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礼教,为礼仪之教,而非束缚男女相交,是故《诗经》有云: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与公子亲事已定,是礼也,公子怜我失恃,庇我于檐下,是义也。”
姜闻音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她闲来没事,随便看了几本书打发时间,才能在这里胡诌几句。
“此乃缪言!”宣霁寒未想到,自己竟在礼仪上被一介女子驳倒,毫无反击之力。
他想用礼节来斥责自己,可一开始引用男女有别,便已经失策。
宣霁寒脸色微变,“《孟子》言:男女授受不亲,是礼也。”
“公子所言差已,在下觉得姜姑娘此言甚是有理,于男女有别一论的上颇有见解,不似那等酸儒教条。”
北地民风开放,本就不甚在意男女大妨和礼教,像宣家这般注重的反而少见,是以便有旁观者附和姜闻音的话。
徐琰皱眉,众目睽睽之下,此人明显是在故意为难小姜姑娘。
他正欲动怒,却先听闻马车里传来姜闻音沉稳冷静的声音,“所谓男女有别,是指夫义妇德,《周易》第三十七卦曰:家人,利女贞,意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长公子此为歪解。”
其实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她也不赞同,但这就不必在人前和他辩驳。
不过她身边侍从极多,有护卫数十人,侍女八人,马车前还挂着木牌,上面写着一个瘦金体赵字。
附近马车瞧见,纷纷让路。
宣家这梅园占地极广,听闻里面种有数千棵梅树,各种品种都有,哪怕是比较稀罕的宫粉梅和照水梅,都种有一片。
宣夫人今日邀了不少人,姜闻音乘坐马车抵达梅园时,梅园外马车络绎不绝,宾客如云,这阵仗倒是比姜沉羽这个青州之主要气派许多。
好在亲姐姐卫娘子端庄温和,待人接物很有一套,所以赏花宴这日,她依旧带上了卫娘子。
了解细了,姜闻音才知道宣家的显赫。
宣家的邀约在五日后,邀了鹤壁不少名门望族,在城外梅园围炉赏梅。
姜闻音的马车,依旧是原来那架外表朴实无华,内里却十分舒适的马车,隐在众多马车里显得毫不起眼。
迎客的是宣家几位公子和少夫人们,应是提前得了叮嘱,态度很是傲慢,并没有因此来迎接姜闻音,依旧站在门口,与别的宾客说话。
宣霁寒拱手道:“既是未过门的妻子,为何乘坐公子的马车?《礼记》有云,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男女有别。姑娘与公子未曾礼成,便同住一屋檐下,同乘一车,是谓失礼。”
直到经人提醒,宣家长子宣霁寒方才看过来,不急不缓地问:“听闻公子去了穆阳,不知这马车里又是何人?”
徐琰沉声道:“乃是受宣夫人邀约,前来赴宴的公子未婚妻子姜姑娘。”
宣家富贵已久,青州小半良田都在宣家名下,另外还涉足商业,从鹤壁出去,一半商铺都是宣家的铺子。
除此之外还屯有私兵,族中有不少入仕的子弟,任职在外,这也是他们为何瞧不起裴济的原因。
“确实如此,我们不懂什么男女有别,可男婚女嫁,阴阳相合却是天经地义之事。”有武将家的夫人掩唇笑道。
今日来的,除过不敢得罪宣家的,那些早已投向姜沉羽麾下的官员女眷们都纷纷站在姜闻音这边。
见宣霁寒羞辱姜闻音不成,他夫人忙出来打圆场,矜持地笑道:“外面天寒地冻,诸位先进去再聊,莫叫风雪惊扰了去。”
“不必,想来宣夫人并不欢迎我。”姜闻音语气淡淡,随后吩咐徐琰,“驾车回去吧。”
宣家众人才变了脸色,他们不想姜闻音如此不给面子,这点小事便要过门而不入。
宣家几位少夫人忙上前,放软语气。
但姜闻音不为所动,坚持让人掉头离开,车轱辘碾过梅园前的青石板,毫不留情的往来时方向驶去。
冷风吹过,掀起马车帘子。
众人看到一妙龄少女端坐于马车之中,鸦青长发挽做高髻,脖颈纤长,身着绯色衣裙,极为美貌,神态闲适自然,却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马车远去,丽人身影消失。
有夫人叹道:“是个妙人。”
今日若是进了宣家门,即便门前辩论赢了,到底失了几分气势,眼下直接离开,反倒令宣家失了颜面。
思及,她便也借口家中有事,需要先行一步离开。
“请便。”宣霁寒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有人提出告辞,众人便纷纷效仿,是以此事最后演变为站队,亲近姜沉羽的官员家女眷全部告辞,只剩下几家自持身份的青州世家。
消息传到宣夫人耳中,本在园子里小憩的宣夫人大怒,砸了手边的瓷盏,“她竟敢如此不给我面子!”
因为动怒,她面上浮现一层绯色,姣好白皙的面容因此更加美丽,如瀑般的乌发中簪有几支金步摇,随着胸前的起伏,微微摇曳,勾人心魂,令人不敢直视。
难以想象,这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妇人,竟然是已育有三子两女的宣夫人。
侍女低着头,连忙悄无声息收拾掉她脚边的碎瓷片,被不小心踩到手,染上殷红的血迹也不敢吭声。
宣夫人扫了侍女一眼,懒洋洋地起身,啪地一声折断旁边白玉瓶里的梅花枝丫,摘下上面的梅花碾碎,红色的汁液浸染她的手指,似血一样鲜红。
她冷笑道:“去告诉长公子回去好生读书,别学点东西便出来卖弄,最后丢地是宣家的脸面。”
侍女喏喏:“是。”
马车折返,随着身后梅园渐渐远去,卫娘子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笑盈盈地问:“阿莹方才气势惊人,辩倒那位宣家长公子,倒是我没见过的模样。”
姜闻音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小声道:“我只是诡辩而已。”
谁知道那位宣公子瞧着气势惊人,实则三言两语便败下阵来,真是当不起宣家这百年世家的名头。
“并非如此。”卫娘子摇头道:“阿莹你的观点虽然新奇,但有理有据,与北地民风相符,自是更令旁人信服,若是我与你辩论,也想不出更好的辩词。”
姜闻音不想能得如此高的评价,自谦道:“卫姐姐才高八斗,我可抵不过。”
然后又忍不住问了句:“我方才当真那么厉害吗?”
卫娘子失笑,“那是自然,你方才那番言论惊艳众人,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瞧起来倒与赵公子有几分相似。”
姜闻音自得道:“我可是偷偷学了很久,终于学到点皮毛。”
卫娘子眼神温柔,轻抚她的脑袋,跟看孩子似的目光望着她,“你能如此,我便不用再担忧那么多了。”
“卫姐姐在担忧何事?”姜闻音不解,歪着脑袋问道。
卫娘子莞尔:“一桩小事而已。”
得知赵公子的身份后,她虽然未曾劝阻过阿莹,心中忧怯却一点也不少,担心她日后吃亏,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阿莹虽然瞧着天真可爱,但却绝非蠢笨之人。
“既然已经出城,不如改道去落仙镇小住两日,泡泡温泉池子?卫姐姐你还没去过呢。”姜闻音撩开帘子,望向窗外苍凉寂静的枯山,突生建议。
落仙镇大概地貌特殊,温泉池子很多,宅子里也不仅姜闻音屋里一处有,还有专门泡澡用的汤池。
“阿莹想去那便去。”卫娘子并无意见,是以一行人很快改道往落仙镇。
行至半路,却遇到一辆车辕断掉的青油布棚子马车横在路上,拦住去路。
徐琰打马上前去问情况,很快又折返回来,向姜闻音禀报,“回禀姑娘,前面那位公子的马车车辕断裂,须得修好才能继续前行。”
姜闻音嗯了一声,“可要我们帮忙?”
徐琰犹豫片刻说:“那对主仆看起来弱不禁风……”
言外之意,就是需要帮忙。
姜闻音不由侧眼,徐琰一向是个大老粗,怎么有这样犹犹豫豫地时候?
她挑了挑眉说:“你带上我们的车夫,去帮他们修好便是。”
徐琰应声,带着给姜闻音驾车的马车去了前面,向那个小厮比划着什么,然后又提着剑进了林子里。
见还要许久,寒月便询问道:“看来还要等很久,姑娘跟卫娘子可要下车活动活动筋骨?”
坐了这么久的马车,也该累了。
姜闻音正有此意,便与卫娘子一同披上狐裘,带上兜帽,抱着手炉下车在马车附近走动放风。
清早出门时,天还是晴的,这会儿却变得阴沉沉地,像是要塌下来似的,天空还飘起了雪花。
正好无事,她便跟卫娘子往前走了些,远远地望着车夫帮忙修车。
这辆马车破败,驾车的小厮也长得瘦弱,脸颊跟双手冻得青紫,还有烂掉流脓水的冻疮。
姜闻音看着不忍,让寒月去车上取了药膏,同自己的手炉一同送过去。
她用的手炉小巧精致,但并不是什么有特殊标记的物件,当初姜沉羽让人给她打了一堆,所以送出去一个也无妨。
寒月带着东西离开,很快便空手返回,“他已经将东西收下了,让奴婢多谢姑娘您。”
姜闻音笑笑,又站着等了会儿,见徐琰从山上拖下来一根木头,用长剑削了削,扛到马车上将那根断开的车辕重新钉在一起。
等了小半个时辰,前面那辆马车修理好,那个半大小子模样的小厮过来拱手道谢,害怕冷风从衣襟灌进去,便一直缩着。
姜闻音又让寒月捡了些点心给他,然后便重新登上马车,等待出发。
至于他们帮了那么多忙,那辆马车主人却从始至终没有出面道谢,她并不在意。
前面的马车修好后,并未立即动身,而是让开路,请姜闻音的马车先行。
徐琰没有推辞,与小厮告别,驾马领着马车飞快地往落仙镇的方向奔去。
待他们的马车消失,小厮才推开马车门,将手炉和点心推进去,高兴地说:“公子,您快拿着暖暖身子,再用这糕点垫一下肚子。”
“那两位夫人可真是心善,竟然送我们这么多东西。”
马车里,坐着一个神情阴郁的少年,他嘴唇血色极淡,旁边放着一架轮椅,语气冷漠道:“你自己拿着。”
小厮笑着说:“您就拿着吧,奴才现在一点也不冷,手上热乎乎的。”
说罢,便强硬地将手炉塞进他怀里。
少年抿了抿唇,没有再拒绝。
待小厮关上车门,重新驾车时,他低头望着腿上的手炉跟糕点,慢吞吞地抱住手炉,捡起一块糕点喂进嘴里。
“笨死了,才不是夫人。”
明明还梳着未嫁少女的发髻,哪里看起来像夫人了。
姜闻音跟卫娘子在落仙镇住了三日,一起泡了温泉,又吃了护卫在山上捉来的野鸡,才恋恋不舍地驾车返回鹤壁。
回到鹤壁后,她才知道自己前些天愤然离去的行为,带来的影响有多大。
那日宣家的赏花宴,竟然十桌九空,宾客寥寥无几,都跟自己一同离开了。
这下子,将宣夫人得罪地更加彻底了。
为防止被动挨打,她有意再多了解一下宣家,还未找人打听,林郁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向她推荐了一个人,正是定亲时的媒人玉夫人。
“公子离开鹤壁前曾嘱咐过属下,若宣家来人,姑娘想知道宣家的事,可以把玉夫人请来作陪,宣家的事她都知晓。”
姜闻音好奇地问:“那若是不来呢?”
林郁垂眉敛目,“若是不来,那正好没人扰扰姑娘清静。宣家留不得,公子说若您想接手便交给您,只是要放宽心,别被气坏了身体。”
姜闻音撇撇嘴,她有那么容易生气?
赵衡倒是神机妙算,知道宣家会找自己,竟也放心将此事交给自己,也不怕她给办砸了。
经由她同意,林郁让人给玉大人送了封信,次日玉夫人便领着已出嫁的嫡幼女登门拜访,寒月将人请了进来。
姜闻音不擅长与这些夫人打交道,便让锦娘去请了卫娘子跟裴夫人来作陪。
姜沉羽临走前,承诺会赶在过年前回来,同时带走了如今改名为裴奉义的裴济。
裴济身上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出发前把裴夫人送到鹤壁,托付给姜闻音。
这个老实憨厚的汉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敢再拿妻儿的安危去赌,只能选择一个可信之人。
姜闻音深感荣幸,竟能得夫妻二人如此信任,承诺她会照顾裴夫人。
怎么说,裴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出世后,还要喊自己一声义母。
可裴夫人却不肯闲着,她到鹤壁后听说姜闻音已经同姜沉羽定亲,便要将做嫁衣的事情包揽过来。
她自母亲那继承来了一手好制衣技艺,身上那条石榴裙便是自己所做,衣服精致合体,绣的花也栩栩如生。
在裴济未发达前,她便是依靠这门手艺做点衣服绣活赚钱,不过裴济心疼她眼睛,又怕太过劳累,不许她做太多。
绣花做衣服这一技能,姜闻音恐怕这辈子也点不亮,所以嫁衣便交给了寒月跟绣娘,此刻裴夫人盛情难却,便只好又转交给她。
不过她有孕在身,姜闻音让她交给绣娘们做,她在一旁指点就好,不必太过劳累。
玉夫人领着女儿进屋,刚与姜闻音几人见过礼,一抬头看到下首裴夫人,愣了愣。
这不是先前那位中天王王妃?
裴夫人神色自若,露出一抹浅笑,朝母女二人颔首,“许久不见,两位夫人近来可安好?”
玉夫人很快回过神,客客气气道:“一切安好,多谢王妃挂念。”
心中不免嘀咕,不是说这位失踪了吗?原先那位中天王还因此抛下大军,自穆阳日夜兼程赶回鹤壁,被他好兄弟朱光一杯毒酒给送上路。
怎地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还跟在小姜姑娘身边。
裴夫人知道她故意点出此事,怕小姜姑娘被蒙蔽,便笑笑道:“我已并非什么王妃,夫人唤我名字便可。”
姜闻音也意会,起身拉着玉夫人母女坐下,并不隐瞒与裴夫人的关系,却隐去王癞子这个人,“机缘巧合,便救了裴夫人一命。”
玉夫人唏嘘道:“造化弄人……”
没想到这位没事,反倒是中天王已命丧黄泉,想他也是一代枭雄,却被亲信害死,与夫人天人永隔,至死也不知她的下落。
裴夫人和姜闻音都听出她话中未尽之意,却都不点破,只做没听懂。
姜闻音转移话题,“夫人今日拜访,可是因为宣家请帖之故?”
“正是因此。”
玉夫人神情肃了肃,指着自家女儿,“这是我小女儿阿芙,嫁的正是宣家旁支一脉,她夫君是宣老爷的堂侄,管的正好是宣家粮铺生意。”
她先是歉疚地看了裴夫人一眼,然后又说:“先前宣家不肯把粮食卖给起义军,便是我这小女婿经手的。”
姜闻音点点头,明白了姜沉羽为何要林郁将玉夫人推荐给自己。
这世家大族间,沾亲带故很正常,可像玉夫人有这样一个经手宣家粮食生意的女婿却是少见。
“夫人有话不妨直说。”她说。
玉夫人微微一笑,讲起宣家的事。
如今宣家嫡脉共有三家,宣老爷是长房,年轻时一场大病坏了根基,多年来卧床养病,宣家里里外外都由宣夫人操持。
宣家族人都不满一个女子掌家,谁想二老爷跟三老爷却没意见,还十分支持,是以族人只好默认了。
宣老爷膝下三儿两女,都是宣夫人所出,只有嫡幼女还未成亲。
青州没乱前,二老爷官至廷尉,是个鳏夫,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女儿自幼走失,儿子瘸了一条腿。
三老爷是鹤壁青山书院的山长,妻子疯癫,膝下只有一个同样疯癫的女儿。
这宣家难不成是祖坟没埋好?怎么不是病就是疯。
这些人,姜闻音几乎都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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