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天宿大师
七年前。
问月门试炼。
“此次寒冰试炼非同小可,若你们支撑不住,可立刻求救,但成绩清零。”
没有弟子在进入试炼场时因为师兄的这句话而选择退出。
试炼大门一开,比寒冬最冷的风还要冷十倍的风狂扫而来,瞬间就将几个身形削瘦的弟子吹得往后退。
同样被风刮得底盘不稳的阿璃下意识抓住前头胖师兄的袖子,见他回头,有些尴尬地说道,“师兄借个力。”
胖师兄倒不介意,说道,“要不我们结个伴,我负责扛这妖风,你负责打怪呀。”
阿璃灵力高超,远胜同门,只是性格孤僻,总是独来独往,胖师兄对结伴的事也不抱什么希望。
果然,她松了手,只是说道,“我走在你前面。”
胖师兄叹气,意料之中。
阿璃凝神定气,第一个进了试炼场,里面的冷远比在门口时冷多了。
所有人的第一个反应几乎都是将裸在外头的手给藏在袖子里,再用袖子挡住脸,还要再罩上一股灵力,希望能借此抵御严寒。
可没等他们找到那雪妖将它击杀,得到分数,就已经冻得受不了了。
每一步都要踏过厚厚积雪,举步维艰。
抬脚时又有狂风袭来,走一步,又要退两步,有人直接退到了大门口,再要提步,便被吹了出去,成绩瞬间清零。
等雪怪出现时,别说击杀,就是提剑都难,手冻僵,剑结冰,半点灵气都凝聚不了。
也就阿璃这些精通防御之术的,还能坚持筑个罩抵挡一些冰雪。
雪怪袭来,也能过个两招。
但实在是太冷,灵力罩也要源源不断的灵力来维持,他们根本不能兼顾。
陆续有人因为受不了这严寒,抵抗不了不断袭击他们的雪怪而发出求救信号。
阿璃在击杀一个雪怪后,身体已经很虚弱。
但她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才能走到出口。
她以剑做拐,一步一步往出口走。
她不是想着拿第一,只是要完成试炼任务。
寒风如刀,在她脸上划出血痕,连手背都见了血肉。
阿璃没有停下来,仍在往前走。
突然一只雪怪呼啸飞过,狂风带得阿璃整个人飞起,重重摔在了厚厚的积雪上。
冷,冷得全身都没了知觉。
眼前不断有雪飞过,身上开始沾上了雪花,已将她半个人都埋了起来。
阿璃以为自己要被冻死在这里时,那冰天雪地中飞来一人。
宽袍飞扬,踏雪而来,身上还沾了雪怪的鲜血。
她微微睁眼看着,眼泪都冻在了眼眶里,哑着嗓子念道,“度师叔……”
度云劫俯身将她从雪里捞入怀中,为她渡气筑神,“为什么不求救?”
怀里温暖如春,阿璃渐渐恢复着元气,她说道,“试炼场可以求救,那以后下山了呢?没有人会救我。”
无论什么事都要靠自己,这点她早就明白了。
靠别人,路根本走不远,也不可靠。
度云劫紧握她冷似冰的手,将她拥得更紧,贴耳说道,“师叔不会丢下你。”
那是阿璃听过的最温暖的话。
对度师叔的喜欢,从那一刻就无法自拔了。
可度师叔修为高,人好看,脾气更好,她在同门眼里,不过是个不爱跟人说话,喜欢独来独往,一点也不好相处的人。
阿璃想要变得更强,更好,只盼在将来某一日,可与他并肩。
而无一人会非议。
从试炼场出来后,她主动寻了胖师兄,磕磕巴巴说道,“下次去试炼场,我们组队吧。”
自闭孤傲的少女开始试着融入同门,与他们一起修炼,一起吃饭,甚至一起笑。
她还找到了愿意给她上药还心疼她劝她不要太苦练的朋友。
她们会一起在凌晨爬上山去看日出,也会在半夜趴在被窝里说悄悄话。
只是她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喜欢度师叔。
这是她心底的小秘密。
度师叔,那是她曾仰望的人,也是为了能跟他并肩而努力的人。
她有多喜欢他,被他背叛的那一刻,就有多痛苦。
痛苦到她仓皇狼狈地逃下山后,在那阴暗的洞穴里,差点成魔。
可是不值得。
在息壤差点吞噬她的时候,她清醒了。
是,不值得。
虚弱的她盯着那已经在她脑袋前停留的黑团团,和它久久对视。
难过涌上心头,终于没忍住,抱住这唯一的“活物”痛哭出声。
那时的冷,她一世也不会忘记。
那时度师叔将她抱入怀中给予的温暖,她也忘不了。
“你要死了吗?”
耳边不但有人在叽叽咕咕,还捏她的耳朵,捏她的鼻子,差点没憋死她。
在那只手捏住她的脸蛋时,她终于睁眼,迎面就是一张没有一点生气,丧得不行的脸。
不听抱了她半天,仿佛抱了个人形冰雕,要不是她还在吐气,他简直要以为她死透了。
阿璃的手脚还僵着,艰难问道,“我刚才没死?”
不听说道,“我打碎了墙,把你埋进了土里解毒,等再挖你出来,你就成了个冰雕。”
阿璃看看身上,果然还残留了很多泥土。
舔舔唇,也有泥。
把她埋进土里,他是解毒还是要把她做成花肥呢。
不过她确实活过来了。
虽然不听不是个热血少年,但身体确实是温暖的。
他就这么箍着她,箍得太紧,连阿璃都能感觉得到他偏瘦的身体硌着她了。
阿璃说道,“你娘没事。”
不听的脸色缓和下来,“可是她受伤了?”
“是,伤的不重别担心。”
不听稍稍安心,又道,“你能不能走?”
阿璃试着动了动,比刚才好多了,“还是有点冷,手脚都冻僵了。”
说完不听又将她抱得更紧。
疼疼疼……你硌着我了!阿璃被抱得不舒服,可是没吭声。万一她直接说你抱的一点都不好,伤了他的心怎么办?
又缓了一会,阿璃怕厉天九等会就过来看她被毒丨死了没,说道,“你松手,我好像能动了。”
手脚还不太利索,但至少能动了。
不听见她在揉手揉腿伸展腰骨,问道,“你做什么?”
阿璃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刚才你抱的姿势不对,被你硌疼了。”
不听皱眉。
阿璃赶紧要补充安慰,就见他说道,“不舒服为什么不说,你是不是傻?”
“……”去他的体贴善良小仙女!
她完全缓了过来,说道,“我得带你一起走。”
不然她怕厉天九一直追杀她要取息壤,到时候万一被他取走,那秦愫白和不听都没命了。
她想救不听。
想救这个少年。
不听眼里露了不耐烦,将锁住自己的铁链提起又放下,顿时砸得地面“咣”地一响。
是特地砸给阿璃听的。
这东西锁着他,他使不出一点力气,那就根本逃不出去。
“那就找东西砍断它,书上既然有记载法子,那就一定有。”
不听看她,眼里微微有光,“书上怎么说?”
“书被撕了。”
“……”眼里难得燃起来的光扑哧扑哧迅速熄灭。不听捉了她的肩就将她往外推,“快走。”
“别急啊,我们可以试试。”
阿璃跪坐在铁链面前,取了身上的匕首,注入灵力,朝它用力一扎。
“嗙——”
刀刃碎成了碎片。
还震得她的手发麻。
她又以灵气化刀,默念,“出来,回头带你找好吃的。”
一会不听就见她的心口冒出一团黑气,那黑气似有生命,又似在四处打量。
他伸手要抓,却被阿璃一掌拍开,“不许动。”
黑团团也在打量这阴郁少年,只觉他身上有种美食的气味,立刻朝他扑去。
谁想也被阿璃一掌拍倒。
“不许动!快进刀里去。”
“……”
阿璃扬起大刀朝那万年玄铁砍去,又是“嗙”的一声,大刀灰飞烟灭,就连附体的息壤都被弹了出来,撞在墙上咚咚作响。
不听说道,“它被撞懵了。”
阿璃回头,只见黑团团怒气冲冲飞了回来,张开满口锋利白牙的大嘴一口咬住玄铁。
“咔嚓。”
满口白牙碎成了渣。
阿璃:“……”
一口牙不成,它又换了一口大白牙,再咬,又碎。
再换再咬再碎。
连续十几口,玄铁只是多了几道牙痕。
不听拨弄着满地碎牙,说道,“它被气疯了。”
阿璃看不下去了,把黑团团拨开,她总算是发现了一件息壤都办不到的事了。她说道,“找找百宝袋里有没有什么可以用的硬东西。”
不听伸手去找,不死心的黑团团还在变换各种兵器,或剑或刀或斧头,对着玄铁一阵乱锤。
然而玄铁依旧坚丨挺。
阿璃都懒得去管它了。
一会不听摸出了一根白骨,说道,“它,最硬。”
“……”阿璃转念一想,都说剑走偏锋,万一有用呢?
她顿时激动起来,为白骨注入了磐石咒,令它坚硬百倍,这才举起双手,用力朝玄铁砍去。
“砰——”
玄铁……安然无恙。
骨头碎成了渣。
不听:“……”
阿璃:“……”
去他丫的剑走偏锋!
阿璃俯身捡地上的碎骨头,捡得都要哭了,怎么就能碎成这样,根本找不齐了。
算上上回不听毁掉的那一把骨头,这尸骨都要缺胳膊断腿了。
她有罪。
她对不起这白骨的主人。
——希望这白骨主人是个乌龟王八蛋,那此罪可解。
黑团团还在那边努力,满室都是各种兵器和玄铁较量失败的声音。
不听干脆半躺在地上,一手撑着脑袋看她。
阿璃还在苦想办法。
不听问道,“你为什么比我还急?”
他们才见了几次面,说过几句话,为什么她要这么着急。
刚才她差点被毒丨死了,不怕吗?
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要救他。
为什么这么急。
阿璃回神,“对啊,我为什么比你还急?王八蛋,你为什么不急?”
说完朝他胳膊怒拍一巴掌泄愤。
“……”
不听被打多了,这点力气像在给他挠痒。
他说道,“一定要是很硬的东西吗?”
“按道理里来说是这样。”
“那这玄铁不硬吗?”
“啊?”
不听拽了拽五六丈长的铁链,“这根链子这么长,你只需要朝一小节砍,那剩下那些,不能用吗?”
宛如醍醐灌顶,阿璃顿时开窍,对啊。
玄铁是这世上无比坚硬之物,比它更坚硬的她还没有在书上看到过。
所谓以毒攻毒!
阿璃问道,“你想到了为什么不试试?”
不听说道,“试了,没用。只是……”他指了指那还在跟玄铁较量的黑团团说,“加上它,大概可以。”
这黑团子莫名让人觉得很强。
阿璃赶紧召唤息壤,但它已然疯了,不断对玄铁发出攻击。
然而屁大点痕迹都没再刮出来。
阿璃只好探身把它揪过来,摁进一截玄铁中,随后想举起它砸另一节玄铁。
但……太重了吧这东西,根本提不动,更别说举起来。
她讶然,所以从不听还是个婴儿开始,就一直被这么重的东西锁在密室里?
厉天九那个人渣!
不听见她提不起来,伸手说道,“我来。”
虽然这么说,但他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这么多年来,每次娘亲来看他,都会偷偷带上利刃,让他找机会割断玄铁。
但每次都没有用。
他不喜欢看见娘亲眼里透着绝望,却还要笑着安慰他说没关系。
虽然屡屡失望,可每回他还是会接过她递来的利刃,再试一次,因为不试的话,她会更难过。
不听握住铁链,那黑气正趴在上面,甚至连他的手都染黑了。
阿璃说道,“快砸。”
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的。
一定要可以!
不听将玄铁提起,像摆动绳子那样摆动起来。
铁链上下起伏,在地上拍打,拍得地板碎成了石沫。
不听的手速越来越快,铁链也晃得越来越快,阿璃几乎看不清了。
那么重的东西,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直到密室里已经腾起风来,不听似风迎着铁链另一头快速飞去,手上的铁链随他而动,息壤包裹的那一节铁链猛地撞击上了另一节腾起的铁链。
“砰!砰!砰”连续的冲撞,室内顿时震天作响。
刺耳的声音刮得阿璃耳膜刺痛,空中已见火光飞起。
铁链瞬间断裂。
不听一愣。
阿璃也一愣。
断了!
阿璃雀跃飞奔,冲上去飞身抱住他,“铁链断了,这王八蛋铁链断了!!”
不听被撞得往后退了半步,姑娘的长发掠得他两颊发痒,还有一种特别好闻的香气。
长这么大,除了娘亲,就没人这么抱过他。
只是长大以后,娘亲也不抱他了。
不听无由来觉得别扭,当即——一掌推开了她。
被推得趔趄不稳差点直接撞墙的阿璃一脸懵,小兔崽子等会找你娘告状!
不听低头看着那断掉的铁链,有些茫然。他提了提手脚,很轻。他又转了个圈,从未知道原来走路可以这么轻,仿佛走一步都能飞起来了。
阿璃拽着他的手往外带,说道,“去找你娘。”
不听没动,反而抓了她的手,直接朝密室上方冲去。
阿璃骇然,“那是墙!!”
坚硬无比,连她用咒术都没办法碎开的……
“轰。”
不听几乎没费什么劲,墙直接破开了个大洞,瞬间就见了外面日光。
阿璃:“……”
嗯,这墙就是个屁。
阿璃发现不听虽然没灵力,但这世上有一个可以让他们这种辛苦修炼的人吐血的词,俗称——天才。
不听就是个天才,明明没有学习过如何修炼,甚至连怎么控气都不知道,可就是能做到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事。
而且这铁链被斩断的瞬间,她明显就看见不听身上像被解开封印那般,已见灵气邪气,周身乱窜,像是在打架,完全操控不了的模样。
可饶是如此,也丝毫不能影响他的速度。
不远处巨响震天,在阁楼闲坐的白无名微微皱眉往那边看,冲天的邪气,宛如妖魔现世。
那是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立刻起身,朝那边飞过去。
仍被困在院中的孟平生和吴不守也听见了声音,两人从房里出来,便见了漫天邪气。
孟平生的脸色骤变,“沧澜阁里怎么会有这种怪物?”
吴不守细细查看,只见灵气和邪气纠缠激烈,十分骇人,“恐怕是放出了不得了的怪物。”
孟平生怕那妖物害人,又去击打那灵罩,可灵罩坚实无比,依旧无法敲开。
沧澜阁巡逻的护卫很多,方才的响声早就惊动了他们,刚到这废弃别院中,突然就看见两个人从地下冲出,不待他们反应,便化作两道光消失不见了。
速度快得根本让人看不清。
不听寻找着母亲的踪迹,掠过沧澜阁上空,地下的人只看见地上有影子一瞬而过,再抬头看去,什么都看不见。
“在那。”
不听猛地停了下来,幸好他还抓着阿璃的手,否则阿璃几乎被甩了出去。
他俯身往下面的院子冲去,抬手朝屋顶一扫,屋顶立刻被掀翻,完好的房屋顿时只剩半截。
屋里坐着的白衣女人忽然见到地上日光,不由微微一愣,抬头看去,见了那削瘦少年,眼里瞬间含泪。
她的脸色苍白,白衣上还染了片片断指的血迹,宛若冬日红梅,凄美艳绝。
“不听……”
“娘。”
不听冲到她面前,秦愫白伸手抱住他,在这日光下抱他,是她日日夜夜都在想的事。
她的眼泪直淌,断指的疼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她日夜牵挂的儿子就在眼前,他们再也不用在那水牢里相见。
阿璃站在一旁暗暗感慨,越想,就越觉得厉天九不是个东西。
对,厉天九。
阿璃脸色一变,说道,“你们还是快走吧,不然等会沧澜阁就来人了。”
秦愫白问道,“那你呢?”
阿璃说道,“我还得救我的师叔,放心吧,我叫了援兵,很快就到了。”
不听看她,问道,“你留下来能救人?”
“好像……有点打不过。”
阿璃还想挣扎一番,可已经被不听捉了手,像要带她出去。
“别,我……”
“送死的是蠢蛋。”
“……”
不听一手抓着秦愫白,一手抓着阿璃,身形单薄的少年在此刻,却让人觉得可靠极了。他抬头往上看,那灵力墙结实无比,可再结实,能比得过那囚困他多年的密室吗?
不能。
他飞身就要上去,便见一抹青影飞来。
他正要出手,阿璃已经叫道,“白无名!”
白无名停了下来,发现那股邪气来自这个少年,他问道,“你们去哪?”
阿璃说道,“离开这。”
“恐怕走不了了,我过来的时候,沧澜阁的护卫也全都来了。”
说话间,空中已飞来成千上万的护卫,将原本明亮的天空都遮掩得一片昏暗。
“你们走不了了。”
秦愫白听见这声音,心顿时觉得冰冷。她往前看去,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冷眼盯来,这一眼,秦愫白差点吐了。
鹤夫人面无表情盯着他们,说道,“他不可以走。”
秦愫白将不听护在身后,冷声,“你们困了我们母子十八年,够了!”
鹤夫人说道,“可我儿子的病还没好啊。”
阿璃忍不住呸了她一口,“老妖婆!”
鹤夫人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她的身上,别人早就不能激怒她了,她的心在儿子一日日的病痛中早就被伤得千疮百孔,轻易不会被人惹怒。
除了秦愫白。
这个和她的丈夫生下孩子,她却不得不接受的女人。
她对不听冷冷说道,“回去,回你的牢里去。”
不听顿时杀气立现,几乎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出手的,人就已经到了鹤夫人面前。
鹤夫人本就不是个正统修仙者,多年来更是荒废修炼,连个筑基都不是。
对不听的出手,她根本连看都看不见。
等他到了面前,旁边护卫也反应不及,等他们反应过来时,鹤夫人已经被一掌拍倒在地,呕出血来。
护卫这才上前围剿,但不听连位置都没变,只是以手横扫,那护卫就倒了一地。
阿璃惊诧,不听再怎么天才,这能力也太逆天了吧,比她这个金丹还要厉害。
要不是手脚上还铐着一圈玄铁,那是不是都能变怪兽了。
本刻苦学习的仙女不服!
护卫如湖上波浪,不听便是湖中人,将他们一圈圈击退。
等再无护卫敢上前,他才走到鹤夫人面前,手上已聚了一团邪气,要杀她。
邪气脱手,冲向鹤夫人。
几乎是离她半寸之近,邪气被人接住了。
厉天九化去邪气,手心已被灼出焦味。他暗暗诧异,不听确实灵骨奇特,是修仙的上乘者。但他常年被玄铁锁住,压制了大半灵力,如今初初领教,威压逼人,着实让他惊讶。
不听见了他,眼里更是生了戾气。
“不听。”秦愫白低声,“回来。”
声音里都是担心,也是惧怕。
不听转身便回来。
但身上的戾气却没消失。
阿璃倒有些称奇,按理说一个人如果戾气重到这种程度的话,根本就已经控制不住而被这戾气操控了,但不听却收放自如。
如果把他扔进魔族里做卧底,一定能骗过他们。
明明煞气冲天,可心智却依旧清醒。
厉不鸣也已闻讯赶到,他看着那多年都不见一面的姨娘秦愫白,又看着站在她身边的少年。
一身褴褛,面色苍白,他从未见过他。
鹤夫人见儿子过来,说道,“鸣儿走。”
厉不鸣看了看四下严阵以待的护卫,又看向阿璃——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是唯一肯对他说出真相,不会骗他的人了,“阿璃,他是谁?”
阿璃顿了顿,不听已紧握她的手腕,拧眉看她,不许说,不要说,他不想听见任何他和沧澜阁有关的字眼。
厉不鸣看向自己的母亲,问道,“娘,他是谁?你们在做什么?”
鹤夫人没有答,已经要带他走,“别问了,剩下的事交给你爹,我们走。”
“你为什么不敢告诉他?”秦愫白冷笑,“因为你不想在你儿子的心里变成一个毫无人性的母亲!”
她知道这里唯一可以制止厉天九和鹤夫人的就是厉不鸣,要让他知道真相,让他亲眼看看,他还有一个弟弟!
鹤夫人厉声,“闭嘴!”
“他是你爹的另一个儿子。”
厉不鸣猛地怔神。
脑袋顿时空白。
他错愕地望向那个削瘦少年,忽然觉得他的眉眼,跟自己有几分相似。
这是他的……弟弟?
弟弟?
知道这件事的外人不多,在场的人除了宋管家,几乎都惊了。
这怎么就冒出个三公子来了?
鹤夫人见儿子怔神,急声,“她说谎,除了你死去的哥哥,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
厉不鸣已经不信她了,母亲的慌张在告诉他,她说谎了。他偏头看向父亲,问道,“他是不是我的弟弟?”
厉天九只觉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可妻子的眼里都是乞求,在让他不要说。
但这种沉默更加肯定了厉不鸣的猜疑。
这是……他的弟弟。
可眼前的弟弟,却如此单薄,脸色惨白得似乎没有见过一天的日光。
秦愫白说道,“你不如再问问你的爹娘,他们为什么不让你知道不听的存在,为什么那么讨厌我们母子,却还要留我们在沧澜阁。”
“杀了她!”鹤夫人歇斯底里大喊。
几乎就在她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厉天九已经准备杀秦愫白。
“住手。”
喊住手的,却是厉不鸣。
谁都没有想到。
就连秦愫白都没有想到。
厉不鸣拦住他,颤声,“无论真相是什么……你们也亏欠了他们,不是吗?”
厉天九愣了愣,“鸣儿,你不懂。”
厉不鸣说道,“我想知道真相。”
他看着那叫不听的少年身上的伤,还有手上的万年玄铁,断口仍旧锋利,说明才刚断不久。
残留的铁上甚至有点点青苔,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他的弟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苦。
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又说道,“我想知道真相。”
“我来告诉你真相。”
女子的声音高扬尖锐,众人往那看,就见一个女子走了出来,看着他们笑道,“我来说。”
鹤夫人一愣,“红音子?”
她没有想到,红音子竟会出来。
真相?她一个大夫,一个外人,不过来沧澜阁几年,能知道什么真相?
红音子说道,“厉少阁主可知你每月吃的药丸,是什么做的?用了几味药材。”
厉不鸣说道,“八十八种。”
“对,八十八种,可如果没有一味药引,做出的药也不能压制你的病。”
“什么药引?”
“你弟弟的血。”
厉不鸣蓦地一怔。
鹤夫人已经在低声哭泣,“别听了,鸣儿别听了。”
她不想自己在儿子眼中,成为一个恶毒妇人。
厉不鸣却没有听,脸色已是更加苍白,“你继续说。”
红音子说道,“你弟弟出生,本就是为了给你治病。所以你爹才娶了秦愫白,生了厉不听。”
不听闻声面露厌恶,“我不姓厉,你再喊,我杀了你。”
简单一句话,煞气四溢,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不舒服。
白无名细看他,看样子并没有什么灵力,可为什么邪气这样霸道。
红音子也不愿多生事,便没再提。
厉不鸣摇头,“不可能,怎么可能,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红音子嘲讽笑道,“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弟弟在刚出生的时候,就被关进了水牢中!被这万年玄铁锁在了不见天日的地底下!”
白无名听见万年玄铁,不由看向阿璃。
所以她问自己斩断玄铁的办法,是为了厉不听?
那算起来,她已认识他好几日了。
鹤夫人厉声,“红音子!我们供你吃喝,予你钱财,你为何要这样忘恩负义!”
红音子嗤笑了起来,“鹤夫人,你如果知道我是谁,一定不会这么说。”
“你是谁?”
“我的父亲,是天宿大师。”
在场的人,几乎都吃了一惊
厉天九和鹤夫人更是吃惊,“你是……天宿大师的女儿?”
阿璃也想起来了,天宿大师,当年撮合厉天九和秦愫白姻缘,最后却无故失踪十余年的天算者。
“是啊,没想到吧。”红音子冷笑,“当年我父亲为你算得秦愫白可以解你天劫一事,你非但没有感谢他,还将他杀了对吧?自他入了你沧澜阁的大门,就再也没有回来。临走前他跟我阿娘说,十日便归。可十年过去了,他却没有再回来。我阿娘为此哭瞎了眼,病了多年,就连死的时候都没有等到他。”
鹤夫人突然冷笑起来。
红音子长叹,“我为了入你沧澜阁,接近你们,看遍医书,学遍医术,就为了找到我父亲,可我没有想到,他的命数在这里却为零……他死了……是你们杀了他!”
厉不鸣知道双亲的沉默就代表着红音子说的不是假话。
他自小就得到了爹娘的万般疼爱,在他心里,他们是完美的,慈祥和善,可今日听来的事,却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阿璃轻轻叹气,很是同情他。厉不鸣是无辜的,可他爹娘的恶毒所为,却都要他来承担后果。
厉不鸣已经无力站立,鹤夫人要扶他,却被他抬手扫开,眼里尽是失望,“别碰我!”
鹤夫人顿时落泪,“鸣儿……”
厉不鸣痛苦道,“不要叫我,你不要叫我。”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直至体力不支,晕死过去。
鹤夫人跪地抱着他,也哭成了泪人,她心中已全是绝望。
儿子再不会原谅她了。
再也不会。
厉天九面如冷铁,盯着红音子说道,“你没说错,是我们杀了你爹,可你以为,你爹是什么良善之人吗,不过是一个贪恋钱财的无耻半仙。”
红音子冷笑,“我爹是天宿大师,九州敬仰的天算者!”
鹤夫人尖声笑了起来,讥讽说道,“你可知当初为什么秦愫白会嫁入沧澜阁?”
秦愫白看她,“不是因为我命格奇特,非厉天九来压制不可?”
鹤夫人忽然笑得分外好看,“不是。”
秦愫白呼吸微屏。
“当年我们找到天宿大师,问他可有办法治好鸣儿。他说至亲的血可以,但并非来自父母,而是要手足的血,可又非寻常兄弟的可以,必须是要与命格匹配的女子所生的方可。于是他演算出了东方方位白桦林中的一个姑娘。”
秦愫白怔神,“我?”
鹤夫人说道,“是。那时你命格未定,天宿让我们多等一年,到你命格成型之日,就是嫁入沧澜阁之时。他说可以助我们办成此事,还为此要了我们沧澜阁半数钱财。”
红音子怒目圆瞪,“不可能!我爹不是这种人!”
鹤夫人说道,“他是,他就是一个贪财卑鄙之人!”
红音子不信。
她爹绝不是那种人。
鹤夫人看着秦愫白说道,“他得了钱财后,便动了天机轮丨盘,将你命格封存。他料定你爹爱女心切,在算不出你的命格后定会来找他,后来你爹果真来了。于是他以你命格奇特非嫁我夫君不可的理由,让你嫁入沧澜阁,生下了不听。”
这个真相,让全部人都意外了。
天宿大师的美名闻名九州,可谁都没有想到,却是一个贪财卑鄙之人。
阿璃又叹了一口气,一切祸源,都是天宿大师贪得无厌造成的。
作为九州最有名的天算者,财富源源不断,可他却觊觎沧澜阁的财富,不惜坑害那么多人,来卷走沧澜阁的半数钱财。
可如果当初秦愫白不听父命,反抗逃婚,那也不会有今日的事。
不听命,不认命,方可改命。
秦愫白眸中有泪,喃喃说道,“原来是这样……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阴谋。天宿大师……枉你是个天算者,你枉为天算者!你害了我,害了我的儿子。”
不听扶着母亲,说道,“我杀了她。”
说罢就要杀了红音子,阿璃忙拉住他,说道,“她也被骗了。”
红音子也不过是个被亲生父亲骗了的人,说起来,她没有罪。
有的,只是认错了父亲。
不听皱眉,但到底还是没过去。
秦愫白看着阿璃拽住他的手,远不及玄铁坚硬,却可以拉住不听。
过往,不听只听她的话。
如今,似乎多了一个。
“我不信。”红音子回神,“你们污蔑我爹,污蔑一个死人!”
厉天九说道,“他的尸骨还在沧澜阁,施以回天之术,可以看见那日真相。”他又唤了宋管家,“去藏书阁寻那尸骨。”
宋管家应声,“是。”
藏书阁?尸骨?
阿璃忽然想起来了,“等等,那尸骨……好像在我这。”
众人纷纷看她。
突然万众瞩目,阿璃尴尬笑笑,随后扯了挂在不听那里的百宝袋,从里面摸东西。
然后摸出了一把梳子。
众:“……”
阿璃窘迫,“拿错了拿错了。”
说罢又扯出一件披风。
在场众人的气氛已然变了。
白无名低头低语,“我觉得你要是再拿不出来,你就要死了。”
“手误!”阿璃终于摸得一个包袱,立刻拿出,放在地上摊开,赫然是一堆白骨。她说道,“我去藏书阁看书时无意中发现的。”
厉天九皱眉,无意?他藏了五十八道暗门的尸骨,是她可以无意发现的?
阿璃想了想,又从怀中拿出那串跟尸骨一起发现的珠子。
珠子刚拿出,红音子便扑了过来,颤颤拿起那串珠子,“是我爹的手珠,是他的。”
厉天九已施展回天之术,空中立刻浮现出了厉天九和天宿大师的身影。
藏书阁中灯火闪烁,天宿大师怀中却抱了一堆闪烁之物。
众人认真辨别,发现竟全是珠宝玉石。
他紧抱在怀,背已抵在书架上,惊恐万分,“厉天九,你要食言!”
厉天九冷声,“你要的钱财我已给你,如何食言了?”
天宿大师怒斥,“我如此帮你,不惜违背天命替你骗来秦愫白,救你儿子,你却要杀我!”
“天算者不能算己命,这就是你最大的错误。你早该想到,我是什么样的人,秦愫白的秘密,你绝不能带走。”
天宿大师绝望反击,但却被厉天九一击毙命。
至死,他也没有松开怀中的宝物,死死揽着,似乎这些就是他的。
回天之术悄然消失,鹤夫人看着痴了的红音子,眼里已满是胜利的愉悦之色。
红音子摇头,痴痴道,“不可能……我爹不是这种人……他才不是。这是假的,假的!”她猛地抬头看他们,又重复道,“对,假的。”
鹤夫人说道,“你别自欺欺人,回天之术怎会是假的。”
“是假的!我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红音子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又失望,“你们骗我……是骗我的……”
说着,她又捂脸哭了起来,已是疯疯癫癫的模样。
“我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是最好的爹爹……我阿娘没有等错人,没有……”
她痴痴念着,哭着,疯了般,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鹤夫人见她疯了,眼里丝毫没有怜悯和抱歉。
你毁我鸣儿,我便毁了你!
秦愫白叹气,她恨天宿大师,但是同样是做女儿的,她也明白红音子也是个可怜人。
父亲失踪母亲病亡,自己苦苦追踪父亲下落,却得知父亲是个贪财违背道义之人。
不怪她会疯。
一世的信仰突然崩塌了。
鹤夫人已经不哭了,她缓缓放下儿子,起身说道,“你们都别想走了。”
阿璃皱眉,“你还不收手吗?等厉不鸣醒了,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只会更加难过。”
鹤夫人说道,“他不会知道的,我杀了你们,再抹去他全部的记忆,我们母子会和好如初,在他的心里,我又是那个他敬重的母亲了。”
阿璃唾骂道,“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鹤夫人厉声,“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对我的鸣儿!为什么要让他生下来就受这种折磨!他只是一个婴儿,他做错了什么!我只想他好好活着,你们的命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所以你就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命了是吗?”
“是!我不后悔!”鹤夫人声嘶力竭,再不愿跟他们浪费唇舌,接连下令,“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听候命令的众护卫铺天盖地朝他们袭来。
宛如蝼蚁倾巢而出,连沧澜阁素日里养的几大坐镇长老都出手了。
护卫不足为惧,但若人数众多,也要耗损许多气力。更何况这次有灵力高强的长老出手,更是难缠。
阿璃放倒几人后,忽然被白无名捉了手,便要将她往这蝼蚁阵外面带。
她恼了,“干嘛?”
白无名边扇开那刺来的护卫边说道,“救你。”
“等会问月门的援兵就到了。”
“他们不会来的。”
阿璃突然明白了,“你没有帮我叫他们?”
眼里一瞬闪过了失望,那是对朋友的失望。
叫援兵并不是他的义务,可白无名看见这瞬间闪过的失望,却突然有些后悔。
——他应该帮阿璃叫援兵的。
他坦诚说道,“是,没叫。”
阿璃欲言又止,她着实难过,可是白无名为什么要帮她?
对,为什么?
只因为他们一起闯过祸,爱折腾,他帮过她,她就可以要求他不惜得罪沧澜阁,弃凤凰阁不顾,帮自己?
这本身就不对。
阿璃不怪他。
但是——无由来难过,因为她真的将白无名当做了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
阿璃说道,“我不能走,沧澜阁的所为已经违背道义,我虽然……”
虽然她已经被师叔除名,不再是正统修仙门派的弟子了。
但师父说过,心正,便周身有浩然正气,不需要什么头衔。
如果她这个时候撇下不听和秦愫白,那她算什么正派,跟乌龟有什么两样。
阿璃松开他的手,笑道,“谢谢你,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带我走,可是,我不能走。”
说罢,阿璃已经飞身回到不听身边,与他们并肩一战,击退不断涌来的护卫。
白无名看着那目光倔强又坚定的少女,隐约间,仿佛看见了另一张面孔。
他的瞳孔骤缩。
七婆婆。
阿璃就是……七婆婆?
他早该猜到的。
可是他对自己的眼力太过自信,总以为自己的修为比阿璃高,所以认为她绝不可能变成了个老婆婆都看不出来。
竟是被她骗了那么久。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走。
明明总是对她呼喝的师叔,明明是刚认识的秦夫人和少年,却要为了他们得罪整个沧澜阁,陪他们一起去死。
他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这卷就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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