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清卿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才发觉塔拉王提刀尚未起,赶忙弯刀脱手,发足向外狂奔。风沙呼啸,月色低沉,一出帐伸出手,便是连五指都看不见踪影。恍惚听得有马声嘶鸣,清卿不及思索,用胳膊挡着沙尘,便向着哀哀马鸣的方向跑去。
清卿离得那马群不过几步远,人阵兽影混成一片,只觉慌乱中有人扯着自己胳膊,迎着大风勉强道一声:“上马!”随即身体腾空,重重一摔,竟是结结实实落到了马背上。
身后有急促的呼吸声传来,清卿感到微热的呵气拂面,回头一瞧——
即墨星正扯住缰绳,逼得那马横冲直撞向外奔逃。
“怎么是……”半句话未完,即墨星忽地叫道:“闭口!”随即低了头,一下撞在清卿后背。清卿赶忙依言闭紧了嘴,一阵狂风漫卷,顷刻间将二人一马围进重重沙尘之中。
那马好脚力,一连奔得半个时辰,背上负者两人也不见疲倦。沙尘稍止,清卿忍不住回头问道:“你不怕我逃到外面,立刻杀了你?”
少年摇摇头:“你未欺我,我爹爹果然要害你。”
听得少年这样一说,清卿反倒心生难过。想起彻心大师在昏黄烛光下,苦口婆心劝自己改投门派、保全性命,想要为自己传授疗愈之曲,一时不忍,便道:“彻心大师也并非害我。只是清卿生来便是立榕山子弟,迟早还是要回到东山去的。”
“对了。”清卿侧头一笑,“原来北漠的三王子,是当今即墨掌门的亲弟弟?”
“别这样叫我。”即墨星一听,反倒偏过脸,“你叫我星星,我叫你清卿。”
那马行得不远,在一处高墙外自行停下。即墨星下得马来,上前拍门道:
“可月姐姐,是我,是三弟弟!”
一阵阴风刮过,墙内并无人应门。
少年又接连拍了一阵门,可惜院内寂静,连声鸟鸣犬吠也不来应答。无奈,即墨星只好回马,想带着清卿另寻去处。
清卿侧身从马背上滑下。方才于即墨星拍门之时,自己也凝神侧耳,专注着高墙内响动。却不由心下发觉,墙内未免太过寂静——便是个常人最微弱的呼吸声也丝毫听闻不到。
无垠大漠,万籁俱寂。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清卿心头。
不愿多想,清卿使出笔阵轻功的本事,一点“高峰坠石”便上到墙顶。“清卿!”即墨星低声呼唤,“这是我二姐姐住处,莫要轻易闯进去!”
清卿不答话,向那院内光景一望,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即墨星急得跺起脚:“二姐姐脾气不好,要是叫她发现,咱们两个谁都走不出沙漠去!”可不论少年怎么叫唤,清卿仍是不理。
盯着高墙之内许久,清卿终于深吸一口气:
“上来吧。里面……没人。”
墙内一片狼藉,宛如噩梦中一番苦战。
只见院内刀光闪闪,从高处看去,北漠的赤膊壮士们一个个身躯凌乱,尽皆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大多没了气。远处看不到众人身上伤口,只是浸着土石,传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那些锋利的弯刀不知为何,竟皆数齐刷刷被斩断,断口平整,绝非寻常术器所为。
尚未多想,清卿纵身便跃了下去。一阵熟悉的香气冲进脑海。放眼一望,只见这住处苍翠茵茵,花香若隐,与那茫茫大漠不过一墙之隔,若无眼前这般残忍景象,倒像是隐蔽北漠的世外桃源。一池泉水荡着波光,清影不知源头,倒映出夜半摇曳的树影来。
清卿犹豫一刹,便踩着满地血污,向那水池走去。
池中暗影浮动,几只巴掌大的鱼儿漂在水面,翻起白肚皮。暗夜中,清卿看不清池中清晰模样,只觉得那不过一人深的池底潜藏着什么东西似的。
迷迷糊糊眨眨眼,清卿忍不住探出身子,向池中更深处望去。
忽地黑影一刹,浅池子一下暴出大片水花!只见清卿眼前黑影一闪,那黑影牢牢揽住清卿后脖颈,“扑通”一声,将她一把拽进水里。
清卿被猝不及防一跌,猛然呛进一大口水。
污水浑浊,清卿欲将上身跃起,却不由觉着那黑影气力巨大非常。自己长发被狠狠揪住,黑影将自己脑袋死死按在污水之中。清卿挣扎不得,想吸气一咳,鼻中却又是一阵猛呛。
恍惚之中,顾不得什么术法招式,清卿展开双臂,在空中胡乱挥舞不停。
那黑影渐渐把全身力气都压在清卿身上。慌乱挣扎间,清卿一抬手,打在黑影粗壮的手臂上。几乎是同一时刻,清卿下意识扣在这手腕的“太渊穴”,反将身体一沉,让自己与黑影同时浸入水中。
纵是淹死在方寸水塘之中,也要拉个垫背的来!
清卿闭起眼,觉着意识一丝一丝变得模糊不清。偏是使尽最后的力气奋起一挣,却觉得身上轻飘飘的,沉重的黑影一下子被掀出水面。
不敢大意,清卿猛吸一口气,反身一掌,正推在那黑影胸口。
不料,那黑影虽然身躯沉重,却浑身失却力气,宛若细软的棉花一般飞出十几步远。这充成唬人黑影的大汉“砰”一声闷响摔在地上,滑出几尺,僵直着不动了。
原来那汉子也是到了垂危关头,竟比自己先禁不住呛得没了命?清卿直起身子,“哇”地呕出一口水,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来。
这次,清卿万不敢如方才那般大意。扶着水池边缘吐了些许,放缓脚步,轻轻绕开满院残肢断腿,走向方才那黑影壮汉。
只见汉子腹中圆鼓鼓地胀满了水,双眼大睁如铜铃,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浑身上下似乎并没有明显外伤痕迹。清卿寻找许久,才在他手腕上发觉一细细的小血洞。血洞细而深,将那粗手腕彻底捅得穿过,位置离夺命的原穴经脉不过一毫之远。想必是那人将手浸在水中,想待血流缓慢,却正逢清卿闯了进来,只得藏于水下。
纵是未被清卿拉进水底,那人也已血筋爆裂,留不住性命了。
只是那细小夺命的伤口,在清卿心底唤起一种呼之欲出的熟悉。
起身在院中环视一圈,清卿在一个个冰凉的躯体旁蹲下身子——果不其然,夺去众人性命的,尽皆是那一模一样的不起眼血洞。除了水中汉子,其余人都伤在心口或腕脉,一击致命,连纠缠的痕迹也无。
细细查看间,出现的伤口似乎也并非全然都是穿体致命伤。也有些肉体拳掌的击打痕迹,淤青乌紫,似乎来人起初并未要下夺命狠手。
想必是耽搁许久,北漠汉子们人多势众,来人才不得不出了术器抵挡。
干脆利落的伤痕,穿体而过的血洞……清卿向满眼血肉横飞的惨景望去,后背一下子冒出涔涔冷汗。险些“啊”地叫出声,却慌忙捂住自己嘴巴。当今江湖,能造成如此伤口的,只有一种术器——
弦剑。
清卿双手按住胸口,待得心跳稍稍平稳些许,这才咽一口唾沫,向门口走去。还未拉开大门,便听得即墨星高声叫道:“谁许你擅自闯……”
话说到一半,血流成河之景现入眼帘,即墨星一下子惊得险些摔在门口。
转眼一瞧,清卿浑身上下湿淋淋,头发散乱地粘在脸侧,更是露出吃惊神色来。清卿勉强笑笑:
“我方才一个不留神,跌进水池里去了。”
似是缓了好一会儿,少年方才回过魂儿,颤抖着走到门内。像是一下子想起什么,少年奔向屋门口,一脚踹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可月姐姐!”
屋内黑魆魆一片,烛火全无,人影不见。
屋主突然消失,清卿心下不免暗自担心。直到即墨星取出打火石,二人绕着屋内细细寻了一圈,确实陈设凌乱,即墨二公主毫无踪影,这才放下心来。只见即墨星弯着腰,双手伏在膝盖上,像是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三王子?”
清卿试着叫了一声,少年毫无反应。
“星星!”
却不料即墨星飞速跃起,一下子回身,揪住清卿衣领,“砰”一声就将她撞在墙上:
“我即墨星对逸鸦漠天地魂灵发誓,此仇不报,余生誓不苟活!”
少年眼中燃着熊熊烈火,直到清卿满身凌乱的青色身影浮现眼底,那燃烧的火焰才渐渐平息下去。清卿抓住他手腕,轻轻将他推后几步。
清卿凝视着少年瘦弱的侧影:“咱们,先离开这儿。”
即墨星不答话。过了好久,才长出吐出一口气,仿佛全身上下都没了力气,似是非是地点了点头。忽地一下睁大了眼,向清卿道:“来这边……”随即走向阴影遮蔽的屋角。
听得“吱呀呀”一声响,屋角处的暗门打开一条缝。门内烛火摇曳,竟不知这偏然一隅如何能藏在破旧的木房之中,门外厮杀惨烈,其中蜡烛微光却依然亮着。
少年拿起烛台一照,似是有陈纸的微黄散发出旧墨的腐香。随着灯台举起,清卿这才发觉——
一座数十尺高,漫不见野的宏伟书库立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