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水向西南退避三舍,往肃州去驻扎另行决战,离国家和初衷越来越远,蒙古军但凡有壮志雄心者,不无后悔——黑水之战他们曾对林匪优势巨大,若战后成吉思汗亲征银川,或赤老温代表他强渡黄河,当时就一锤定音,不至于一步步缩小差距、硬拖到此情此境。
可他们记性太差了,不是主帅想硬拖!将时间轴拨回去,谁能想到本该在月氏一蹶不振的林阡,会跑到克夷门集结西夏一盘散沙的官军义军,变废为宝救他的盟军?从正月廿七义庄擂台比武开始,“势”就从成吉思汗所派蒙古军的手心挣脱,往林阡所集西夏右厢军的脚下飞奔……
但成吉思汗之所以没亲征银川,虽说对林阡存在着一定的低估,归根结底还是被越风曹王徐辕拖拽——正月中旬盟军总计有三十万,全都是林阡麾下的一线,蒙古军再如何骁勇善战,哪可能一口吞完黑水并直下腹地?
黑水盟军并未全军覆没,却也确实曾血流成河,但那种劣势下曹王就有胆魄要求谈判,是因为西宁、宣化、月氏等地,盟军一直胜多败少、本就有俘虏为赌本,据此,曹王扣住了黑水最后一丝气;而正月下旬,虽然没被算入盟军的总数中、且大部分时间通讯不畅,但越风有八万余、忧吾思郭蛤蟆三万余,都呼应徐辕七万救兵在逍遥峰境内的蒙古军心腹游击,愈少愈强,捋顺了黑水的气也贯通了黄河的势——只不过,越风部“八万”这个人数,在二月初拖拽着蒙古军一起急转直下,坠到谷底……
无法把敌人一战就消灭干净的贻害被蒙古军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也提醒了二月初九的陈旭无论如何都要坚持靠正面决战把对面一网打尽。
一言以蔽之,黑水盟军反败为胜的是林阡,但撑下来完全靠越风、曹王和徐辕,明面上不能提及的还有个莫非。这当中,越风居功至伟。
二月初九谈判结束黑水会战宣告落幕,成吉思汗和林阡双输,越风没获救,但只有他赢了。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总算逼得蒙古军连夜撤围,同生共死的战友们陆续被救出,殷柔和李戬盯着绝命海的方向望眼欲穿,盼了几千个人也没看到他们最想看见的活生生的领袖。直到林阡、李君前、徐辕和郭蛤蟆等人最后抬棺回来,他们才肯相信,早在二月初六,越副帮主就已在风雪中长眠,一霎,小秦淮群雄全都崩溃痛哭。
穆子滕刚率越野山寨数位将士从肃州奔赴,满脑子都是昔年越风目光坚毅地对自己说“越风定将完成父兄遗愿”,也是许久才肯接受这残酷事实:“子滕愧对寨主,没照顾好风弟。”深呼吸一口,肺已容不下气,“给他报仇的事,归我!”
“主公,帮主,越风部有负所托,逍遥峰八万精兵,总共只活了六千。”叶阑珊从伤兵中走上前来,不知是冻麻了还是悲恸过了?居然没有一丝一毫丈夫战死的痛苦?表面还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反观林阡,情绪一直不太正常,后来大家才知道,绝命海里主公竟还想抢救越风,疯魔般欲给越风渡气,却早已无从救起,生生被徐辕制停。无论如何,越风战死前的样子都会铭刻在他眼里心上,永世不忘。
将越风等人火化或厚葬,林阡独自去山顶凭吊过往,回忆越将军难出其右的战史——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北龙首山、黑水,战五城十二楼,“风虽自在逍遥,被束缚才可有声;虽稍纵即逝,润万物却能永生”。
陇右大圣山,战魔态林阡,“八百里雄风浩荡飘举,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万州,战封寒,杀得敌人“臂中见骨而自觉有虎落平阳之屈辱”。
西陵峡,战高风雷,敌锤“非得不遗余力打出动静裕如才不用再负隅顽抗”。
光化、襄阳,战完颜江山、完颜匡,“万里西风,吹我上、滕王高阁”,骇得敌人惊奇大呼:原来传闻竟是真的。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河东,战完颜永琏,“与风生,与风长,因风淬炼,因风拷打,同风对话,同风为伴,对风了如指掌,被风了如指掌”,“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扬葳蕤,与时推移。”
南石窟寺,战十九畏,“如驭千风,自由流畅,旋盖剪撩,惊才绝艳”。
平凉,战齐良臣,“抚今鞭的全身是刃,遭遇齐良臣的周身是拳,便好似天作之战,克星相遇,时时刻刻鞭拳交接,方方面面碎屑冲撞”。
下(和谐)阴山,战洪瀚抒,“威力如乘风破浪,搅,擿、掉、点、棍、截、盘、扫、剉、板、棚、侧、捣、戳、捆、捋、削、刺、撩、剪、抬、旋、拔、盖、掣、攒,搜、撑,转瞬之间融汇呈现”。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魔城,战东方雨,“壮丽而自由的抚今鞭,上下翻飞,相击作响。千重神威,不逊东方雨分毫。”
风沙隘,战慕大貔貅,“抚今鞭,果然见人克人,见物克物,见阵克阵。”
苍梧绝顶,战林胜南,“一为猛虎,鞭追万径风;一为奔鲸,刀拔满地山。”
越风,与我亦敌亦友的判词,你还没写完它,今日却只独留我站在光里,
唯能借你抚今鞭带来的清新海风,恢弘山气,浩瀚星辰,祭你,祭我,祭我们所有人的年少轻狂……
逍遥峰八万精兵,总共只活了六千。
最刺痛人心的莫过于,绝命海最后撤出的就是六千个。也就是说除了李戬那些随郭蛤蟆一起被俘之外,殷柔所护被双郭救出的所有人都是黑水当地的民众,其余六千兵将、军医、情报人员,有金有宋亦有夏军,一直和七万多烈士殿后到最终!
“南虎将军,比南龙将军要无憾。”徐辕劝林阡,当年南龙在开禧北伐死在抢功的自己人手上。
“和琬,是出色的间谍人才。”李君前说,这只百灵鸟一直都想正式加入海上升明月,总算在西夏得偿所愿。
“这些兄弟,都有来路,都无归处!”林阡气急败坏,这些死了就是死了,因为我没及时救而死了,没什么死得其所,没什么死而无憾。
“有归处,我会带他回苍梧。”叶阑珊怀抱着骨灰盒在转角等他们,脸上挂着平静的笑,“不过,肃州之战,我要为他打完。”
“……”林阡一瞬强制着自己休要悲恸。谁的痛苦比越夫人更甚,难道还要她一个弱质女流反过来宽慰自己吗!
当然了叶阑珊只是个例,沿途他遇到不少烈士的亲眷,有人声嘶力竭,有人默默流泪,多半是伤痛难忍。唯有几个懵懂幼子,就像小牛犊他们最初一样,失去亲人居然还能又蹦又跳又笑又闹,只因为战乱中止、暂时安定而已……不对,烈士们都离家太远,这些幼子,可能是当地民众的居多,所以更加不能感同身受吧……
殷柔上得前来,为免叶阑珊触景生情,正要呵斥驱散他们,被阑珊拦住:“别。沉夕哥他们,甘愿一死,为的也不过就是这画面。”
林阡愈发动容,回眸一眼,忽然愣住——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绝命海释放的人质们都像是老了十几岁。唯独阑珊,美丽如初,竟还好像……胖了?!细细打量,她全身上下都笼罩了一层温和的母性光辉!
“越将军虽战死,所幸有血脉留存,殷柔一定誓死保护。”正巧殷柔守护到阑珊的身边。
“他!知道吗!”林阡倏然一惊,悲痛中平添一丝兴奋。
“他知道,他连名字也起好了。”这就是阑珊连情绪起伏都不敢的根因。
“叫什么?”大老粗们全都着紧,一起追问。
“叫‘越明年’,岳阳楼记的那三字。”阑珊微笑憧憬,“我会将它养大成人,告诉它,霜雪里,它的父母也曾共白头。”
众将闻言都噙泪,口中却道“如此甚好”。
可巧不巧一阵风吹来,送他们穿越时空,回到越风临死前,听他鞭振人心:
今招长风,上青云,荡污浊;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再行数步,忽见一群民众围着李戬,以十四五岁的少年为主,熙熙攘攘。
出什么事了?林阡立即与李君前同去。原来李戬正忙着抚恤麾下伤兵,不知怎地这群少年主动要来参军,言语不通方才耽误了一段时间,以至于越来越拥挤。
他们七嘴八舌:“我听闻小秦淮募兵多为自愿,不避穷苦。”“据说南宋鼓励营伍子弟接替父兄当兵,我父兄正在前线!”“越将军对我再造,便是我父兄!”
“什么‘逍遥峰八万精兵,总共只活了六千’。”林阡情绪被治愈,恢复正常,回看阑珊,“所有的民众都被我越将军保全了。”
“是。小秦淮会在西夏有十九、二十、数不胜数的新当家。”阑珊点头,恬淡如水。
“都别争,排好队。”李戬在李君前的同意下接受他们,“年纪太小,不要;眼神不好,不要;五尺五寸以下,要看挽弓力道。”
“夏人宋人骨骼不同,将军能否宽限一些?”这不,新问题来了。
除了这些少年愿效犬马之劳,也有财主运铁造刀,也有妇人织布编鞋,也有书生献策说黑水肃州之间有多少鲜为人知道路的。
谁说盟军敌众我寡?决计不止二十七万。算上民众,远远超出蒙古军。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风能吹春秋,亦能移星斗。”徐辕这句话是说越风,也是指不能说的莫非莫如。他俩救下的好一群匠人,必是肃州之战决胜关键。
“这便是‘风润万物而永生’。”李君前攥着手中的抚今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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