五千铁浮屠,一万拐子马……加起来差不多十五万……当然了,这只是账面的数字,打个折扣,十一二万的兵马还是有的。
赵桓沉思良久,“这么说,我们的方略还是对的,金国大致上还是东西分割,没有将大军猬集一处?”
曲端点头,“的确如此。”随后他又道:“如果金人真的集结二十万大军,同我们决战,臣还真不知道怎么办,现在这样,倒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良机。”
赵桓颔首,却又沉吟道:“十几万人马,不是十几万头猪,更何况银术可是沙场老将,虽然锐气不及当年,却也不能完全无视。再有这一次是咱们主动进攻,和以前的防守作战并不一样,要怎么安排,你们需要好好商议,拿出妥当的办法来。”
赵桓的吩咐,曲端自然听进去了,他会把官家的意思带给韩世忠他们,该怎么布置,还需要大家伙的智慧……
可就在这时候,银术可突然派遣使者,前面面见宋军主帅,韩世忠按着宝剑,接见了此人。
来人一身暗青色的衣服,打扮得十分干净利落。
见礼之后,他首先道:“韩大王可曾听闻陈庆之吗?”
韩世忠斜着眼睛,冷哼道:“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俺这次统兵北伐,可是要胜过陈庆之万倍!他虽然战绩不俗,但到底败在了夷狄之手,俺韩世忠要尽斩女真禽兽,半个不留!”
韩世忠掷地有声,立刻引来一片喝彩之声。
来使倒也不怎么意外,他轻笑道:“韩大王以夷狄视女真,殊不知陈庆之兵败之后,常对人言:吾始以为大江以北皆戎狄之乡,比至洛阳,乃知衣冠人物尽在中原,非江东所及也,奈何轻之?陈庆之尚能如此,韩大王一味轻视大金,只怕兵败之日不远矣!”
对此韩世忠只想呵呵!
“女真也有人物?是成天流口水的国主,还是乳臭未干的储君?还是那位戎马半生,未曾一胜的四太子完颜兀术?”
使者再度语塞,半晌才道:“我大金兴儒学,爱士人,礼贤下士,奉行孔孟,比之盘剥无度,残害百姓的南朝,岂不是更有中原气象?我家元帅奉劝韩大王,莫要让两国生灵涂炭,血流千里!”
韩世忠豁然站起,几步到了使者面前,不待他多言,就伸手将他提起。
“告诉银术可,俺韩世忠不会滥杀无辜,却也不会放过该死之人!滚吧,杀你脏了我的手!”
韩世忠用力一甩,把使者扔出去一张多远,狼狈逃窜……银术可派遣使者过来,虽然他也知道没什么用,但毕竟是两国交战,过场还是要走的。
“官家,臣也打算写一篇劝降文书,派人过去,递给银术可……只是臣的墨水太少,怕是写不好。”
赵桓抱着肩膀,呵呵笑道:“你不写,朕替你写,岂不是给银术可脸了……”赵桓思量片刻笑道:“不如这样,传令下去,让全军向北一千步扎营。”
韩世忠愣住了,一千步,能管什么用啊?
“那就增加到一千五百步……再把那些床子弩向北移动八百步,告诉全军将士,大宋兴废,尽在于此,诸君务必努力!”赵桓义正词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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