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清卿现在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她知道那个地方能让自己寻回曾失去的记忆,能靠着自己东山弟子的身份保护这个女孩儿周全,也能一口气切断自己所有的退路。
如果玄茗还在,肯定不支持自己这样做。
但清卿已经没时间犹豫,听着那些侍卫口气,是要拿下沈将军全家。奈何玄茗孤身一人在西湖将军府多年,父母亲眷都远在水田深处。府中除了妻子秋儿和跟随多年的仆从,能被称得上“家人”的也算不上许多。清卿故意朝着远离水田的方向跑,想要试试看,掌门究竟有没有给这些昔日知心的将军们留一丝余地。
但那金马蹄下生风,跑出几里,果然看见一众侍卫远远地跟着。但侍卫们身后,闪电般地划过一丝黑影,匆忙忙往水田方向去了。
清卿猛地勒住马——温黎当真要诛了将军们的九族!
事已至此,清卿明白,这时候跑进瑶光殿中已然来不及。沈将军府乱成一锅粥,不必想,就知道其余将军们的处境也是一样。只是清卿仍然愣在原地,任由金马喘几口气,但自己却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这温黎掌门,或者说是箬先生,竟连深藏田园,久不问世事的无关亲眷都要牵扯得一个不留。只怕这次,天客居又要大开杀戒了!
呵,清卿心下冷冷一笑——这本该是冷血的箬冬,最擅长的事情。
犹豫之间,眼看那些追上前的侍卫已然将自己团团包围。剑影刀锋指在自己心口,只听一人气力沉稳,高声道:
“沈家贼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令狐清卿不发一言,只是从袍子上用力扯开一条,扎着襁褓,将那哇哇乱哭的孩子紧紧绑在自己腰间。许是婴儿感受到了清卿的体温,竟暂时忘却了饥饿,闭起眼,于一片刀光剑影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秋儿……”清卿在心下暗声道,“夫人若能看见,就求求夫人,护住这个孩子!”
说罢,拉紧了金马缰绳,“唰”的一声,将那长剑亮相在半空。
清卿知道自己身体虚弱,用不上力,因此并不敢与那些五大三粗的西湖侍卫硬拼,而小心挺准了那利器来路,持剑后探,准准地将剑刃扣在两个侍卫胳膊的穴道上。使力一压,便听得二人似乎手肘折断,惨叫着跌下了马。正面一人疾冲而来,清卿躲闪不及,一式“千里阵云”横在身前,却不料对方力大无比,清卿只觉手臂一麻,情不自禁地松开缰绳,几乎甩在半空。
若是寻常比试,清卿恐怕根本没时间回身,就要跌在马蹄之下,被无数剑尖和马腿剁成肉饼。可偏偏在自己险些飞出的一刻,清卿感受到自己怀中的温热——
这个孩子,绝不能跟着她的父母一起离开!
若是老天注定要让这一家三口齐齐殒命,那清卿今日偏要逆了天,造了反——反正自己生来便与苍天结下了一身的血债血仇,今日不过再次逆天而行,杀人如麻一次,又将如何?
想到此处,清卿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过脱了手的缰绳,翻身便重新立在马背之上。那金马吃力,甚是通主人的心意,前蹄抬起,立着身子嘶鸣一声,毫发不差地将清卿接在自己结实的后背上。
随即清卿横转剑尖,趁着那人并未回过神,赶忙一式“万岁枯藤”竖直劈开,愣愣砍在对方手腕,逼得那侍卫宝剑脱了手。随即“高峰坠石”一点而出,清卿手中的长剑径然贯入那侍卫喉头。
只见那无名之人微微摇晃几下,口中骤然喷出一股鲜血,随即倒下马背,无力地摔在地上。
再看清卿,已然被那人口中喷出的血溅了满脸。此时一边格剑抵挡,一边游刃有余地伸出袖子擦着眼睛,神情照在惨白的月影之下,甚是可怖。
众人料不到,不过一个沈将军府中逃出的侍女模样的人,竟能一剑刺穿西湖侍卫的咽喉。短暂出手,便了结一人性命。加之清卿此刻怒眼圆睁,放任自己满面浓血而不管不顾,更是平添了七分杀伐恐怖之意。其余侍卫们见状,虽是不敢后退,但手中术器也不得不慢下三分。
清卿见状,不敢恋战,赶忙调转马头便向外疾冲。那金马径直踏着石板地上的尸体,纵身一跃,飞出十步之远。身后侍卫有心无力,却再也追不上了。
逃出包围圈,清卿却反而犹豫:方才冲着水田而去的,分明便是天客居的人。自己孤身效命于沈府,岂能独自逃之夭夭?
有那么一瞬间,清卿几乎就带着金马跑回去,要将那些天客居的弟子们拦在半路。可偏是自己手心冒着冷汗,仍旧怀抱温暖。每每听见那婴孩尚不能发声的喃喃低语,清卿就觉得心中猛击般得一痛——
倘若老天今日放了自己一马,那今后想起那些黑影离去的背影,自己会不会后悔,当时未能救下沈将军全家?
清卿清楚地知道自己素来是不怕死的性子,但凡有一丝希望,便绝不一人独活。可此时此刻,清卿却怕极了,甚至伏在马背上,都能感受到那一阵一阵心跳带来的恐惧——
自己真的害怕,这一去,便带着沈将军夫妻唯一的孩子,回不来了。
街市上的人早听见了动静,家家大门紧闭,无人敢上街一步。这倒是给西湖侍卫和天客居行了方便,大肆屠城,无人阻拦。寻常百姓如何能知道七星殿中的风云变幻?不过是心中明白,上街一步,就说不定要死在那乱剑之下。
因此,今夜的石板路上并无什么灯火,不过是血色惨淡,照着马儿前行的路。
清卿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眼前的分岔路口:一条去往水田,最后一次行侠仗义。而另一条能给这孩子带来温暖的怀抱,而自己令狐清卿,立榕山唯一的后人,注定要再次苟且偷生。清卿几乎想都没想,一纵马,便再次踏上了前行的路。
而这条路一走,便是另一个十年。
这把长剑,的确是把好剑。除了能用精钢铸器的天客居,清卿在西湖,鲜少看见如此这样趁手的术器。虽说将军们平日大都以骑射著名,但习武世家的院子中,岂能没有几件趁手的刀剑?
或许,正是天命开恩,容许自己于逆天求生之中另辟一条道路,这才注定自己今日遇得此剑。
迎面而来一声破空厉响,清卿虽在黑暗中看不见那暗器来势,但听风辨形,便知是冲着自己眉心准准地飞来。一式“崩浪雷奔”,清卿长剑划开一笔而挡,只听“铮”地铁器相撞而鸣,那支暗箭被远远地打偏在地。
“真是好剑!”清卿心下由衷地赞叹,却终究虎口一麻,竟是方才那暗箭上蓄着内力,清卿一瞬间抵挡不过,被震得长剑脱手,随那暗箭一齐落入黑暗。只听“啪嗒”声响,那剑再也没了踪影。
眼看前面还有暗箭来袭,清卿手中再无术器。无奈之下,只好攥紧了缰绳,拉着那金马左冲右撞。这马反应迅捷无比,一心护主,竟也能在奔跑间避开那密密麻麻的乱剑。清卿在马背上,凝神于耳,将每一支箭的来路都听得清清楚楚。
即便如此,待得金马闪身一转,冲入窄小无光的暗巷时,清卿身上依旧被锋利的箭簇撕开好几道口子。
那马支撑着跑了整整一夜,此刻再也没了力气,前腿猝然跪在地上,满口白沫。眼看着身后暂时无人追来,清卿这才伸手一摸,发现金马浑身的毛都被热汗浸得湿漉漉,血汗混杂,一时也数不清受了多少伤。眼看这马一时半刻站不起来,清卿抚摸着那散着热气的脸颊,口中轻轻地道:“星星,多亏你今日救得两条性命……”
可星星并没说话,只是伸出舌头,舔着清卿早已冰凉的手。
清卿认得这条暗巷。这是寻常人并不知晓,而知晓的人们又不敢轻易靠近的一条巷子。从外面望去,不过是寻常石板路延伸进来,构成西湖景象中最平平无奇的一幕。
但此刻清卿抬眼一望,巷檐之上,万里乌云低垂,月相隐蔽,群星无光,只剩下那栋黑压压的建筑无声地立在原地,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终究只是静静地远望着这一人一马的身影。清卿再不犹豫,踏在马背上,拼尽所有力气,一跃而上。
跃起的一瞬,清卿只觉得自己的双脚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软绵绵地跳起,当真是一丝一毫的多余力气也使不上。幸好自己探出双手,勉勉强强能够到墙头,这才挂着自己的身子悬在了半空。
随即咬紧牙关,顾不得手指尖被墙顶的砂石碎片划得稀烂,赶忙用手肘支撑着力气,再将整个身子都扒在上面。扶稳了身子,低头一看,那粉嘟嘟的孩子浑身上下皱成一团,细小的手指被含在嘴里,丝毫未被这一路的打斗惊醒,反而睡得香甜。
清卿忍不住笑了,向着那孩子扬起嘴角——这是今夜每一次与利刃擦肩而过时,自己唯一祈盼的结局。
不等自己在墙头多看着这孩子一刻,清卿望望地面,深深提一口气,终于奋身跃了下去。清卿的双腿支撑不住身子,只好膝盖一软,让整个后背都摔落在地面上。同时双手护在小腹,生怕这一震惊得孩子醒过来。
可这落地的声响终究是太过明显,只听“咚”一声闷响,还不待清卿翻身爬起,便听得几人戛然而止的脚步,随即便是一阵匆忙的言语:
“那边有人!”
“小心!快过去看看动静。”
顾不得全身的筋骨都几乎被折得四分五裂,清卿托起身子,抱着孩子,潜身躲在一处低矮的灌木丛之后。清卿来西湖的日子算不得久,但四年之中的三年,都在这里度过。这眼前的一草一木,早都深深地刻在了清卿脑海之中——
这是天客居,是承载了令狐后人毕生血泪的地方。
或许清卿根本想不到,自己正是在此处,度过了今后的大半生。只是此时此刻,清卿心中明白,一个令狐弟子怀里抱着西湖将军的遗孤,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为凶险。
而除了这个凶险之处,江湖遍地,再不能容得她二人安身。
几个弟子分散此处,凝神留意着四周的动静。清卿不由得用牙死死咬住嘴唇,容不得自己发出丝毫声响。待得一个弟子走近,几乎快要撞到面前的时候,清卿“嚯”地站起,一把捂住那弟子口鼻,随即另一手点了他颈后风池穴。
这弟子还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儿声响,便直挺挺地栽倒在柔软无声的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