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尚青,并非什么人尽皆知的事实。
正如西湖尚黛,南林尚白,北漠尚绀,东山历代皆尚碧青之色。便是清卿十多年前见到子琴的第一眼,脑海中闪现的词便也是“青袍玉立”。令狐弟子皆着青衣,只有随掌门或前辈外出时才着青袍。如此一来,清卿一向习惯了青色衣衫,即使是在天客居,也要把青衣穿在黑袍之内,提醒自己时时刻刻不忘来路。
立榕后人隐居世间,江湖中少有人见。如今东山已化为灰烬野土,见过令狐弟子青衣而立之人,便更无有几个。玄茗如此高声提醒,说这“蜉鱼”名为“青鱼”,难道当真是说给自己听的?
侍者一端上来,清卿便迫不及待地夹起筷子,把一整块鱼皮揭了下来。翻来覆去地观察着,却似乎并无什么不对劲。随即又将筷子刺在鱼腹中,将那大块的鱼肉一分两半。可直到整盘鱼都被夹成了碎片,清卿仍是没发现,这鱼身中究竟藏着什么。
“将军有话要同少侠说。”这位将军要说的事,会和这条青鱼有什么关系呢?
苦思冥想间,清卿只见自己前面一人,将这条鱼的骨架剥离出来,随即一侍者上前,用个托盘收走了。清卿这才发觉,这种青鱼的身上刺与寻常鱼类甚是不同。若说草鱼、鲫鱼的刺碎而多,极易卡住喉咙,那这青鱼之刺可谓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密布间不失秩序,只需用筷子轻轻一挑便能整块取出。
比之噎在喉咙中,这青鱼便成了西湖难得的特色,寻常人家更是可望而不可即。
莫非是这鱼刺有什么不对劲?清卿把两根筷子拿在手中,只作品尝模样,却一点一点在鱼骨四周划拉着。不多时,听得筷子尖上“咔哒”一响,果真是碰到了什么不寻常的物事。
定睛一看,竟是一张薄薄的布条缠绕在鱼骨旁的细刺之上。
那布条薄而无色,藏身鱼肉间,若不留心,甚难发觉。而鱼骨上的刺密密麻麻,普通人定不会眯着眼睛,一根一根地看过去。清卿四下一望,见无人注意着自己,便迅速将那鱼骨上的布条取了下来,收进袖中。
恰巧这时侍者近前,清卿一抬头,果真是先前为秋儿传话那人:“若是少侠已得鱼肉,那这刺和骨,在下就先收走了。”
此“鱼肉”并非彼“鱼肉”,听着他话中之意,清卿点点头。
一直到了这侍者也走远,清卿这才将手伸进袖子,把那布条展开在手。随即作个饮茶模样,用另一只袖子掩面,透过两指之间,模模糊糊地看着上面的字:
十月十七夜坊西南路左悬红灯笼家中五人
十月十八码头东深色船头内二人
十月十九深巷西肖府迎一客共二十三人
十月二十深巷西马府独身一人
……
后面几行,清卿一时记不住,又怕自己仰脖子喝茶太久会引得周边来客怀疑,便不得已放下杯子,重新将布条塞入袖中。清卿听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桌上虽摆着山珍海味,可自己如今什么胃口也无。这上面的字,与自己先前在天客居接活儿时候知道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只怕卫老将军已然得了那天客居的名册。
从八月十五到如今,两个多月过去,清卿没想到一份名册竟耗时这么久。不过仔细想,卫将军倒也未必是今天和昨天方才得了消息。亦或许,是早就抄了名册在手,之后慢慢筹谋安排不迟。
清卿下意识地朝沈玄茗那一侧看去,正巧与沈将军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从玄茗那略微紧张的神色中,清卿便能看出,玄茗清清楚楚地知晓这份名册的事。而且还在担心,清卿究竟拿到了鱼肉中的布条没有。
清卿不声不响地一点头,随即低下头,夹起不知什么东西含在嘴里。玄茗心中微笑一下,知道清卿从那青鱼中得了消息,便不再挂心。随即转向秋儿,眼中含着笑意:
“这些日子,玄茗不能得空相陪,夫人辛苦了。”
秋儿脸一红,低下头:“夫君在外忙碌,为妻只等着这个小人儿早日来到身边,免得夫君时时挂心才好。”
“这是什么话。”玄茗微微揽着秋儿肩膀,“纵是这小儿不来,玄茗也日思夜想,只盼着早日回来见夫人一面,日日相伴,永不分离。”
许是因为略饮薄酒的缘故,秋儿忽然听得玄茗说了许多动情的话,心中又是含羞,又是欢喜。只是自己有着身孕,无法饮酒,便只是看着玄茗那闪着光的双眼,端起茶杯:
“为妻以茶代酒,敬夫君一杯。”
玄茗也满眼爱意,正欲举杯共饮,忽然听得门外脚步声急促,不知突然间来了些什么人。一个跑得快的侍者来到玄茗身旁,低声耳语了些什么。只见玄茗眉头一皱,挥了挥手:“请进来吧。”
众人疑惑不解间,便听得门口一声响亮的通传:“天客居弟子一行,前来同将军献礼!”
是箬先生派人到了!这一嗓子,惹得在座来客议论纷纷,不知这究竟是箬冬的意,还是玄茗故意的法子。清卿更是一惊,慌忙以袖捂面,生怕来人认出自己藏在将军府中。
只见一行五人,黑袍佩剑,大踏步走了进来。
其中为首的是安歌。安少侠看似伤病已是彻底痊愈,如今行走间,眉眼自带一股飒爽的英气。清卿听她脚步,只觉得那步伐稳重非常,想必身上内功更胜从前。唯独左面的袖子飘悠悠晃着,并不随身体摆动,引得座上宾客纷纷注目。
紧接着便是任思渊跟在其后,还有三人,清卿只是见过几面,知道他们是箬先生的亲近弟子,平日中却并不知道姓名。而这些人的表情既不趾高气昂,也不唯唯诺诺,只是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颇有礼数在大厅之中向着四面行礼。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言谢。
安歌在众人之前,向着玄茗的方向拢袖见礼,口中沉声道:“听闻今日是沈将军的立冬家宴,广请江湖四方宾客。我等略备薄礼,来与将军凑个热闹,愿将军不会介怀。”
“少侠言重了。”玄茗也起身回礼,面带微笑,“天客居有大驾光临,令末将之处蓬荜生辉,岂有介怀之理?还请少侠海涵府上的怠慢之处才好。来人,请几位少侠入座!”
早有侍女在旁,如今听言上前,将天客居来的五人引到座位上。只是宴席过半,前排座次安排得满满当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些侍者低着头不发一言,将五个不速之客带到厅堂最后面的角落中。
天客居的弟子无论走到何处,都是西湖的贵客,岂有屈尊坐在这憋闷一角之理?眼看着其中一个弟子表情凝滞就要发起火,安歌却拉住他袖子,生生将他按在面前的座位上。其余人也相顾坐下,眼中不卑不亢,不发一言。
几声窃笑从前面的坐席中传来。众人皆想,不可一世的天客居,如今也沦落到这份儿上。
唯独清卿一人,紧张得手心不停冒汗。先前自己一个人坐在此处,左右无人,甚是清净,也免得惹人耳目。可如今天客居五个人一来,好巧不巧地也坐到了这角落里面,如同一股合围之势,顷刻将自己逼到了墙角。
如此之近的距离却不被认出,只怕是比登天还难!
清卿悄悄抬起头,想向着沈玄茗瞪一眼,却无奈他正偏头与其他人说着话,并未注意到自己这边。清卿不敢转头,干脆把脑袋埋到了面前香气扑鼻的大鱼大肉里,脑中快速思索着对策。
若是此刻起身离席,定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指不定,谁人长剑一出鞘,自己还没说一句话,就要倒在血泊中了。
正当令狐清卿一筹莫展之际,抬头一望,见先前为自己和沈夫人传话的侍者正在宴席间忙碌,那人就在身前不远处,只要一抬头,就能和自己对个眼色。清卿瞅准机会,看他正巧朝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赶忙挤挤眼睛,那侍者果然迈着小碎步跑来。
“少侠,这盘子满了,小的给您换个新的吧。”
见他所站立的方向,正巧挡住了安歌几人的视线,清卿终于舒出一口气,手指着那五个人的方向,微微皱着眉头:“今日天寒,有冷风吹来,还请劳烦关上窗子吧。”
“得嘞。”那侍者一哈腰,还没等清卿再说什么,立刻转身离开。清卿不由得有些心惊,生怕那人没看懂自己的手势,或是回错了意,弄巧成拙出了差错。只是如今后悔无用,眼看着那一颠一颠的碎步离自己越来越远,清卿赶忙再次把头埋到了饭食里,生怕和那五个人的眼光撞个正着。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清卿只听其中一人道:“这天气,着实冷得很啊。”
还不等清卿继续想个什么法子出来,只见一排侍女各自端着汤食,挨个放在来客的桌上。到了清卿面前,那侍女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只听“啊”一声尖叫,竟将那汤碗脱了手,全然洒在清卿身上。清卿还没从那温热的浇头汤中缓过神,那女子转身爬起,立刻用一块雪白的帕子捂住了清卿的脸——
“婢子粗心,烫着少侠了吧!”
闻声,整个宴席上的人都纷纷转头,不知此处发生了什么。眼见一大碗粘稠的汤汁全都洒在地上,一个婢女正急急忙忙给那客人擦着脸,只道是个年轻姑娘一时滑了脚,便没怎么在意。
清卿趁势低下头,抖落衣摆,装作被那热汤扣了一身的模样。
秋儿只见那侍女还年轻,想来一时粗心着急,也并不是大事。何况自己也是平民丫头出身,当年在府中给大户人家作侍女时候,时常受气,却也少不了那些和善主人的照顾。如今将这侍女的慌张举动看在眼里,秋儿难免有些患难相惜之意,便向着宾客们笑道:
“不过是洒了汤,且待得少侠更衣回来,让厨房再多做一些就是了。诸位不必挂心,还请饮宴便是。”
说罢,难得地以茶代酒,腼腆地敬了来客一杯。客人们见主人家有着身子,更是不好拂了主人面子,纷纷转过身,高举杯盏,争相饮了沈夫人的酒。玄茗方才还有些担心,生怕秋儿一个不慎,在众人面前说出清卿的名姓。却见秋儿毫无反常,只字不提,不由得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清卿终于得了空,在侍女的引导之下遮面起身,借着更衣之故,缓步挪到殿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