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老苦天下分久,八音无主,四器难从。宓羽掌门既为温后,年少有志,平东山以报先朝遗愿,收南林以答父兄情恩。天意既定,四海宜平,天下归心。
掌门所念,四方子民,重修旧好,勿记挂过往是非。东山、南林旧部,顺服者大赦无过,效忠者识局不责。陈昔敌怨者,去官禄不用。有东山林清一女,多谋善断,临危不惧,护掌门于危难,寻叛臣于孤深。从西湖者,不可妄言。今降于天客居门下,必从掌门心志,随天道民心,广开贤路,再立功名。
华初十五辛丑年八月十五告示。
宓羽放晴,西湖水面风平浪静,似乎谁人也不知夜里湖中发生了什么,清凉的码头又重新热闹起来。有官兵一大早就放出了告示,这会儿,早起的人们熙熙攘攘挤成一团,争着进抢着出,轮流想要将那白字黑字看个清楚。
偏是这一大早,令狐清卿牵了金马,在码头边闲逛。
昨夜的活儿结束得出其意料得晚,待得将那户人家里里外外清理彻底,天都已经蒙蒙亮了。那人家是少见的自知罪名,一见天客居来了人,全家老小皆手握利刃,连刚会说话的顽童都拿了把小刀在手里。
清卿心中还有些后悔——早知便厚着脸皮去找任思渊,让他叫几个弟子和自己一起来。
好在那一大家子气势虽盛,真正精通术法的并无几人。而自己在天客居门下待得久了,长剑功夫比一开始熟练了不少。三两下解决了抄着家伙的仆役之后,清卿一个不防,挨了那夫妻俩背后一刀。终于在转身之际,长剑出鞘,一剑划破了二人喉咙。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清卿终究不愿意对那个孩子下手。
若是一剑溅血,倒是痛快,那孩子也不必受什么苦楚。但清卿仍旧只是点了那小女孩的穴道,随后把那偌大的庭院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最后在后厨的柴草堆里找了个躲得并不严实的老婆婆出来。
那婆婆以为清卿要灭口,腿软得一下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清卿把昏睡的孩子拉到婆婆身前,又把随身仅剩不多的碎银子全抛在地上。
“天亮之前不走,我就把你们两个吊到门外去。”
这样一说,果真管用。老人家来不及抹干净脸上鼻涕泪水,赶忙拾起地上银两,随即把小主人往怀里一塞,拖着颤巍巍的身子朝后门奔去了。清卿看着二人离去,慢悠悠把后院的柴草收拾成原样,再抹上血——最好是能看出这里藏过人,但被清卿解决了个干净似的。
或许一出门,那老太婆就独自揣着碎银子,把她主人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自己逃命去了。但清卿顾不了那么多。随便她们躲到哪里去,都比再被天客居盯上要好。
要是天亮来清点人数的弟子们问起,自己就说,那小孩子跑了出去,自己险些追不到,干脆被将她扔进西湖里面冲走了。他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既然做到了这一步,就再没退路。
自从和安瑜一道从江夫人的船上回来,天客居静悄悄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安瑜的下落仍是打听不到,只知道是被关在什么地方,其余的连任思渊都不甚清楚。安歌独自养着伤,大小事务交给自己的师弟师妹们处理。清卿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不去见为好。
两个人算不上相熟,但想问的话太多,互相亏欠的人情也太多。若是如此见面,倒不如不见的好。
胡思乱想一阵,清卿清理干净身上,便出门牵了马,捡一条僻静的小路,飞也似地离开了这全是血腥气的地方。正巧今日难得放晴,清卿索性拐到码头边上转悠着。金马也左闻闻右嗅嗅,似是太久没出门,一下子溜达了半个晚上,白天依旧兴奋不已。
几个穿黑袍的熟悉身影在清卿眼前匆匆略过。那些人或许瞟一眼清卿,便赶忙转过头,不愿搭话。想来也是,蕊心塔当着众人面出了那么大乱子,恐怕再也没谁敢拉着自己,把自己当作相熟的师姊师妹了。
清卿心下想着,自己本也不愿和天客居有太多瓜葛,现在这样也好。可不知为何,心中仍是涌起一丝淡淡的失落。
前面人来人往,不知又是什么热闹事,把半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远远一望,似乎是墙上写着几个大字,惹得众人啧啧称奇,惊叹不已。清卿平素不喜人多热闹,可如今昨夜刚刚经历的事还使得自己惊魂未定,此时只想着能在湖边散散心为好。不如前去凑个热闹,看看墙上究竟写着什么那样有趣。
这般想着,清卿便放开金马,独自向着人群聚拢过去。金马难得能自己跑动跑动,便迫不及待地奔向不远处的小树林吃草去了。清卿渐渐走近,这才发觉,并不是墙上写着字,而是贴着一张大大的告示。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个不停:
“这林少侠是谁啊?”
“没听说过。诺,你不见那上面写的,是新来天客居的!”
“可这上面还写,说她是从东山……”
“嘘!这上面可是明明白白写着,‘从西湖者,不可妄言’。你想掉脑袋不成?”
诸如此类的话语此起彼伏,一会儿这边没了声响,另一边便又高谈论阔起来。清卿越听越不对劲,赶忙拨开人群,一股脑儿挤到最前面去。只见那白纸黑字足有半人之高——“林清”二字一下子跃入自己眼帘。
清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完了那张告示,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不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
在不断涌入的人群之前,“唰”的一声,清卿将那张告示撕了下来。
方才还一声高过一声的众人,此刻骤然寂静,所有人不知所措地望向清卿的方向。不少人愣在原地,反应半刻,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令狐清卿一言不发,手里握着告示穿过人群,一声呼哨就将金马叫回到自己身边。随即不顾满街惊讶的神情,自顾自,往天客居的方向去了。
或许是因为那张告示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清卿一回到天客居,便觉察出那些人看自己的眼神大不相同。有些人先前打过照面,便冲着自己难得地笑一笑。而不认识的则赶忙转过身子,似乎根本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
这些人心中想着什么,清卿根本不在乎。
来到安歌的房门前,清卿连个招呼也不打,径直就要往里面走。两个年轻弟子赶忙拦在她身前,低声道:
“林少侠,你不能进去!”
令狐清卿不管不顾,一把打落二人架在身前的胳膊,便要继续向前。那两个弟子赶忙追过来,拼命压低了声调,却毫不掩饰语调中的气愤:
“林少侠!安少侠重伤未愈,现在在休息。除非箬先生准许,否则不能现在进去!”
“让开。”
“天客居是西湖重地,不是随便谁撒野的地方!”
闻言,清卿停下脚步,盯着二人道:“要么我现在自己进去,要么我扭断你二人的胳膊进去,你们到底让不让开!”那二人相视一眼,似乎有些瞧不上清卿的本事似的,眼神间也泛出隐隐凶光:“少侠也别小瞧了天客居的人!有种就在这儿比试比试,看箬先生这次还护不护着你!”
这两个弟子倒也并非吓唬人,眼看着就要拉开架势,在安歌房前动了手。
许是清卿平日里行走在天客居,总是一副冷冰冰模样,在他人看来,难免目中无人,好像是身上有着不可一世的本事,把其他弟子都不放在眼里。众人嘴上不说,谁又不想逮个机会和这令狐后人比试一场?倒是清卿眼前的两个弟子此刻终于得了机会,才不愿忍辱受气,偏要让她都领教领教宓羽西湖的真功夫。正在三人之间都快要能闻到火星子味儿时,突然安歌的房门大开,一人走出来喝道:
“住手!”
清卿一抬头——怎么今天偏偏是任思渊在安歌房里!定是他在屋内,早就听到外面吵闹,这才不得不出言制止。清卿此刻正是满腔怒火无处发,看到思渊现了身,直直闯过那两个年轻人的阻拦,走上前去:
“箬先生呢?”
“关你何事?”
“好啊,原来大街小巷乱成一团,反倒不关我的事了?”清卿听着自己的一言一语,心中都有些惊惶,好像自己从未见过清卿的这副样子,“你倒说说,那告示上写着的林清林少侠,究竟是何方神圣?我自立榕山来,怎么从不认识?”
思渊照顾着师姊,看着安歌没了半条左臂,本就心情郁结。如今偏又赶上令狐清卿前来吵吵闹闹,更是快要没了耐心。此刻终于忍不住迎着清卿的怒火,大声斥道:
“令狐少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身份如何,又与那林清有什么关系?”清卿忍不住笑道,“难道任少侠还要提醒我,是个被灭了门的东山俘虏,戴罪之身!”
“先生若真有心灭了东山的门,又岂会白白养你三年!平日众人皆道你悲于师门,才都敬你让你三分,为的就是告诉令狐少侠,天客居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地方!如今先生煞费苦心地让你在天客居留下来,你怎的还要拳脚相加不成?”
清卿本想还口,却突然想起什么,便沉着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任思渊一听,也是一愣。
“是不是还在船上的那晚,你来找我之前,便早知道了?”
思渊不回答,只是沉默地望向她。见他这副神情,清卿不由得低头苦笑:“我便猜到是这样。若不是得了你们先生的准,我就是那晚死在船底,怕是也没人能发现得了,更别提少侠会好心送药来!”
听得清卿言,思渊也冷静些许,便缓缓地道:“清卿,无论那晚先生令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放着师姊和少侠不管。无论东山西湖如何,思渊与少侠并无仇怨……”
“请教任少侠,究竟如何算是仇怨?”清卿打断他的话,在他面前张开手掌,让那道十多年未消的疤痕展露在任少侠眼前,“我中了箬先生阴阳剑之毒的时候,少侠恐怕还吃穿不愁,在天客居里学着圣人道义吧?那碧汀毒有多厉害,你们西湖的后人不知道,我却清清楚楚。这么多年,恐怕连箬先生都没想到我能活到今天,我又怎会信了你们天客居弟子的好心好意?”
说到此处,清卿将手中握成一团的告示徐徐展开:“呵,好一个‘多谋善断,临危不惧’!西湖的先生还真是厉害,先是把立榕山烧成一片灰烬,又在西湖边上大发善心,垂怜性命。你们先生是不是以为,这般恩威并施,我就迟早会感激西湖的好,在天客居苟延残喘,得过且过地过完后半辈子?”
“我劝你们想也别想。告诉箬先生,他想要《翻雅集》也好,想要了我的性命也罢,都无所谓。但是东山的后人从不更名改姓,苟且偷生——立榕后人,世世代代,都姓令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