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李之烟拉着清卿赶了去,正好遇上温黎穿着完毕,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出了门。之烟慌忙上前几步,深深弯下腰行礼道:“在下回来晚了,请掌门恕罪。”温黎摆摆手,道:“不妨事。”随即转头看向清卿,清卿也只好如之烟一般,低头行礼。却见温掌门无声地笑了,眯起眼,别有深意地开了口:“姊姊和南将军许久不见,相谈甚欢吧?”
听他问话,清卿原本心弦一紧,不禁隐隐担忧,生怕他问出什么与即墨掌门交谈之间的话来。自己作为立榕山罪人,江湖中最后一个知道半本《翻雅集》去向的半残人,一举一动都被时时监视着,早已是情理之中,见怪不怪。
毕竟天客居神通广大,清卿也不是第一次见识。毕竟,连自己消失半年,与夏棋士一同隐居修习时候的去向,箬先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从另一方面想,温黎如今贵为八音四器的掌门,却敢于将自己一个心怀仇恨的罪人留在身边,也毕竟有他的自信在其中。虽说清卿有宝贝玉箫在身旁,没有箬先生发话,无人敢来抢夺。但事实上,清卿自己也曾几次想下手,却都被暗处隐隐约约传来的呼吸声吓得不敢出声。如今可不是随随便便同归于尽的时候——
如若自己没了命,害得天客居少了《翻雅集》勉强作个把柄,那沈家的孩子,又是谁能护得了?
清卿并不怕温黎发觉自己追在即墨身后,北漠归降在即,想必箬先生也不敢轻易见血腥。偏偏是自己被拉进了南嘉攸的帐子,让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掌门瞧了个清清楚楚。
只怕他一时半刻,正沉浸令狐后人卑躬屈膝,不敢反抗的喜悦之中吧!
迫于自己的威严,林清林姊姊明明知道,自己面前站着日思夜想都迫不及待要手刃的仇人,却还是不得不笑脸相陪,忍受着如今西湖南将军这副毫不知情、楚楚可怜的模样——温黎光是想想那帐中场景,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但温黎终究算是个颇为聪明的掌门,在这么多侍卫侍女外人面前,总还是需要在身上留些沉稳。故而并无人能看出掌门的心中想法,只是见他笑得宽和,无非是并不介怀两位侍女的迟到罢了。
清卿悄悄抬头,只见盛装之后的温黎,的确多了好几分成年气概。按道理,温掌门如今已近弱冠之年,也算是个成熟的大人,可清卿下意识望过去,总把他当成个单纯的小孩子——那个会被高出山崖吓得尖叫,会不顾父亲的面子前来给自己通风报信的,眼底清澈的孩子。
温黎温掌门变成如今这副样子,是该怪清卿,还是该怪他自己?
起初,温黎,即墨和清卿,这三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少侠在八音会结识,如今却各自形同陌路,再也不似先前那般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
或者说,三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一场无忧无虑的人生。
再抬眼,令狐清卿只见眼前的西湖掌门头佩一顶花云弦纹高冠,身上披着蓝黑金边黛色长袍,袍面素净,并无太多纹样,但小小一角已然绣着独属于西湖的弦纹。身为四器掌门,这样穿着,颇有力行俭朴之意,但那光滑袍面泛起的层层水波,怎么也掩盖不了那面料的华贵难得。除此之外,或许是温黎足蹬黛靴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挺拔成熟了不少。
明明还未行冠礼,温掌门的打扮已然与温弦老掌门别无二致。
“起来吧!”或许是察觉到了清卿有些出神的目光,温黎挥挥手,仍是微笑着道,“不过是晚了一会儿,不必如此多礼。走吧——箬先生设好的宴,这就要开始了。”
不知是清卿的错觉还是什么,总觉得方才那一瞬,温黎的笑容干净,简简单单,没有一点杂质。但一抹微笑转瞬即逝,等清卿再想抬头看时,温掌门已然恢复了先前那故作威严的神态,所有的天真烂漫,都不知所踪了。
“恭请掌门圣安!臣等愿掌门天下四海升平,眉寿无疆!”
“众位前辈,请快快平身。”温掌门甚是熟练地请起众人,又不失礼数地向愤懑不平的北漠众人投去一个宽和大量的微笑——归降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卑躬屈膝,给个屁娃娃掌门行这等大礼!那几个脾气暴躁的北漠王当即就要跳起,奈何自己的即墨掌门神色如常,旁人再生气,也不得不将那一腔怒火憋在肚子里。
毕竟,当初归降西湖,可是诸王胁迫着年轻掌门才达到自己保全富贵的目的。如今不过磕个头喊一嗓子的事儿,又能去埋怨谁?
话虽这样说,但无论西湖自己的门派还是北漠哪些有几分后悔的塔家王,此时心里一个个都明镜儿似的,知道北漠和东山、南林一样,被收到宓羽西湖掌中,是板上钉钉,大势所趋耳。甚至西湖这边,还有不少旧日里同北漠有过节的掌门此时暗暗幸灾乐祸——什么厉害的塔家王,事到头来,还不是得看咱们西湖的脸色?
谈话见,温黎已然举杯,带头敬过了天地先祖。这第三杯酒,按理说,就要敬给在座的诸位老将功臣,尤其是刚刚弃暗投明的北漠诸人。不料,却见温黎放下酒盏,立起身,缓缓地道:
“这第三杯,黎愿敬宓羽西湖跟随先掌门走南闯北的有功之臣,愿敬弃恶从善、自拔来归的各位逸鸦前辈。”
“但除此之外,黎还愿意再敬一人。晚辈心中明白,如今西湖虽有天客居在侧,将天下八音四器收归一统,但终究有人心中不服,认为那些弃暗投明是有志之士是愚蠢,而反觉得螳臂当车,与时事抗衡者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因而在此,黎不敬别人,正是要敬一杯那些宁死于黑暗也不面向光明的好汉们!虽说这些人倔强,愚钝,黎不得不杀了他们,以肃天下纲纪;但同时,这些人愚昧却不失骨气,便是行刑之前,也值得晚辈向他们再敬一杯酒!”
说到此处,温黎扬起衣袖,大手一挥:“带上来!”
方才温黎温掌门滔滔不绝的一大段话,清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自己满脑子都是那铁链叮叮响中,再为熟悉不过的脚步声。那脚步听着虚浮,却一点也不乏落子无悔的果敢,和大敌当前,绝不退缩的平静。
清卿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却一刻也不敢回头。而两个侍卫却将那遍体鳞伤的人架了出来,赤条条地展现在西湖和北漠的众宾客面前——
那是受尽毒打的夏棋士,此时迎着帐中刺眼的光,连头都抬不起来。
温黎使个眼色,示意之烟为他斟酒,随即举起酒杯,走下高台,来到夏凉归身边,缓缓笑道:“夏棋士,前辈明明出身于天客居,练就一身举世无敌的棋术,怎的到老来,却辨不清明暗黑白,偏偏要为了东立榕山搭上性命呢?”
“你……”凉归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只剩下半口血沫子从口中涌了出来。
此情此景,清卿都快把舌头咬烂,但还是没有勇气上前一步。清卿自己是受过水狱酷刑的人,知道无论在何时何地,那群天客居的人下手都能狠到什么地步。那受刑的镣铐,内部还钉着一圈铁刺,便是在缚人手脚的时候,能让尖刺钉入骨肉,久而久之溃烂发腐,却半分也移动不得。清卿下意识地看向夏棋士赤裸的双脚——
果然,十指血迹斑斑,却光秃秃的,一个指甲也没有。
清卿觉得自己再也忍耐不住,放下手中托着的杯盏器皿就要上前,顾不得其它,至少先将夏棋士从这里救出去,免得白白在众人面前受了温黎的凌辱。谁知自己刚要迈出一步,便听得温黎回身叫道:
“林姊姊,怎么不来为夏棋士斟一杯酒?”
听闻此言,清卿满心都奔腾着滚烫的热血,后背却抑制不住地出了一身冷汗。清卿要救夏棋士,几乎是迫在眉睫之事,容不得自己半分犹豫。可箬冬从另一侧无时无刻不投来的目光,都在逼迫自己下定决心——
自己的骨气和沈将军的女儿,究竟该怎么选。
清卿立在原地,死死咬着嘴唇,恨不得咬穿了皮肉,让自己代替夏棋士流尽满身的血。可便是这短暂一瞬,满堂的宾客都注视过来,等待着掌门的侍女,为西湖温掌门斟上第三杯酒。
见清卿良久未动,或许是紧张的气氛已然弥漫在掌中,之烟便拿起酒壶,走到清卿身边,轻轻碰了碰她胳膊。看看掌门,再看着清卿这低头凝思的神色,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另一个端着酒杯的侍女见状,也急忙上前几步,将那小小的空杯递在清卿眼前,眼神中满是哀求。
林少侠,为了大家的好,且就去送上这一杯吧!
深吸一口气,清卿终于明白,自己眼前之景看似左右为难,但实际上,自己早已别无选择。清卿从之烟手中接过酒壶,听得之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便将那壶倾斜,看着清澈的琼浆如晶莹的缎带,流畅地倾泻在面前不过手掌大小的杯中。
随即将那酒壶,稳稳放在侍女手中的托盘之中——竟然没洒,清卿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紧接着,清卿便在手中托稳了那满满一杯酒,抬起头,看着前方温黎所站立的方向,满身伤痕的夏棋士被人架住的方向,一步步踏在北逸鸦漠柔软的黄沙之中。沙中脚步寂静无声,但看着她步伐,仿佛每一步都踏出了沉重的声响。
同即墨掌门坐在一边的塔季王都有些看不下去,起身方欲上前,却一把被即墨瑶拉了回来。
清卿在离夏棋士只有最后一步远的地方才停下脚步,随即捧起那酒杯,满眼含泪,声音却平静如水地道:
“弟子,敬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