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审会结束,委员会决定回去仔细审阅楚愈提交的内容,因为汇报建议书太长太复杂,除了小槐花精神鉴定报告,口供,案件记录和条件分析外,还包括计划书。
楚愈还不止口上说说,针对小槐花的治疗和教育工作,她已经做出设想和安排,包括“提出任务、制定指标、完成时间、解决方案和步骤方法”,条分缕析,甚至还引用了教育和心理学的参考文献,给委员会描绘了一张美好蓝图,看完计划书,会觉得不把小槐花交给她,简直都拉不下脸。
委员会表示,他们会审查内容,针对其中“脑电波影响”的有关结果,确认完全属实后,会进行审议和讨论,最后投票决定,请楚愈回去静候结果。
从报告厅出来,楚愈和徐怀俞走到了一起,他的脸色从研审会上下来,便显得阴晴不定,楚愈知道他这次来,还是有点心不甘情不愿,来之前,她对他发出邀请,但他没有立刻答应。
徐怀俞知道她想干什么,当初把她拦在看守所门外,就是想让她和槐花专案撇清关系,结果现在她不光经常和小槐花见面,还得寸进尺,烦公安厅烦够了,开始烦委员会了。
他不想答应,可又不能不答应,当初小槐花在看守所里要求见楚愈,所长请示他,他下令把消息压了下去,告诉小槐花:这事现在由公安负责,而不是超人处。
没想到小槐花是个犟骨头,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上级严惩,所长替他背了黑锅,楚愈估计也知道了来龙去脉,只是一直没跟上级反映,不然他现在不可能这么太平。
所以于公,楚愈抓着他的把柄,于私,他欠楚愈个人情,这次研审会,他是无论如何都得来,还得表现得规规矩矩。
在大楼门口,楚愈看着路边的银杏树,突然回头对徐怀俞道:“谢谢你。”
徐怀俞本来帮忙的动机就不纯,此刻听到一句感谢,老脸泛红,眼睛垂了下去,笑得无奈又释然:“没事,我应该谢谢你才对,如果小槐花真交给你,也省得我每天担惊受怕了!”
两人在银杏树下走了一段,到了接送的车边,楚愈还没拉开车门,就见王开炀走了过来,她本来要回人民法院,专车已经等在门口。
楚愈会意,便同她一起往大楼门口走,把她送过去。
王开炀眼眸中含义未明,楚愈和她目光相触,回想起刚刚会议上,她传给她的两个眼神。
研审会上,楚愈所说句句属实,除了一点——她和夏亦寒之间的姐妹深情。
徐怀俞知道真相,他没说,因为他有所顾忌;王开炀也知道,她没说,因为她已经无所顾忌。
楚愈调查过她的历史,知道她的态度,所以这次才敢光明正大地说瞎话。
“你今天很勇敢,如果我当初,能像你这么勇敢就好了。”王开炀的声音沉厚又温润,像是陶埙的低鸣,缓缓入耳。
楚愈看向她,见她眼角的皱纹层层,温柔和深沉都堆积到了一起。
“如果没有您,我不会这么勇敢,谢谢您!”
楚愈将她送上车,目送黑色汽车远去。
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槐花专案。
因为涉及国家机密,并未公开审理,不允许外界旁听,这越发引起外界对小槐花的好奇。
夏亦寒的辩护律师为指定律师,楚愈将汇报书整理删减了一番,交给律师参考。
不过她的那厚厚一本“论文”,是给委员会大佬们看的,现在针对法院的情况,并不完全适用,有些部分反而不利用为夏亦寒辩护,比如对于她作案预谋性的分析,证明了她拥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案件审理时,楚愈没在京城,芜淮有了新案子,她便赶了回去,又带着处员闯荡天下。
十二月底,楚愈得到法院判决通知,柏瑞安、何蓝、薛进萍、龚燕华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夏亦寒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判决当日即生效。
对于柏瑞安等人的判决,在楚愈意料之中,猜不多都猜到了,但接到消息后,她心里还是五味杂全,准备在他们入狱前,探望一番。
按理说命案,少说也得十年往上走,但距离案发已有六年,慕尚青的尸体只剩一具白骨,无法进行尸检,也就无法判断哪些刀伤致死,因此不能分辨四个凶手的责任轻重,而且据胡宾所言,在其他四人动手之前,慕尚青原本就带有刀伤,有出血的痕迹,这再次加大了案件的复杂性。
最后,每人被判处五年,去年12月份破案时,夏亦寒被关在了看守所,但其他四人有伤在身,一直处于取保候审阶段,现在伤好得差不多,也该进去了。
四个人分别在当地监狱服刑,从京城押送前往各地。
现在经过审判,他们已经知道慕尚青的过去,也知道他杀人的真正原因。
楚愈问了他们同一个的问题。
“你后悔吗?”
柏瑞安在取保候审期间,一直在照顾妻子廖枫,他把这自己整理得很干净,在接到法院传唤后,他屯了很多零食,做好了饺子、包子、抄手,用食盒装好,放冰箱里,够吃半年。他把所有的钱都交给廖枫,临走前对她说:“请个佣人照顾好你,钱不要省着花,我五年后就出来了,还可以接着赚。”
“我不后悔,为了萌萌,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如果现在让我来,我还会再刺一刀,但我不会刺脖子,而是刺手,刺完将他送医院。”
何蓝在老家和丈夫何至平分别,何至平抱着她的腰哭,一边哭一边骂她傻:“你干嘛杀人呢......你当初让我把他打一顿,实在不行多打几顿不就好了吗!”
何蓝手掌宽大,往他脑门上一揉,“以后旅馆就交给你了,你一个人太累,就找个伴吧。”
她怕他一个人扛不下来。
何至平哭得更凶了,抱紧她的腰:“不行啊——我这样,也只有你能要我了!”
何蓝把他扒拉开,抹了把眼睛,转身走了。
“后悔?如果现在他在我面前,我不会用刀,但我会用拳头,一直打,以我的力气,他大概还是会死......算了,还是算了,他肯定不会还手的,还不会躲,就全部受着,哎!”
龚燕华和儿子谌风告别,她没多说什么,只是给谌沐的遗像上了炷香,说:“把你爸带上,到城里去住几年,过几年我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又在一起了。”
她没回答楚愈的问题,而是说:“如果老谌在现场,他会对我说:算了吧,燕华,不是他想杀我的,是他心里住的恶魔,每个人心里都有恶魔的,被恶魔控制住的人,本来就已经很可怜了,算了吧,我们回家吧。我会听他劝,不会插那一刀,但我会想,会止不住地想,老谌,他是个多好的人呐,他的心就是一片蒲苇,怎么也硬不起来,他心里没有魔鬼,为什么没有魔鬼的人,反而不得好死呢?”
说完之后,她目无焦距,面向着楚愈:“插了那一刀,我会后悔,但没插那一刀,我还是会后悔。”
薛进萍几乎没什么亲戚朋友,最后几年都是在福山医院度过,最熟的就是医生护士,她缠着他们闹得天翻地覆,要把他们告上法庭。
结果他们没上,她倒是上了。
花谢庭审判后,她的精神分裂好了,再也没发过病。这印证了夏亦寒当初的承诺:见到薛阿姨后,我会将她治好。
薛进萍出了院,但紧接着便要入狱。
服刑之前,她回到了福山医院,再一次来到儿子住的病房,这本来是男性病房,结果她把医院搅得鸡犬不宁,说什么都要住,现在改成了女性病房,但里面的布置还是最先的模样,一点一滴全是回忆,而这个回忆,在她脑海里一留就是六年。
她出了病房,给熟悉的护士和医生告别,六年了,她每次见到她们,开口闭口都是狠话,现在,她握着她们的手,攥了攥,“你们不容易,容忍了我这么久!”
平日里照顾她的护士哭了,以前只盼望着她早点走,但现在她到监狱里一去就是五年,以她的年龄和身体素质,不知能不能健康出来。
被楚愈问这么个问题,她胸口剧烈起伏,双目如同鹰隼:“我还是会插他,谁让他杀死了我儿子,我儿子死得那么惨!慕尚青是精神病,但精神病是借口吗,是理由吗......”
说着说着,她肩膀一抖,情绪崩了:“可是我的儿子也是精神病呀,如果他杀了人,杀了很多人,把人家家属召集在一起,要开个审判,那些家属肯定也会杀他!”
她说着,泪流满面,泪水打湿了皱纹,一道道沟壑,显得更为深刻:“但我肯定不会让他们动手的,我会求他们放过他,我会告诉他们,他是精神病,这不是他的错,他控制不住自己啊,他也很难受的啊,我会给家属们下跪,求他们放过我的儿子......为什么呀,为什么我自己孩子,我就拼了命去保护,面对别人的孩子,我就把他杀死了呢?他也有家人的啊,他有女儿,我不仅亲手杀了他,我还间接毁了他女儿,啊啊啊......”
最后,楚愈拜访了胡宾,他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回到了锦水医院,院长还是他的。
他们来到710房间——当初夏亦寒的病房,坐到了象白色小桌两边,不过没面对面,而是看向窗外,天空浅蓝,白云舒卷。
“我后悔了,”胡宾说,“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尚青还活着,该有多好。他会被治好,会竭尽所能来弥补我们,他会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他会帮助精神病人,帮助所有边缘人群。他从小到大一直被骂精神病,我们骂他奇怪,骂他害人,可实际上被伤得最深的,是他自己,还有他的家人。他到死,都还爱着这个世界,还愿意为它去拼命和奉献。”
楚愈看着窗外,没说话,她只提问,不评判。
这次回答,他们有的纠结,有的迷茫,有的后悔,但楚愈能感觉到,他们都不同程度地释然和解脱,像是一串波荡起伏的省略号,终于画上了句号,有了结果。
新的一年,1月1日。
委员会作出答复,针对楚愈的提案,投票7比4通过。
委员会同意由楚愈担任夏亦寒的主治医生,并将夏亦寒作为超人处后备力量培养。
考虑到情况特殊,为了方便楚愈的治疗和研究工作,委员会下令将超人处四楼改建为监狱,将秘密行动小组成员调回超人处内部,作为狱警。
同时派遣祁政委作为超人处的正书记,在夏亦寒服刑期间,监督超人处的执行情况,负责队伍建设工作。
以前,楚愈既是处长,又是处里的书记,一家独大,现在来了政委,她只能屈居第二,降为副书记,接受书记监督。
夏亦寒关押至超人处服刑,有三个条件。
第一:刑期第一年,完全执行监狱作息(参照望江市监狱作息时间表)
第二:刑期第一年,罪犯不得离开超人处大楼,放风地点为超人处四楼区域,且由狱警全程看守
第三:除了教育和研究目的外,任何人不得探望罪犯(原则上只有超人处成员有会见权利)
接到该通知,方大托下巴都要脱臼了,忍不住啧啧啧:“你老大总归是你老大,就算是个死局,也能把它整活。”
木鱼跟他站成一排,看公告栏上的新通知:“岂止是整活,是马上要病入膏肓,来了个妙手回春,还从此长生不老了!”
宋轻阳抱着根玉米棒,看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我的天,那朵霸王花要开进来了!”
到了移交的日子,楚愈亲自去接夏亦寒,把她从望江监狱,接到了超人处。
到了四楼的“独家监狱”,在牢门前,楚愈抬起手,示意下属们稍等片刻。
她和夏亦寒相对而站,帮她把头发理到耳后,说:“当时在市一医院,你最后想靠近我,你想对我说什么?”
夏亦寒戴着手铐,不能大幅度动作,她凝视着楚愈,半晌,身子前倾,头埋在她的颈窝,吮吸着衣料间的气息:“带我去吃东西吧,随便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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