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出了那不大不小的乱子,箬冬箬先生不过安坐一旁,并未出手。倒并非他不顾自己掌门性命,而是心知那令狐后人既无内力在身,也无木箫在旁,孤身一人,绝不是自己一众天客居弟子的对手。纵是单打独斗,随便叫出个不知名的后生,也足够应对清卿那薄弱的长剑功夫。不如给他们个机会,临敌历练,并不是大事。
却不想,半路不知从何处杀出一支银羽箭来。自上次任思渊回报说那南林的“齐天大侠”在婚宴上惨死的模样,天客居一直严加防范,生怕再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乱子。
而今日那幕后之人,竟然闹到西湖掌门面前来了!
别说是宓羽西湖,便是放眼整个江湖大大小小的纷争,也从未有什么人能靠着暗中偷袭的本事,险些伤及堂堂一派掌门的性命!莫说是江湖脸面事小,若是那一箭当真刺在温黎心口,只怕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八音四器,又要再起纷争。
箬冬毕竟历练江湖日久,跟在温弦掌门身边见过无数意料之外的事,此时眨眼一瞬便闪身赶在掌门身边。甚至一众弟子都没看清他来路,便见得先生一手甩出袍袖护在掌门前,另一手长剑出鞘,剑锋直至清卿面门。
“如此大胆,行刺掌门,还不拿下!”
清卿却被那支银羽箭吓得半天也没缓过神。即便明晃晃的长剑在自己脑袋顶上悬着,也仍然紧盯着柱子上那晃悠悠的箭尾。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声——
这次,自己看清了那行刺之人的来路。
相比于沈将军的婚宴,这次那银箭来势离清卿不过几尺之遥。更何况周遭除了气喘不停的温黎,并无其他人出声,因此自己早将那离弓箭声听得一清二楚。
而那人跑得也晚了几步,现在闪在清卿眼前的,全是那风一般的背影。
自从看到那人飞奔而出的模样,清卿一直趴在地上,睁大了眼睛不停喘气。忽地毫无征兆,一跃而起,转身就向着自己盯着的方向跑去。天客居那些众人哪里肯放她走?十多根长剑拼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细网,尖刃向内,堵得清卿没了去路。
一回身,正撞在箬先生的剑身上。
箬冬此刻并不急着要她性命,只是剑尖一划,刺在她脚踝之处,清卿便身不由己地向后摔去。紧接着剑锋突转,顷刻间便直指她咽喉——
若是清卿不肯摔下,这长剑便要从她脖子上穿过去了。
清卿眼看着自己命悬一线,自是不敢与箬先生强行比试一二,只好顺势向后摔了下去。不料,就在众人见她倒地一瞬,黑袍之下的长剑亦然出鞘,径直向上,眼看就快要刺到温掌门小腹。
颤颤巍巍的温黎本就自己站不稳,刚被几个年轻弟子搀扶着爬起,就看到寒光一闪,那锋利的剑尖就快要抵在自己身上。大惊之下连忙向后,却是身上无力,一跤绊住,又一次向后跌去。
箬先生未曾料到清卿竟能绕过自己,一剑刺到温掌门身上,不由得讶异一刹,只觉得这令狐后人在天客居被软禁的三年间,病中练出的功力自有可取之处,并非弟子们平日所言的弱不禁风。看见掌门陷入危局,箬先生便是功力术法比清卿强出百倍,也不由得下意识去转过剑锋,稳稳挡在温黎身前。
一看箬先生那剑尖犹豫,清卿一个跃起便从那长剑之侧游身而出。那剑锋最近的位置,离清卿双眼不过半寸,甚至划过她两三发丝,却仍是被清卿轻巧避过。
那些守在门口的弟子眼见清卿脱身,连忙争先恐后地涌来,却被清卿把长剑出招的来势听了个一清二楚。纵是无力抵挡,也是闪避有余。便是在温掌门处乱成一锅粥时,清卿早已在良久未停的“咳咳”声中离了厅堂,顺着银羽箭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那人脚力甚是稳健,待得清卿奔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小巷,四下里早已没了踪影。这蕊心塔位于西湖与南林交界之处,清卿虽不识东南西北的方向,却也大致能分辨出湖边的位置。
此人敢于在西湖的绝顶高手身前刺杀当今八音四器唯一的掌门,定是筹谋充足,有了后路才敢下手。只怕用不了半刻,这西湖的大小街巷定然要被掌门的侍卫和天客居弟子们围个水泄不通。而南林街道宽阔,比不得西湖大大小小的巷子错综复杂,决不是逃命的好去处。
要想从此处脱身,只有一条水路。
清卿也不识得这些纵横交错的路,只是听着夜间潮涨潮落的低声,顺着水汽而行。倒是曾听任思渊提起过,说若是不认得西湖的路,便往靠水近的码头处走,准错不了。此刻清卿脚步虽慢,但听着水声的方向找,反倒走了最快的路,比寻常的西湖人家还要快上许多。
码头一片空空荡荡,戏台子早就收摊走光了人,其他闲逛的小商贩也打着呵欠,零零落落地拾掇东西往回走。只有一两叶小舟飘在湖面,清卿终于停下脚步,两手支着膝盖,大声喘气不停。
隐隐约约地,不知什么声响从远处传来。夹杂在晚浪声中,清卿猛地回头,果真是黝黑的面貌立在身前,微微惊讶的目光和自己撞了个满怀。清卿一笑,站直了身子迈出一步:
“瑜弟弟。”
安瑜却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似的,看向一边,抬脚就要走。
令狐清卿却知道是弟弟没认出自己来,连忙追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他衣袖:“瑜儿,我是三姊姊……你怎的,怎的认不出我了?”
闻言,安将军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只是淡淡地道:“我没什么姊姊,少侠认错人了。”
清卿一听,僵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本想伸出手,却怎么也动不了,仿佛天在自己面前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塌下来。呆立片刻,令狐清卿突然从嗓音中爆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
“胡说!如今大哥和师公都不在了,你怎么能狠下心,连姊姊也不认!难道在三年前的立榕山顶和桑菊庄,都是我自己认错了人?”说罢,只觉得自己裹挟在黑袍之下的绝望,如洪水决堤般尽数涌了出来。
或许是听出了清卿嗓音中从未有过的绝望,安瑜这才转过身,隔着夜幕,注视清卿良久:“姊姊,我们真的三年没见了。”清卿慢慢地点了点头,只听安瑜接着道:
“姊姊……虽说我素来叫你林姊姊叫惯了,可我和大哥心下比谁都明白,你生来便是令狐氏的后人,旁人怎么说都不作数。三年前你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要一个人从西湖水狱里往出闯,我和沈将军都怕……都怕……”说到此处,安瑜也已是泣不成声,“可自从姊姊养病出门之后,瑜都要认不出你了……那日我看见你一身黑衣长剑,分明是天客居弟子的打扮模样……”
“瑜儿,姊姊只是苟且偷生,迫不得已!”
“苟且偷生?”安瑜竟冷冷笑了,“原来令狐后人的口中,也能说出这种话?姊姊,若你拼死也不入天客居名下,瑜就是舍了先祖的名望与自己的性命不要,也必然与姊姊最后同生死一次。大不了,便是兄弟四人黄泉之下团聚罢了。可方才那蕊心塔中,连如今的掌门都要来到面前敬你!”
“我烧了他的七星殿,他岂会敬我!”
话音一落,忽地平地惊起一声惊雷,黑夜中白光一闪,将刺眼的光亮同时照在二人脸上。清卿这才发觉,安瑜血红的双眼那般盯着自己,分明不再是看向义结金兰的亲姊姊。她始终抓紧了瑜儿的衣袖不放开,这一下,突然加重了手中力气,低头问道:
“瑜儿,方才那一箭,你是冲着温掌门,还是冲着我来的?”
隔着一层衣衫,清卿都能感到安瑜的胳膊在剧烈颤抖。只听他静静地道:“姊姊,上次你和他还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今日就叫他温掌门了。”说罢,猛地一甩,袖子上“撕拉”一声,在雨水中扯开一道大口子。
眼看那黝黑的身影就要头也不回地朝着码头边走去,清卿便也顾不得其它,三步并作两步就要追上去。可这雨倾盆而下,转眼就在地上积起一层薄薄的水雾,清卿脚下一个不妨,登时摔进雨里,浑身湿透。
又是一道白光闪过,清卿看到安瑜高瘦的身影映在闪电之下,赶忙喊道:“瑜儿,你无论恨着谁,也不能给江家人办事!”
小黑将军终于回过头,清卿在光影落下之前,看清了弟弟雨泪交织的脸。
安瑜立在原地,似乎犹豫了半刻,才转身走到清卿身前,默默深处一只手。
清卿支着身子,勉强爬起。一握住安瑜的手,才发觉那黑黝黝的五指比想象中要有力的多。只是轻轻向上一使力,便将自己整个人拽了起来。小黑将军的另一只手碰在清卿下巴上,清卿猛一刺痛,原来竟是刚才那一跤摔破了。
站立雨中,清卿只觉瑜儿那两只手倏地暖和起来。这是自己离开立榕山之后,第一次感受到心底而来的温暖。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得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身后的街巷中响起,紧跟着还有一声:
“两个刺客都在这里!”
来不及了!安将军回头一望,果真那还算宽敞的巷子口堵满了天客居好手,整整齐齐列队向前,长剑闪过的寒光和闪电交杂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来了多少人。安瑜从后背取下一箭,拉满了银弓,便见得那银羽箭孤身窜入人群中,和纷纷扰扰的剑光缴缠在一起。
便是这打乱对面阵脚的一瞬,安瑜紧紧拉住清卿手臂,连拖带拽,二人一起纵身跃上码头边停靠许久的一叶小舟。“好一箭!”清卿心下赞叹。虽在雨声中隔着远,清卿仍能听得出,那一箭并未伤及任何人分毫,不过在人群中左突右撞,最后擦着不知谁人的衣袍落在地上。
便是这巧箭,足够二人离岸登船。
便是落在船头一刻,清卿心中便“咯噔”一声:这小小一舟经过二人一跳,再加之自己毫无内力,下落沉重,本该剧烈摇晃不停才是。此刻却稳得不同寻常,倒像是有什么人早就藏身船舱中一般。这才想起,此舟绝非因为巧合而停在此处——安瑜夜半行刺,定是早有准备。
就在清卿紧盯着船舱之处时,那小小的屋内竟“呼”一声点着了光亮。随即便响起一声尖厉的招呼:
“令狐小媳妇,嫂嫂救了你,还不来谢我?”
果真是江家的侄女!不知为何,清卿一听到江沉璧那戳了针尖的嗓音,浑身都要冒出鸡皮疙瘩来。之见那满头金钗的少女款款掀开门帘,探出头,朝着二人媚眼一笑。
她一只脚刚踏在门帘外,清卿便“唰”一声,长剑半出鞘地握在手中:“沈将军婚宴那天,你们江家究竟玩什么鬼把戏?”
“哎呀——”沉璧像是故意拉长了声调,随即不理睬清卿的话,把头偏向安瑜笑道,“安将军,果真不负夫人众望,这么快就把令狐家的野人带回来了?如此劳苦功高,将军回去,夫人定要赏你……”
“江少侠误会了。”安瑜径直打断她的话,“瑜只是和姊姊一起,来把话问个清楚。”
“问什么?”
“你们先要我刺齐大侠,又要我刺箬先生,究竟是什么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