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身着青衣的女子就那样背靠着几十柄长剑站在灵灯崖上,低着头,嘴角还有黏糊糊的血丝粘连在衣襟。那身青衣已然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上面斑斑点点,全是火烧的痕迹与溅上的血点子和在一起。肩头上还有乌黑的伤口,沾着草木碎屑,溃烂得都快能看见白花花的肩胛骨。
左边半只胳膊上,流下的小溪一般的血像是两条长蛇,盘踞缠绕着,不断舔舐清卿的手腕。
清卿的头发也烧焦大片,全都像枯草一般朝天立着,本就满是沙尘的脸更是焦黑得快要认不出眉目。唯独那根白玉箫,紫光粼粼,在夕阳下剧烈地燃烧着光芒,比天边的火烧云更加止不住地闪烁。
温黎站在隔着海的山崖对面,盯着那身影好久,才偏了偏头,露出一个八音四器的掌门该有的微笑。就在清卿把木箫举起,指向远处温掌门的一刹那,身后的长剑冷光齐闪,“刷”地将清卿包围在中央。
令狐清卿捂着心口,手中木箫丝毫不放:“你们……趁人不备放火烧山,不觉得可耻么!”
“不觉得。”温黎一点儿也不生气地摇摇头,“林姊姊放火烧了七星殿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黎此刻也同样想着什么。”清卿听罢,紧紧盯着山崖对面的双眼简直快要冒出火来——
孔将军被别的门派拿住也就罢了。偏偏是因为认识自己,被那西湖的箬先生打得死去活来。这种心情,温黎一个孩子能懂什么!
温黎转过身,不慌不忙地整整衣摆,抬头道:“想我从沙牢缝隙中逃出来那晚,多亏令狐掌门做主,把那漂亮的百音琴炸了个天女散花。否则,黎也不可能逃到此处,有幸烧了令狐掌门的立榕山啊。若这么说,西湖可是欠着武陵墓主人一个大人情!”
终于克制不住,清卿握着木箫的手开始颤抖个不停。远处温黎的身影渐渐变得模模糊糊,反倒是他身旁的李之雨,低着头,不愿意看清卿一眼。
与这西湖的姑娘侍卫打打杀杀这么久,清卿还是第一次看到,之雨脸上出现寻常女孩会有的、咬着嘴唇的模样。
“姊姊。”温掌门眯起眼一笑,“令狐的后人违背了祖先的誓言,那么温家皇帝的子孙来替天行道,这很公平。”
听到此处,清卿举起木箫的右手无力地垂到身边,唯独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是要把那白玉箫握成碎片。抬头望向那落下帷幕的白日,一闭上眼,两行清泪翩然而至。
温黎见她这副样子,以为令狐氏剩她一人,已是无力反抗,束手就擒,便道:“在瑶光殿边上,姊姊烧掉的《翻雅集》,还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吧?只要林姊姊现在交出谱集和玉箫,那么姊姊就还是八音会的状元,立榕山的主人,如何?”
“师父在哪儿?”
“江湖的罪人,本掌门留不得。”
温黎话音未落,只见清卿袖中弦光一闪,最后一柄弦剑应声而出,伴随着海浪呼啸,尖厉地长啸着,向对面的西湖掌门冲去。只听得一声“掌门小……”李之雨电光火石之间,闪在温黎身前——
只见那之雨姑娘身躯高大,比温黎足足高出半个头。见清卿流下泪来,便忽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清卿在八音会上差点杀了南家公子之前,在七星殿中眼睁睁放了一把火烧掉《翻雅集》之前,微弱的阳光之下,隐隐透露着相似的神情。
果不其然,那弦光一瞬闪出,之雨根本来不及思考,就将宽大的身躯挡在年轻掌门之前。
这弦剑来势甚快,待得之雨看清了光影来路,早已来不及,刚想张嘴大叫一声:
“掌门小心!”
那锋利的长弦直接穿入她口中,贯穿了整个后脑而过。细长的剑柄深深抵在她的上颚,舌头还没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便从嘴边喷血而出,撕成仍丝丝粘连着的两半。
弦光粼粼,带着血液和脑浆混合在剑刃上,在之雨的头颅上猛力穿出个血洞。温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觉得眼前一红,半边景象立刻模糊起来,似乎天和地,都被染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那弦剑去势甚猛,穿过之雨温热的躯体之后,仍是飞速向前,带着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李姑娘向后一摔——
仍未停止脚步的弦剑,径直刺进了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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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的左眼之中!
就在这柄弦剑要同时夺了这西湖主仆二人性命之刻,偏偏之雨还未气绝,屏住最后一口气,双眼暴突,奋力挺起身子——那弦剑剑尖刚刚刺入温掌门眼球,便听得之雨破碎的喉咙大喝一声,硬生生把清卿的这一掷给拽了回来。
不知是不是天道使然,温家年轻的掌门就这样捡回一条性命。
之雨的嘴仍然大张着,像一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立在掌门身前。一道小溪似的红印子在温黎苍白的脸颊上静静流淌。
直到第一滴血从眼睑处流淌而下,滴在立榕山石崖缝隙中,温黎这才如梦初醒地缓过神,扑上前,一把抱住脑中还插着弦剑的李之雨。那弦剑冷下来,黯淡了光泽。
之雨小山一般的身躯轰然倒下,却不知被温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抱在怀中。温掌门咬着牙,抬头看向灵灯崖那一边,清卿冰冷的双眸中只剩下复仇的火焰。
生来就是仇人的人,本不该认识这么久。
西湖掌门就挺着他那只剩下的独眼,任凭右眼血流如注,把立榕山的火焰染得一片惨红。随即向着山崖对面的那群西湖弟子一挥手,拼尽全力大喝一声:
“杀了她!”
西湖的长剑顷刻而上,眼看便要将清卿早就支撑不住的身躯吞噬在中央。
“呵……”这次轮到清卿看着声嘶力竭的温黎,露出个苍白的笑容。
清卿从怀中摸出个烟花形状的蓝珠子,自己身躯仅有的温热,全都凝聚在手心。十年前,师父是不是也用同样的神情,看向这颗蓝色烟花,清卿已然记不清了。只是没想到,立榕山上令狐弟子每个人都带在身上的烟花,最后却全然炸裂在立榕山的火光之中。
师父曾说,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在这江湖之中炸裂一颗烟花,令狐后人便会前赴后继,万死不辞。可如今一颗一颗烟花尽皆在空中恣意绽放着,令狐后人却再没有离开的余地。
看向十几柄剑光闪在神情,清卿偏过头,莞尔一笑。
随即那蓝色珠子脱手,灵灯崖猛地一晃,似乎大地都訇然颤抖不停。那些黑袍身影和在烟花闪耀之下,被撕裂成一条条残肢头颅,跌入海中。
唯独那朵蓝色的大蘑菇肆意舒展在半空,留下碎裂的乱石坠落,隐隐一片火光,再也看不到谁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清卿感到左右袖口空荡荡的。没了弦剑的温度,那接连中毒受伤的胳膊重新跌入冰窖之中。弦剑还留在袍袖之中时,似乎师父还在身边,还在立榕山上某个不远的地方……
直到现在,清卿在真正感觉到,师父真的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回头一瞧,从山崖离开的路,早就被火舌占据,辨认不出的残缺四肢正在熊熊烈火中熔化燃烧。温黎和之雨的身影都已不见,整个灵灯崖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大海平静地目睹了立榕山从葱郁变为灰烬的过程。
此时孤零零地吟唱着,一首哀伤无尽的挽歌。
“好……好啊!”清卿看着天空,此刻天地间一片混沌,甚至连白天还是黑夜都分辨不出来。仰天长笑几声,一口血沫子顺着喉头翻涌而上,溢出嘴边,“既然都那么想要《翻雅集》,都那么想要白玉箫,我今日便吹给你们听!”
衡申师兄、绮川绮琅师姊,还有雪……你们,听得到么?
还有师叔和太师伯,你们听得到,听得到,是不是?
清卿吃力地把箫竖在嘴边,闭起眼,脑海中的旋律一首一首,流淌而出。清卿已然不记得自己写在一块帕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可自己下山之中,收集到的那残缺不全的《翻雅集》,正无意识地从手指尖倾泻下来。
令狐家最后的少女,已然耗光了力气。那微弱的气息从木箫中穿出,手指微微颤抖,仿佛每移动一个指关节,那冰凉的疼痛便直穿心口,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用手扶着地,清卿顾不得坚硬的岩石割破了手,软绵绵地坐在地上。第一首从《徵篇·渡魂》开始吹起:
“清桃入风香,流星此夜长。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那一夜也是一场烈火,碎琼林的冷风被一场大火浇灌。被阿楼缝在江夫人枕头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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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谱仍然不知所踪,可那粗糙的竹简却躺在了烈火的梦乡里,连同本属于南林的千珊先生,唱着唱着,也随那《渡魂》的旋律,一起悄悄地离开了。
千珊先生不会再回来。而莫陵枫师公,也早已不是宓羽湖的先生。
之后,是那首《角篇·落梅》:“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第一次听到这首曲调,自己与南嘉攸在玄潭之上,浑身浴血,各自没能完成作为弟子后人的使命,却又各自捡回一条性命。
接着便是阿楼抱着阮的那一曲,自己甚至走火入了魔,赌气之下只身跑到北漠。
正是那一次,自己真正意识到——令狐清卿,早就离不开那把七弦琴。
还有那《羽篇·船歌》,虽只是艄公随口所作,却也是登船偷鸡那一早,兄弟姐妹四人效仿古人义结金兰,忘却江湖烦忧,好不一场痛快!
星星的骨笛,公输王的竹笛,百花仙子的琵琶……清卿只有自己行走江湖一遭,才能将这人世间的温暖和险恶明白个彻底。而如今,即墨少年的尸骨埋在夜屏山的大雪之下,公输王还在北漠生死未卜,而百花仙子,或许已然回了蕊心塔,却再也见不到赠她琵琶的莫先生。
一丝苦笑浮现在清卿嘴角。
风霜雨雪,刀剑依旧,而故人又在何处,轻笑春风?
那呜呜咽咽的箫曲近了尾声,清卿连看向大海的力气都没有,只好闭起眼,凝滞一瞬,手指处流淌出最后一句旋律: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清卿想起八音会那天,画在之上的一只火凤。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露出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神情——自己当初究竟是如何能写下“长堪雪满头”这样的句子呢?
明明自己一生,都在不同的大火之中撕心裂肺,又浴火重生。就连当初和自己一同抽中了火凤凰的南家二公子,此刻也逃不过被立榕山这一场大火吞噬的命运。
“枝下长堪雪满头,长堪雪满头……”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清卿长长吐出那口气,似乎拼尽了力气,想让这箫声在立榕山中多回荡一刻,哪怕是一刻,一秒也好。待得那口气终于回归在大海寂静的波涛之中,清卿再也忍耐不住,把木箫紧紧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师父……子琴……你听到了么?
没人应答,连大海也听得累了,收起潮水,不愿陪着清卿一起哭下去。
直到清卿连嚎啕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清卿便紧抱着白玉箫,站起身。“是时候了。”这天地一片苍茫火海,清卿孤零零一人,无意在这世间继续待下去。
“师父,哪怕在地府阴司,在奈何桥边上,弟子也一定要找到令狐家的兄弟姐妹,也一定要等到你……”清卿想到此处,背过身。
听见脚后跟处踏破石崖边缘,几颗石子惨叫着跌落海中。
这么高的距离,即便下面是柔软的海面,寻常人也捡不回一条性命。
唯独上次,有师父在身旁。
“林、姊姊……”
听到这一生细小的叫唤,清卿忍不住睁开眼。却看到,火舌笼罩的帷幕之下,不知怎么,伸出一只宽大的、黑乎乎的手掌。
“姊姊……瑜求你,我们离开这儿吧……”安瑜抬起头,脸上稚嫩的眼眸中,终于重现展露出清卿熟悉的、十五岁少年的神色。胸口处侥幸未曾致命的伤口被粗糙地包扎起来,而重新破裂流下的血,正在安瑜身后蹭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不知道安将军是如何在伤口已经被西湖的人包扎之后,仍下了决心,靠着手掌,一步步爬回到灵灯崖上。那只黑色的胳膊紧紧地抻到最长,手指尖不断向着清卿的方向:“姊姊,姊姊!”
清卿一笑,这次,是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泛着紫光的白玉箫在清卿怀中,微光粼粼。在大海之上,也毫不畏惧地展现出自己世间难得的色泽。
清卿把木箫平平地放在离安瑜的手掌不过几步远的地方。白玉箫平静地躺着,丝毫不动。
随即,清卿飞快地后退几步,背朝大海,仰面跃入海水与火光的交相辉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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