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百音琴映在清卿澄澈的眼眶里,仿佛清卿的眸子此刻正收尽了自然万籁,沉默不语。斑斑驳驳的竹皮从那管紫竹之上掉落,而裹缠着紫竹的丝线,正被沙粒吹拂着,弹出一点点不成音律的曲调。
这琴不知已有多大年纪,其上的竹管斑斑驳驳,连玉石所成的筝阮琵琶,都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沙土之色。
细细数来,“百音琴”所包含的术器何止琴筝箫笛四类。而那些呜呜咽咽唱着小调的阮弦长筝,又怎会只有金石丝竹,匏土革木?纵是放开眼,从左向右,从上到下地细细看去,也仍有不少清卿不认识的器物裹着土石,缠着丝弦,挺立着奇怪的形状在其中。
公输玉回过头:“这就是你的孩子?”
杨诉嘴角勾起微微自豪一笑,抚摸着隆起的小腹:“当然。”
“你看看诉诉,看看阿玉,她们才是你的孩子!”公输玉眼球暴突着,脸上的青筋一道一道显露,“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难道她们都比不过你这把丑陋的破琴!”
一抹静如止水的神情在杨诉脸庞浮现,女人并不气恼,只是淡淡地道:“我的孩子,能吟诵自然之律,能唱出万籁百音。她自山水中来,却沉寂于黄沙漫天。她有丝竹作眉眼锋利,有气韵作吐纳呼吸,有繁星作唇彩,有夜色作高髻……”
一滴泪水缓缓而下,停滞在女人瘦弱苍白的脸颊。
“……我此生此世,尽然献给我的孩子,我最爱的孩子!”似是忘记自己还有着身孕,杨诉突然不顾一切地向着百音琴奔跑过去。一边跑,泪水一串串地散在身后,“孩子,我是你的母亲……”
阿玉不知多久被囚禁在黑魆魆的地底,未见娘亲许久。此刻看见杨诉奋力奔跑的模样,竟忽地挣脱了公输玉的怀抱,学着杨诉的样子奔跑起来:
“娘!阿玉在这儿!”
杨诉哪里顾得上孩子跑向自己,就在阿玉终于拉住她衣袖一刻,杨诉将纤细的胳膊奋力一甩,小小的女孩登时被掀翻在地。
直到翻了几个跟头,吃了满嘴的沙尘,这才静静趴在黄沙之中,一动不动。
“阿玉!”公输玉不顾脚下流沙隐隐,赶忙向女儿跑去,“杨诉,你疯了!”
“哈哈哈——”女人终于奔到琴前,仰天大笑。葱葱玉指抚摸着百音琴身,上面镌刻着一缕缕被逸鸦漠烈风摧残的伤痕,“孩子,娘就在这儿,娘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巍巍百音琴沉默着,一言不发。杨诉把头靠在那斑驳的紫竹丝弦间,好像入了梦,嘴角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阿玉摔得险些没了知觉,此刻放声大哭,杨诉却什么也听不见。
一片哭喊声中,子琴回头,眼神最后落在女人沉静的脸上一眼,便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根熊熊燃烧的火把。这是公输玉早就燃起,却一直没能握在手中的火把。
子琴执着火,冷眼向那巍峨耸立的百音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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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脚步声近前,杨诉这才猛然睁开眼。见着子琴冷若寒霜的模样,一下子张开双臂,抱紧了百音琴身:“你要做什么?”
“琴以立榕山令狐掌门之名,再给武陵墓主人最后一次机会。”冰凉的神情丝毫不为所动,子琴盯紧了杨诉颤抖的双眸,“这不是你的孩子。”
“你胡说!”
“你现在走远些,还来得及。”
“做梦!”一听此言,杨诉反而不再心惊胆战,倒像是长舒一口气,摆出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来,“掌门最好记住,没有母亲会放弃自己的孩子。掌门若是敢对诉的百音琴做些什么——就别怪诉要出手拼命了!”
话音回荡在半空,火星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子琴叹口气,青影身形一闪,那火光熊熊燃烧着,已然近在女人眼前。刹那一瞬,身后一声尖叫伴随着疾风黄沙裹挟,从子琴身后远远传来:“师父,不要!”
方才公输主人与杨诉交谈时刻,清卿虽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却任凭晚风带来一阵又一阵百音琴不成名的音调,如沙漠甘泉一般,源源不断地流淌入自己耳中。
清卿听着那曲调,凄凄惨惨,呜呜咽咽,似有万千不言融入其中。
自己修习音律之术以来,所见到读到过的各家谱集,似乎都在说着“技法为下,情感其上”的道理。如今这座雄伟高大的百音琴耸立在眼前,不知怎的,清卿竟忽然眼眶湿润,险些掉下一串热泪来。像是那隐藏在不成名曲调中的情感,顷刻之间,被听了个明明白白。
纵有万千不言,这百音琴的心绪,又能诉与何人说?
“自然万籁皆有音律,这话可一点儿不假。”清卿心下想着,只觉这百音琴像极了自己在小舟上翻来覆去被磨平了棱角的大石头,看似沉默不言,却在音律中隐藏着万千情感,悄然而至。女人写在脸上的,只有拼命与决绝。那她留在百音琴声中的,又有些什么呢?
丝弦颤颤巍巍地晃动几下,似乎狂风愈发猛烈,其中包裹的各类术器也摇摇晃晃不停。一支高大的竹箫站立其中,足有五六尺长,比清卿的白玉箫不知大出多少倍。
清卿眯起眼,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真好听……你唱歌真好听啊。”
还没听够那风声穿过箫孔,清卿乍然觉得眼前一闪,似是火光就要逼近那根冲天而立的巨箫。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清卿便疾冲上前,向着师父大声喊道:
“师父,不要!”
子琴闻声回头,却一下子睁大了眼,心下陡然一惊:清卿此时此刻,眼中迷离,与那疯魔了的南家公子,入迷失了神志的武陵墓杨主人,简直是同一副模样!
腰间紫光一闪,子琴这才想起,方才北漠汉子临被流沙吞噬之前归还自己的白玉箫。子琴放下火把,把那箫头握在手中,静静递在清卿面前:“清卿,你还记不记得?”
“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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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名称即将脱口而出,却突然更在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是、这是什么?”像是乱糟糟的黄沙渗入一片混乱的思绪,清卿扶着脑袋,像是有一场风暴快要炸裂开来。
“这是什么?”
“清卿!”子琴几步上前,一把抱住清卿快要站立不稳的身躯,“这是白玉箫,是你子书师父留给你的白玉箫!”
顾不得许多,子琴拼命地抓取清卿已然飘散在空中的记忆,像是流星散漫,坠着光影划过夜空,“那年冬天很深的雪,无名谷好冷好冷,却绽开一朵烟花,还去了很多客人……”
“烟花?”清卿迷迷糊糊地在眼前看见些什么,“是蓝色烟花……”
“对!”子琴赶忙点头,“你告诉师父说,子书的脸上,眼睛里,都流了好多血……有个黑袍子的巫师抢过了这根白玉箫,抱着你,还打了你……清卿,你的清灵师姊倒在你面前,模模糊糊的血把江水都染红……清卿,你还记不记得?”
一汪江水映照在夕阳之下,清卿朦胧的泪眼,终于流出一串清澈的泪滴。
“清卿,你还记不记得,师父都教给过你什么?”
清卿迷迷糊糊地点点头:“高山流水,梅花三弄,平沙落雁。”
眼看着眼前那双眸眼,其中晶莹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闪一闪朦朦胧胧的神情。子琴低下头,克制着眼中泪水:“清卿,你记不记得……”紧紧咬着牙,子琴不敢问出最后那句话。
“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子琴抬起淌着泪水的脸,“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清卿毫不犹豫,点点头:“是师父。”
一瞬不可思议从子琴脸色闪过,子琴猛地抬起头。清卿翩然一笑,愣愣地望向子琴的脸:“师父,就是师父呀。”子琴终于克制不住,捧着清卿的脸,不住擦去她眼眶中涌出的泪珠子,“清卿,你当真记得师父?”
清卿又是点点头,只是眼中多了几分迷茫:“师父,这琴声真好听……”
子琴终于明白过来,这百音琴的声音魔怔了南家的孩子,沉迷了武陵墓的母亲还不够,如今又要把自己的清卿也带走!
回眼一望,那百音琴在夜幕下巍峨耸立,被月光拉出长长一道幻影。
不知不觉间,子琴松开拉着清卿的手,重新走上前,把那燃烧得只剩下点点火星子的火把重新捡起,坚实的脚步踏在大地上,一步一步,向着百音琴走去。
摇曳的火红色映上女人苍白的脸,那百音琴在狂风中呼啸着,岿然不动。
清卿木然立在子琴身后,向跟上前,却怎么也抬不动脚。只是口中喃喃不停:“师父,别毁了她,不要……”
还不及清卿一句话说完,骤然一阵冰凉漫上脖颈,一声如雷般的大喝登时响在耳边:
“令狐子琴,你敢动她一下,我就结果了你徒弟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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