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的脚步声骤然停下,清卿心下奇怪一望,那些草弟子身躯暗避于黑幕中模糊望不到边,却是一对对双眼放光,像是野猫蹲伏树丛之中,将点点亮斑射到清卿身上来。
“哈!”
整整齐齐一声响,所有弟子同时向前迈出一步,清卿脚下的隐线陡然一震。
等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清卿这才发觉,每根隐线上的弟子都齐刷刷列成一排,双臂托举,右肩微斜,将一根粗壮颀长的老木树干扛在肩头。
原来是为了对付“乌鹭横飞”,清卿心下反应过来,险些笑出声。拿大木头当盾牌,怕是哪个天天不练功的家伙才想得出这般主意。只是自己手中已然无棋,没机会让他们领教师叔棋阵的厉害。
细想沉寂过后,像是一簇烟花訇然炸裂,所有的草弟子在同一时刻急速飞跑起来,圆圆的粗木头迅雷不及掩耳便冲向清卿的脑袋。
清卿陡然跃起,提起跳到了身前第一根圆木之上。
不想那群弟子十分默契,见清卿足一沾树,竟一齐把那木头向着半空抛了出去。不及反应,清卿左足一点再次上跃,施展开“笔阵轻功”,一个点翻后起,右足立刻勾在另一串隐线之边。
咝咝几阵疼痛传来,隐线细密而锋利,这一跳划破了清卿的脚。
迎面的铜锤当头打来,清卿一个下蹲闪开,一把抓住那铜瓜锤的铁链子。链止而锤不静,只见沉重的瓜锤绕了半圈,顿然急弯,一记重击打在那弟子自己身上。草弟子剧痛,连忙扑向前。
正逢清卿脚下扫开一横“千里阵云”,将措手不及的弟子绊到隐线下面去了。
不知不觉,又是一声嘶喊,肉体在云层中绝望地求救。清卿已然数不清今晚掉下去多少青年男女,只觉得自己双手的鲜血越沾越多,立在高处,胸中气血翻涌难受。
一副铜瓜锤悬在隐线半空,是刚才那人掉下去时遗留而下。
眼看着又一列弟子扛起老木头,劈面便来,清卿不愿思索,便拾起这副瓜锤奔了上去。只是自己从未学过铜锤用法,此时挥舞起来甚是手生,一个歪舞,那锤便正正打在圆木头上,嵌在树干中拔不出来。
忽听“铮”声一响,脚下隐线陡然一坠,似乎在瞬间软下些许。只是待得余音收尽,锋利的细线依旧在脚下疼痛不止。
莫不是隐线之物,也能被特殊的音调震裂开来?
些许疑问涌入清卿脑海,拼尽全身力气一声长啸,将那锤子猛地从木头缝里后拔而出。清卿一个趔趄向后栽倒,连退几步,却不妨脚下硬线又是陡然一松,自己险些站立不住,翻到下面去。
果然是这声音!心下暗自狂喜,清卿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止不住。先前无论是木箫还是棋子,都无一例外声震太小。此刻即便是铜锤巨木,也无非是让长线松下一瞬罢了。
那么若要进入玄潭水中,必须保证足够震慑的声响,还要精准控制住声调的音高。
江湖世间,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师父——令狐掌门的弦剑。
思索于此,清卿不再犹豫,故技重施而跃到众人肩膀粗木之上,又于半空借力,接连跃上转角后另一根隐线。
迎面的水气扑面而来,这个方向,已然离玄潭不远了。
清卿抡起铜锤,凝神听着众人扛木冲来的方向,大喝一声当头迎上。听得“砰”一声巨震,半截子隐线陡然软在半空,吓得几个没站稳的弟子又绊了出去。
毫不犹豫,清卿心下默言:“低了些。”将重锤轮到古木细枝之处。又是铮铮声鸣,这次的长线竟忽然坠落几尺才重新停住,一行人尽皆掉落,唯有最后几个有些下盘功夫的才勉强站稳。
这声响已经越来越接近了。
老树的表皮被这锤钩打得千疮百孔,清卿瞄准粗细正中的最后一瞬,手提铁链,全速呐喊着向那截木头疾冲而上——
“轰!”
脚下这根隐线猝然断裂,众人尽皆如雪片一般,纷纷扬扬坠了下去。清卿把铜锤横在身前,许是带着最后一丝力气蹬开长线,让自己向着水气扑来的方向斜落下去。
青影穿破了云雾,涛涛浪水愈加逼近眼前。
清卿闭紧了眼,想到浪花下的隐线密网,战栗不已的恐惧感陡然蔓延全身,无奈把那根铜锤死死抵在自己身前。
凝神耳边,仍有方才一击的余音作响。
风浪卷起白水,波声阵阵,清卿深吸一口气,仿佛冰凉的利线已然打在眼前。
“扑通……”
静静声响腾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溅在水面。
等待清卿的不是被隐线分尸的痛苦,而是轻盈的浪花,好似一双大手把自己接入水中。回首水上嗡嗡声鸣,想必空中余音止歇,那松软的隐线重新锋利起来。
清卿在水下手脚乱蹬,迷茫睁开眼,却见身周晶蓝一片,月光打在奇石礁岸,像是身处仙境海宫一般。只是清卿并不会水,长憋一口气,一时也不知该向水下何处而去。
等待许久,将那口气长长吐了出来,自己凝望着那串飘飘忽忽的气泡,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一阵声音浮现耳边,清茗温润,如玉如琢:
“清卿,师父在这儿。”
朦胧中,清卿咳出几口水,只觉得身周都被好似玉石温润的气息所笼罩。清茗之音依旧响在耳边:“清卿,醒醒……”
美妙的音色依旧响在耳边,清卿奋力一笑。下山数月,每逢生死垂危之际,便是师父悄然沁人的声响回荡在脑海。
世间纵是环佩相击,风雨自在,也远没有师父的声音好听。
清卿想起昏迷在海中的最后一刻,子琴轻轻道:“等师父回来。”
这一等就是小半年。
“清卿。”依旧是师父的声音,像水底余响不住召唤,清卿睁开眼睛——
那熟悉的、白玉无瑕的眉目映入眼帘。
清卿伸出手,想碰一碰师父湿淋淋的青色衣摆。如果这是梦,恐怕一碰就碎了。然而子琴温热的内力正扣住清卿拇指,顺着脉络,源源不断地传来。
清卿一笑,却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子琴抱起清卿虚弱的身子,揉揉她正滴着水的乱发。见师父也是一笑,清卿竟一下子扑上来,牢牢抱在子琴脖子上,呜咽道:
“师父,弟子……找师父找了好久。”
子琴也把小小的清卿抱在怀里,却碰到她肩膀后背,满身满脸的伤。
微一皱眉,不由得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两行清泪也忍不住落下:“下次要乖乖呆在山上,为师不该再让你找这么久。”
清卿摇摇头:“弟子不想一个人在山里……弟子只想一直在师父身边。”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
清卿发觉,师父本就白皙的皮肤似乎更是浅了下去,竟如水晶玉石一般微微发亮。靠在师父身上,清卿开始说自己在半山腰遇到太师伯的故事,说自己去参加八音会的事……
讲着讲着,师父似乎并没在留神听。
清卿一好奇,抬起头来,子琴却是剑眉微蹙,不知在出神思索着什么。
“师父?”
“嗯。”子琴回过身,轻轻抚摸着弟子被划出好几道浅痕的脸,“为师在想,那天听到竹声曲调隐隐,果然是清卿所作的新曲子。”
原来决战一早,自己之所以无端奏出旋律,是师父在潭下之声的引导!不过琴声顺水而来,南嘉攸之类难以理解罢了。清卿不由得低下头,羞红了脸:“弟子乱吹的……师父别听。”
一根乌紫色的丝弦闪出子琴袖口,二人展开长弦,双指抚摸其左右两侧。
触及剑锋,清卿不由得轻拨一声,低下头细细听了好久。子琴不解,清卿只道:“这是今日之前,弟子离师父最近的一次。”
闻言,子琴便按住琴弦另一侧,让清卿轻轻巧巧拨弹出不同的音色来。忽地弦剑低吟,二人左右手碰在一起。
子琴碰到清卿冰凉的手指,便用自己如玉晶莹的指尖扣在上面,淡然一笑:“这次,才是师父离清卿最近的一次。”
二人一边随手拨拉着弦剑音律,清卿静静讲自己一路走过,听到所有《翻雅集》中的曲子。一直说道自己来到蕊心高塔,清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几块铜镜碎片来。
子琴也略感疑惑,拿过那些容易划破手的碎镜,铺展在面前浅草上。
碎片斑斑驳驳,似乎在水下和打斗中遗失不少。拼出大约形状的半个圆,子琴竟拿掉其中几块:“清卿,你不觉得这块镜子的形状很是奇怪?”
清卿偏过头,这才发觉,铜镜并不是什么标准的椭圆,却更像凹陷进去的奇怪梨形。默默点点头,却见师父不知从何处又拿出些斑驳的铜片,拼凑在镜子缺失的位置。
这次,一块完整无缺的鹅圆铜镜展现在二人面前。
见清卿惊奇不已,子琴无奈笑笑:“当时为师敌不过南林掌门,之所以出此下策,不过为此镜暗赌一场罢了。”子琴说得云淡风轻,清卿哪能不明白,连子画师姑都能一击毙命的南箫,如何会成为师父的对手?
当时温弦绝对在场,搞不好箬冬和南嘉攸都出了手。
只是师父看似并不挂怀,只是玉指轻点,指引着清卿向破镜最下方看去。其上拼凑出完整的四个字:“南朔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