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1 / 1)

我在家里休息了一个礼拜,说是休息,可是每天吃不下,睡不着,每天半夜醒来,枕头总是湿的,我只好爬起来坐在客厅里,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可是早孕反应越来越严重,我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吐。

我妈十分焦虑,我的态度却越来越坚定,我坚决不肯去医院,我妈哭了几次,又劝了几次,最后终于被我说服了,其实,她只是被迫妥协,因为我虽然精神恍惚,却陷在某种狂热中,我妈一定觉得我是疯了,可是只要我不再寻死,她会答应我的一切要求的。

她说:“你真的想好了,妈就替你办休学手续,送你到国外去生。这样谁也不知道。”

我说:“知道了又怎么样,反正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我妈不再说那些关于将来的话,因为她知道我听不进去。她开始替我办出国的手续,我心情也略微好了一些。

在家里没有事的时候,我也常常想将来会怎么样,我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却像油煎似的。以前看电视,总觉得里面的女人太蠢,不就是一段感情,拿得起放得下。可等到自己亲身经历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拿不起更放不下的。

怀孕50天的时候我自己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各项指标都挺正常,医生还在b超屏幕上指给我看小小的胚胎。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妈妈当年知道我的存在是什么样一种心情,她说她在河边走来走去,连跳河的心都有了。那毕竟是二十年前,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我却又走了她的老路。

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急救医院的电话,我妈替我拿护照,结果刚从出入境管理处出来,就被一辆车给撞了。路人把她送进医院,急救医生在她手机里翻到我的联络方式,因为上头存的名字是宝贝女儿。

我妈总是这么肉麻,其实我和她相依为命,她再没有别人,就只有我一个。我是她真正的心肝宝贝,但我从来不听话,老是做惹她生气的事情。而且接到医院的电话我都不相信,还以为是新闻里讲过的诈骗。

医院给我打了两次电话,后来是交警给我打,我将信将疑,跑到医院去,我妈已经独自躺在医院里,呼吸机维持着她的生命,医生说已经脑死亡,没有抢救的可能『性』,但现在就看家属需要维持多久

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觉得这一定是假的,我一定是在做噩梦,早上我妈出门的时候,还叮嘱家政阿姨给我煮汤,她说我最近瘦了好多,煮牛肉汤给我补补。我最近吃什么都吃不下,我妈说:“这孩子没有你当年乖,我当年怀你的时候,吃什么都吃得下,一顿能吃三碗饭,喝汤一喝就是半锅。”

我妈本来是一点也不想要我生这孩子,但我坚持,她也就认了。世上没有能拗得过儿女的父母,除非父母是真的不爱孩子,不然孩子哪怕大逆不道丢人现眼,父母还是想着要好好哄她吃饭,不要再瘦下去。

但现在我妈躺在病房里,浑身『插』满了管子,巨大的机器维持着她的呼吸,她还有心跳,但没有了意识。我怎么唤她,她都不会再醒来睁眼看看我。

医生费劲地跟我解释,我妈不是变成植物人了,植物人还有苏醒的可能,但我妈已经脑死亡,但在中国的临床上,脑死亡不能认定为死亡,所以现在只能维持,等着我的决定。

交警虽然是个男的,但脾气『性』格都挺温和,特别同情地看着我,说:“还有没有亲属要通知?让他们来陪着你吧,后面还有好多手续要办。”

我说:“我没亲戚。”

我连我爸是谁都不知道,我妈早就跟她的娘家断了往来。我们母女两个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我妈到了现在,也只有我。

交警问:“肇事者的律师想要和你谈谈,你要不要见他?”

肇事者的律师?

我问:“肇事者是什么人?”

“一个年轻人,才拿到驾照不久,又是酒后驾驶,对方全责。”交警说,“家里挺有钱的,你看已经出了这样的事,你要不跟对方先谈谈,让他们先把医『药』费拿出来。”

我说:“我不要钱。”

交警可能也见过像我这样受到严重刺激的家属,所以安慰了我几句就走了,过了片刻两个人走进来,其中一个是律师,他先安慰了我几句,然后说:“事已至此,也是没办法的事,有任何要求,您都可以提出来

。”

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妈好好活着。”

律师又跟我谈了一会儿,得不到我任何回应,只好又走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医院里,icu不让陪床,我就租了个折叠床睡在走廊里,走廊里亮着灯,还有医护人员不停地走来走去,但我很快就睡着了。在梦里我像是回到小时候,天气太热,我和我妈就睡在外面的竹床上,我妈拿着扇子给我赶蚊子,我睡得『迷』『迷』糊糊,还听到我妈在唱歌哄我睡觉。

如果不长大该有多好,如果十八岁后的人生,都不过是一场梦境,该有多好。幸福就像是沙滩上的海市蜃楼,那样栩栩如生,等到你真的相信它,它就会随风消逝,再也不见。

我大约是真的睡着了,因为梦见苏悦生,他到医院来看我,就坐在我的床边,我眼泪濡湿了头发,贴在脸颊上,他替我将那湿漉漉的头发拨开,我甚至能听见他叹气的声音,这个梦这样真实,我想我自己还是忘了不他,这样伤心难过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

我从梦里醒来,走廊的灯光雪白刺眼,我还是独自躺在狭窄的折叠床上,因为睡得不舒服,我的四肢发麻。有个护士经过我床边,我轻声地询问她几点了,她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我试图重新入睡,但再也睡不着,我躺在那里眼睁睁等着天亮。我想天亮后应该怎么办,应该去筹钱。我妈的医『药』费是笔巨大的数字,她躺在icu里每分钟都是钱,可是如果能救醒她,就是倾家『荡』产,我也心甘情愿。

清早的晨曦令我打起了一些精神,我打电话给我妈的一个律师朋友,咨询了一些法律上的事情。他很热心地解答了我的疑问,还说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跟律师通话之后,我决定不和肇事者和解,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酒后驾驶致人伤亡,如果我不跟他达成协议,他就会坐牢。他让我失去了母亲,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他应该记住这个教训,老老实实去监狱里蹲几年。我不打算原谅他,所以我也不会拿他的钱。

早上查房之后,我获准进入icu,探视时间就只有短短十分钟,我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法做,只能『摸』一『摸』我妈的手,她的手因为输『液』的缘故,冰凉冰凉的。我忍住了不哭,我要坚强。

我去我妈的美容院,找到财务总监,她这才知道我妈出事了,所以十分慌『乱』

。我问她能筹出多少钱来,她反问我要多少。我其实也不知道,只得把我妈第一天的抢救费用告诉她,我强调说:“每天都得这么多钱,每天。”

财务总监姓李,在我妈的美容院干了很多年了,我也见过她几次,我说:“李姐,你得帮我想办法。”

她说:“你放心吧。”

我带了钱回到医院,心里觉得安定了些。肇事者的律师又来找我,他婉转地提出,要停止我妈的生命维持系统。我很冷静地叫他滚。

早上我问过律师,他提醒我对方可能会提出诉讼,要求停止对我妈的生命维持,因为将来这些费用都会由肇事者承担,这么大一笔钱,对方可能会不愿意付。

我说:“他们不付我付。”

医生和我谈过话,我也知道这没有意义,但我妈躺在那里一天,我总是有希望,希望奇迹发生,希望医生是诊断错误,希望我妈可以醒过来。医学上有那么多奇迹,有什么理由就让我相信,我妈真的从此就不能醒了。

对方的律师见我完全不配合,冷笑着说:“到时候你别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我要救的是我妈,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生我养我的妈。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每天我看到护士在吃饭,就给自己也叫一份外卖。其实吃不下去,吃完也就是抱着马桶吐。晚上的时候我躺在折叠床上,总是幻想医生把我叫醒,告诉我奇迹出现了,我妈苏醒了。

那段时间我压力巨大,耳朵里一直嗡嗡响,像是有一百架飞机在起降。我跑到门诊去挂了一个专家号,专家说是压力过大,担心我会神经『性』耳聋。他说你得放轻松,可是我怎么轻松得起来。

生活已经把我推进了深渊,它却还觉得不够,又往深渊里狠狠砸下巨石。

我妈的财务总监李姐跑了,据说她买地下彩票挪用公款,还借了高利贷。她把账面上那几万块钱支给我之后,就卷款逃跑了。我接到美容院出纳的电话赶过去,财务室里『乱』糟糟的,出纳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坐在那里急得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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