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卿捧起竹简,那上面细小的笔触才能勉强看得清楚。倒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先人,将一份乐谱记录得这般潦草。仔细端详一阵,清卿抬头望向师父。
子琴也在清卿身旁,在那些蝇头小字中大概扫过一眼,点头道:“能。”
只见百花仙子一言不发,站起身走到身后,拉开一座高大的抽屉门。听得“吱呀呀”几声不情愿的响动,一阵沉灰落下,仙子身前射出几道刺眼的微光。
那微光是众多丝弦粼粼而泛的微光。清卿定睛一瞧,才发现那不起眼的木门背后,竟藏着一座深邃幽幽的乐器宝库。放眼而望,其中琴筝箫笛,阮咸琵琶,如珍品收藏一般被陈列其中。见这师徒二人惊讶神色,仙子低头一笑:
“都是先师留下来的。只不过奴家本领低微,没有精通各类术器的本事,让二位贵客见笑了。”
子琴摇摇头:“仙子过谦。江湖中音律术器数不胜数,哪里有学得完的时候?仙子的琵琶之音世间少有,已是难得。”说罢,视线不由得越过仙子消瘦的肩膀,向那器乐宝库望去。
一把缀着花纹的金丝楠木七弦琴,正排列在诸般术器正中。
百花仙子似乎看出子琴心事,抿嘴一笑,从身后捧出了那把琴来,平平稳稳地放在师徒二人眼前。仙子摊开那卷竹简,五指如柔荑探出,作了个“请”的手势。
不必多言,子琴与清卿一齐向那竹简之上望去。一时间,二人仍像是回到了立榕山顶一般,子琴左手按在琴弦上,右手揽住清卿肩膀。清卿垂下眼,微微笑着看向七弦,将右手五指探在弦光之中。
几乎便是指甲绷紧在弦端之上,第一个音爆裂而出之时,清卿心下陡然一惊,觉得这把琴隐隐透出什么不同来。眉头一皱,侧头向师父一望,果真子琴也向自己的方向看来。
师徒二人在琴声不言间,相互交换着心事。
琴声乍起,似乎身周空气都被搅作一团。那一团一团气息就在琴声中转动起来,渐渐将师徒二人包裹在中央。清卿只觉得指尖跳跃处,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还来不及闪过,便顷刻扑到身后去了。
之后很多年,清卿回想这一次西湖奏琴时才明白,原来这就是世人口中叫做“杀气”的东西。
明明指尖被剑刃划过般猛地一疼,却半点伤痕也没留下,只是控制不住地看着竹简上不甚清晰的琴谱,一句一句不停地弹下去。
忽听“铮”地一声,其中音色最低,被丝线缠绕最粗的那根徵音弦,竟倏地断了。
子琴连忙听了手中吟揉,却已来不及。一把抓过清卿的手腕,这才发觉,弟子手心之处明明了无伤痕,却仿佛一道利刃划过,滴滴渗出血来。
方才那“铮”一声,子琴实在太过熟悉。往往是习琴弟子翻越一道艰难的坎坷而不成,手中的丝弦才会发出如此鸣叫。亦或者,当琴声遭遇什么危急时刻,便像是弦剑与利刃相撞,也会发出如此铮鸣之声。
这首曲调,不像是叙述什么,倒像是将比试中的一招一式,尽皆写在了曲谱之中。
方才与七弦相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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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琴抬起头,冷若寒霜的眸子直直盯住百花仙子涂着脂粉的脸:“是谁?”
仙子惊慌地摇着头:“客人在说什么……奴家实在不知!”说罢,赶忙俯身,像是请罪模样。
便在那蕊心塔仙子惊惶神色间,清卿眯着眼,看向曲谱间弯弯扭扭,甚至可以说是奇形怪状的笔迹。即便是不通音律,照抄谱集之人,又何须将一份谱子抄得这般潦草?正当清卿皱着眉头,这才隐约发觉——
那厚厚的竹片正中,似乎有一道裂痕。
那裂痕在竹简之侧,寻常人从正面看去,根本发现不了。即便是摊开竹简,也会从尾部徐徐展开,竹简最右的那个厚竹片正中裂开,也不会划伤持谱人的手。
细细看去,那道裂痕劈开之处甚是整齐,绝非竹简自行干裂所致。
竹简所记的谱集,往往年代悠久,是各门各派的祖先留下来的遗迹。除非遭了什么灭门绝后的惨事,谁又能给这些保存完好的竹简公然刻下一道裂痕呢?
清卿疑心一起,不再犹豫,站起身,又弯腰在那竹简之侧。拾起最右边那张竹片,果然见得裂痕深邃入里,远不止在竹片正中轻轻一划这么简单。手指一拨,只听“咔啦啦”一声响,第一张竹片应声而断。
“令狐少侠,不要……”
还没等百花仙子话音落下,清卿便用双手各执着上半和下半竹简,用力一扯——
整整有那楠木七弦琴一般长的一卷曲谱,从中心整整齐齐地裂开。分开看,那下半竹简不过是薄薄一张上了年纪的干枯竹片。
而上半竹简,却有墨痕洇出厚厚的枯竹纹理,力透竹背,清晰地显现在另外一侧。
“这……这是什么?”
百花仙子几步上前,想要拿过班长洇了墨的竹简,却被清卿一把抓住手腕。子琴睁大了眼,看向被墨染透了的竹简背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由歪歪扭扭的减字谱组成的字迹,翻到背面,分明便是一幅画。画中男女二人,颀长而立,清晰可辨。
若看得更仔细些,男人手中的利器甚是沉重,那不知是刀还是剑的器物,看着足有四五尺长。相比之下,那女人行动轻轻巧巧,不过一根细丝缠绕在空中,迎面对向男人的当头劈砍。
这竹简之画,画工笔力卓绝,但是端详人物半刻,便觉得那刀光剑影已经跃然眼前。
这一男一女,所属门派并非一眼便能看出。女人手中那长丝,似乎与南林的隐线一路有几分相似。只是那会使隐线的门派据说隐居深林,比东立榕山更不爱问世。至于南嘉宁是如何从深山老林里被先前的南掌门抱回来,连南二公子自己也说不明白。
那男人手中,拿着的究竟是利剑,还是大刀?
子琴用手托着下巴,思考入神,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清卿就像是看透了师父的心思一般,低声喃喃道:
“这是把大刀。”
子琴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当真?”
“千真万确。”清卿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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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被竹简上的打斗吸引了去,“南二公子亲口所说,定然是大刀无疑。”
子琴还想问下去,却突然想起另外一事,便转头向着百花仙子道:“你师父是谁?”
不过眨眼之间,百花仙子便见得自己收藏的竹简被撕成两半,而令狐家的师徒两人也是面露凶光地盯住了自己,不由吓得花容失色,断断续续道:
“就是蕊、蕊心塔的歌舞师父……是老鸨妈妈每次请来的……”
“那人姓甚名谁?!”
仙子睁大了眼,赶忙摇头:“奴家不知、不知道师父叫什么,总是每次见了,称呼一句‘莫先生’便罢。”
听得“莫先生”三个字,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清卿心头。
只听子琴接着问道:“蕊心塔的师父,一直是一个人,还是中途换过?”
“是换过。”仙子长发披散下来,眼中不断闪着惊惶之色,“蕊心塔的老鸨妈妈不懂什么音律术法,只是听说江湖上谁厉害谁的曲子好听,便带着成箱成箱的金银去请师父们来,教给姑娘们唱小曲儿……”
“换过多少人?”
“奴家真的不知道……”仙子楚楚可怜的面容梨花带雨,“看姑娘们拿的乐器不一样,师父自然便不一样了……像之前来过个师父,一口气收了七个姐姐当徒弟,全都会弹阮,还能唱着歌……”
听到此处,令狐子琴心头一颤:“那个师父姓什么,你知不知道?”
仙子抽抽噎噎地答:“好像是姓……杨。”
“怪不得。”子琴心中暗暗道,只觉得喉咙中涌起一丝苦涩,弥漫进全身上下的血液之中,“怪不得那个蕊心塔的后人,才弹了一首曲子,便在夜里连杀二十四人……”
想到搭起那样高大一座“百音琴”所用到的名竹贵木,金丝银线,原来是南林蕊心塔也在背后帮了不少忙,子琴心中涌起万千思绪,却又顷刻之间,捉摸不得,消散得无影无踪。
便在师父暗自出神间,清卿忽然插嘴问道:“你们现在的师父,教你们什么?”
“莫先生会的东西有好多,吟诗作赋,博古论今,这些乐器便是师父留给奴家的……”
“他是不是会吹埙?”
“是!”听得此话,百花仙子难得露出十分肯定的神色,“师父吹埙甚是好听,还经常在夜色里抱个陶埙暗自出神……”
清卿叹口气:“师父,看来想要掀翻祖宗规矩的,不止我们两个人。”
那百花仙子看看子琴,又看看清卿,一句话也不敢说。几乎拔腿便要逃开这泛着杀气的阁楼,却怎么也迈不动腿,不知该如何离开。
转头看向这仙子,清卿便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莞尔一笑:“你去送送外面的客人吧。这人山人海的模样,但凡放了一个不相关的看客进到这楼里,你就别想回蕊心塔去了。”
说罢,用足尖挑起那半根断掉的弦。
弦尖泛着锋利的光泽,只听“啊”一声叫喊,锋利的弦身已然在顷刻之间划破仙子白嫩的脖颈,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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