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几步,迎面便是一阵叮叮当当的相撞之声,来人满身坚盔硬甲,袖中藏一把兽骨折扇,不过远远地,便能望出是西湖将军的打扮。这位将军并不似个战场中杀伐惯的人,反倒眉目清秀,隐隐透出几分书生气息。见箬先生走近,立刻一甩披风,俯身行礼:
“玄茗见过先生。”
“将军不必多礼。”箬冬看着眼前将军稚嫩中带着几分傲气,面无表情地道,“掌门有令,这水狱之下的人,皆不得外人探视。”
沈玄茗微微一笑:“末将并非来探人,而是来要人。”不等箬冬反应过来,玄茗立刻接着道:“箬先生,现在再提起孔将军旧事,只怕为时已晚。先前老掌门为什么非要给岳川兄扣一个叛臣反贼的罪名,想必先生比末将等更明白。如今岳川兄就剩下这一个妹妹……”不等他说完,箬冬便抬手打断他的话。
“将军不必拿旧事来激。令狐后人违背祖誓,为祸江湖,是世人亲眼所见,与当初的孔将军又有什么关系?还是说,孩子们都懂那行走江湖要为民除害的道理,沈将军却偏偏不懂了?”
玄茗一听,那清清秀秀一张脸刹那间涨的通红,竟忍不住高声道:“什么为民除害!先生常年教导掌门左右,就是这样为民除害的?”
他这一言语,吓得周围一群练功的孩子纷纷看向箬冬,就连沈将军自己带来的随从,也忍不住拉拉他袍摆,生怕先生一怒之下,作出什么让玄茗后悔都来不及的事。谁知箬先生非但不生气,反倒眯起眼睛,笑笑:
“温家一门流下的,是温康皇帝的血脉。如今温掌门报仇东山,收复南林,有什么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地方?”玄茗一听,嗓子像是突然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心下明白箬先生处处占理,自己一时也无法反驳。倒是听先生接着道:“令狐一族的掌门,日后若是擅自下山,则八音四器,皆可起而伐之。这句话,可是令狐氏的先祖墨尘掌门自己说的。”
“先生,只此一人!”
“住口。”箬冬淡淡地打断了他话头。还不及走过他身旁,忽然眼中飘过一丝甚是漂亮的光影,折成一只扇面展开的形状,一看,便知是要冲着自己挺身袭来。先生寸步不动,仍然静立在原地,那阴阳剑“刷”地一声,抽出一抹黑白相间的亮光。
不偏不倚地,微露的剑锋与扇骨撞了个正着。沈将军方觉得手腕一麻,那递出的折扇险些脱手,箬冬忽然松开剑柄,任由阴阳剑回鞘,自己却张开五指,直接抓向玄茗那只握着折扇的手。
玄茗身子一晃,赶忙后跃,同时手腕转出个朦胧的扇花,以作迷惑敌人,识别不出真扇所在的计谋。谁知那扇花晃眼,却不比箬先生的手掌抓来的快。沈玄茗只觉得那紧抓着折扇合拢的手传过一阵骨骼断裂般的疼痛,随即折扇飞在空中,根本不及抢夺,便正正落在了箬先生手里。
“将军现在转身回去,这把西湖将军的兽骨折扇,便物归原主。”
捂着胳膊,玄茗默默摇了摇头。像是要代替箬先生回话似的,天空中忽地一声平地惊雷,隐隐爆裂声从脚底传来,最后在当空化为一声巨响。
一朵蓝色的烟花霎时绽放,映照得沉睡在黑暗中的宓羽湖,都涌起比白昼还要明亮的光芒。
箬冬抬头一刹,惊得呆了。这种烟花,自己只在围攻立榕山时候见过。一旦炸开,百十里外都能瞧得清清楚楚。若是躲闪不及,只怕丢掉一条命,却连尸体骨头也捡不全。
华初元年,自己在立榕山上逼死了当初的令狐掌门,还将浸满碧汀毒的阴阳剑,刺进令狐子琴——以另一种方式倒在西湖剑下的掌门的躯体。那时看到的烟花隐隐,想必便是从无名谷那冰天雪地之中传来。
想起令狐子琴,箬冬心头像是含了一颗半苦半甜的珠子,怎么也咽不下去,却又忍不住在口中多含几刻,不愿轻易地吐在手心里。
从华初元年到八音会时期的四位掌门中,即墨瑶一直是个不成气候的孩子。温弦与南箫面目和善,性格可亲,都是江湖中出了名的好脾气。虽然一个是正当年的西湖将军,一个是颇有威望的南林前辈——
这二人在箬冬看来,都只是在虎狼之心外面包了一层半真半假的仁慈面皮。至于宓羽湖和碎琼林的雄心壮志,不必刻意言语,也都是路人皆知的事实。
唯独令狐子琴一人,是真的没什么杀心。
想起清卿及笄那年,自己一剑,就把剧毒的剑刃刺到少女手上。当初凭借着令狐掌门的本事,再加之还有个子棋在一旁,二人若想把箬冬伤个半死不活,简直是易如反掌。当初自己刺出那剑,便是要豁出性命,为西湖子弟永绝后患。
直到子琴忽然抱着清卿坠入大海,自己仍是没能明白过来这其中道理。
宓羽天客之首的箬冬箬先生,明明连伤令狐氏三代人,他令狐子琴为什么不动手!
实话说,自己也不是未曾想过,说不定令狐掌门生性温和惯了,一时起了不忍之心。但那念头转瞬即逝——都是混迹江湖的彼此,谁还会相信什么慈悲善良呢?
自己真正明白过来,或许是在玄潭之上。
令狐子琴在四人围攻,仍能立于不败之地的情形下,不过取了自己几滴血,又一次放走自己这条命。“何苦呢……”箬冬抬头,看见烟花边缘的火星渐渐消散,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暗暗道,“若换作我是你,冬这条命,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真是遗憾,自己也算是亲眼见到过,立榕山的令狐掌门是如何从个混乱之中的年轻人,练成独孤求败的绝世好手,再和自己生活了一生的东山一起覆灭在初春大火之中。
一个真正没什么杀心的人,注定赢不了。
“站住!”
直到安歌尖叫一声,箬冬这才回过神,竟是自己盯着那烟花,看得太久了。那沈玄茗沈将军,见自己似乎毫无防备,竟纵直跃起,踏在栏杆之上,从自己身边飞闪了过去。几个弟子想阻拦,又有谁能挡得住?
将军高叫一声:“先生得罪!”随即身形一晃,径直跃入那窄桥之下。
箬冬一低头,发觉那柄将军扇还被自己握在手里,便随手一抛,掷入湖水中,脸上立刻恢复了平日不怒自威的神色。
冷笑一声,缓缓道:“呵……就让他们令狐家,活一个人下来吧。”
话说沈玄茗一把推开在门口看守的侍卫,灯都不见亮就往里面闯。扯着牢门口的铁链子一间一间寻过去,一直找了十多个人,都不像是清卿的身影。深吸一口气,冷汗从额头涔涔直冒——
若是救不出孔将军的三妹妹,自己再担个反叛作乱的罪名,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眼看那黑梭梭的水狱深处,一眼望不到头,根本不知其中关押了多少人。若是一间一间找过去,只怕天亮了也寻不完。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一声少女尖厉的嘶吼从一扇大门之后传来:
“让我回去!”
“老实点!别乱动!”
“还活着,大家都还在一起……”后面的声音愈渐小下去,随即便是一声扯破嗓门的喊叫,“师父,弟子在这儿!”
听得此言,沈玄茗二话不说,奔到那扇大门之前。两只昏暗的灯烛立在两侧,黑压压的微光之后,似有一只青面獠牙的兽头锁,正暴突着眼球,凝视门外之人。见身后有下人追来,玄茗身后便提起其中一人的后领子,吼道:
“把门打开!”
“将军不可……”一个胖乎乎的矮小头子身体悬在半空,四肢胡乱扑腾着,“这水狱是西湖重地,除了掌门和箬先生哪有人敢擅自闯进来……要是小的放了将军进去,只怕这个脑袋明天得跟着这里面关着的俘虏们一起搬家……啊哟!”
玄茗哪里肯等他说完,一只手把他拎在空中,另一只手在这头子身上左左右右地摸索着,果然找出叮铃咣当的一大串钥匙来。其余的下人都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位将军对手,只好干站在一旁,劝也不是,拦也不是,生生等到玄茗把那串钥匙试了个遍——
只听“咔哒”一响,兽头张开嘴,大门应声而开。
沈将军还不及大门全开,便自己侧着身子,赶忙冲了过去。其他人也不敢坐视不理,哆哆嗦嗦地相互对视一眼,一个接一个地,也都追在他身后。刚跑了没几步,就看见那青衣少女被两个男人架在中央,拼了力气地想要把她拽回铁链里。
而清卿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起死回生,双手双脚扑腾着,怎么也不肯松下力气,乖乖就范。玄茗走上前,一脚一拳,把那两边的头子踹远大飞在铁栏杆上。赶忙俯身伸手一探,正好将坚持不住就要倒下的清卿接在怀中。
少女口中就省了最后一息声响:“师父,你还在……”
一回身,沈将军就跟看不见大门口站着的那么多人似的,带着一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阻拦的气场,如入无人之境,就从那一排斧钺桎梏之中穿了过去。
西湖关押着如此重犯的地方,哪能容得一个人说来就来,说抢就抢?早就有机灵的腿脚快的,通知到外面守夜的将军。沈玄茗还没走到桥下,便听得一阵嘈杂声聚集在门口,人群纷乱的脚步连带着剑柄相碰之声,一群又一群的守卫横立身前。
只需一声令下,就能连叛贼带俘虏,一同在长剑下砍成肉泥。
为首那人在守卫身后,背着手,缓缓走出。这位将军与沈玄茗同样的打扮,盔甲披风,手中持一把兽骨折扇,还有一把白须长到腰间。见玄茗抱了个青衣人在怀里,登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凝神抱拳道:
“玄茗小弟,何故如此?”
玄茗抱着清卿,微微欠身,开门见山地道:“兄长若要拿我,玄茗必解下长剑,毫不反抗。只是在这之前,还容小弟把孔岳川将军的妹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一听这话,对面这将军立刻睁大了眼。看看沈玄茗,又望望他怀里的清卿,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终于待得吃惊之情缓和些许,这才小心翼翼地问:
“这东山的妖女……是孔将军的妹妹?”
“是。”玄茗毫不犹豫。
只见站在玄茗对面那位将军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目光像是定格在沈将军身上,眼睛一眨不眨,沉声道:
“哪有什么叛贼作乱,末将从未见过将军。”
玄茗猛一抬眼,只见老将军的目光中,半点玩笑意味也无。愣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扑通”一声跪在地面:“兄长今日之恩,玄茗此生当牛做马,誓不敢忘!”
老将军抬起眼,看向这一群跟自己闯进来的侍卫,厉声一喝:“今日根本没有立榕山的妖人,也没有哪个将军进来过,听见没有!”
“听见了!”众人应答之声甚是响亮,震得湖面都荡起一丝水波。
“去吧。”对面的将军苍老的面孔神色平静,连一丝一缕的皱纹都不见异样。玄茗站起身,又是把清卿抱在怀中,俯身行一礼,不等热泪涌出眼眶,便抢先一步,跃到窄桥之上。
怀中的少女还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师父……琴……”
令狐清卿是被一阵颠簸呛得吐了血,直到险些灌进嗓子眼,才一边咳嗽着,一边挣扎爬起身。双手双脚早就不听使唤,反倒争相燃烧起来,向心口传递着火烧火燎般的疼。唯独双眼还能半睁着,便偏过头一看,夜色深了,一颗星星也没有。
咯噔咯噔的车轮声还在耳边作响,清卿这才感受到,那强烈的颠簸快要把自己的胸口炸裂开来。还不待自己试着爬起身,便听到车轮声震耳中,又传来一人的说话声:
“别乱动,小心刚愈合的伤口又渗血。”
勉强低下脖子一瞧,果真自己上上下下,被绷带缠得像个墓地里钻出来的死尸,脸上也被绷得透不过气,似乎只剩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虚弱之中,听见这人声音并不熟悉,便微微开口道:
“你……是谁?”
驾车的人甚是惊奇,用力抽了一鞭子前面的老牛,老牛委屈地“哞哞”叫着只听那人反问:“令狐少侠不记得末将?”清卿竭尽记忆,直到光滑的盔甲表面泛出一丝银光入了清卿的眼,清卿这才把浑厚中带着细腻的声色,与西湖高台,百花仙子对面的相貌联系在一起。
一言不发地过了许久,清卿全身放松着,任凭和“稳”字一点儿不沾边儿的牛车,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颠得吐出来。反正找不见师父和其他人,纵是一死,西湖掌门又能拿我怎样?这样一想,闭上眼,昏昏沉沉地就要再次睡过去。
浅浅的梦中,那朵蓝色烟花耀眼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