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能别总灌军师酒?都要被你灌傻了!”曾几何时,谷雨对陈旭的关心超出了对林阡。
“下不为例,咳咳……”林阡老脸没处搁,重回前线时频频张望,怎么郝定那边的仗还没打完?
“林阡哥哥,不必太牵挂。马蹄、刀枪、厮杀声的轻重、缓急、远近,都能反映实时战况。”束发少女一身戎装与他并辔而行,微笑相劝。
“现在还反映不出来啊,一直都很重急,变化实在太小了……”金鼓铺天盖地,震喝倒转寰宇,闻此壮烈,哪个不想到最前面去?柳闻因却明白得很,这一战林阡哥哥和她一样竟在外围,原因是不想“凡事太尽”……将战斗全权交托给莒县的地头蛇们之后,此刻的他明显忐忑和揪心,不是不相信郝定的实力,只是更爱惜麾下的生命。
“应该没什么算漏的。”林阡沉吟再三,视线终落在她身上,笑,“闻因,知道为什么林陌总在即将赢我的时候输?因为,他意志没我坚定。”
“是吗。”林陌实时听见了。
其它的话,林阡要在心里重复个几十遍才能让林陌明确感应,唯独这句,只说了一次,因为触到逆鳞的缘故,林陌立即就记下了。
自林阡和林陌打对台开始,像那种“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的将计就计型你来我往少了,而这种“你以为你赢了,我在最后教你大吃一惊”的出其不意型你起我伏多了,就是因为——兄弟俩都心照不宣,既然彼此会有不同程度的共鸣,绕一两个弯倒是实用,但如果绕太多弯,容易引起混乱、欺人反而自欺……
言归正传,“坚定”一词对林陌来说,委实是片逆鳞——
“我喜欢的人,不会那么动摇不定,他要一生都走一条路,他要一直站在我这边,他要执着坚定没有一次改变的可能!”建康府昏黑的牢狱;
“你和楚江一样,阡儿,你向来顾全大局,你……最像楚江,一生都在走同一条路……”陇右阴沉的修罗场。
触到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了,他又是被谁逼到了另一条……这样一条龋龋独行的幽冥道!
十月初八的子时就快到了,战局看来是要这般走向:马耆山金军先败亡,随后,宋廷无需再添增援,心满意足撤军。
虽然林陌的初衷是:韩侂胄之流先来拖累宋盟,随后,曹王府伺机得利,得偿所愿逆袭。
先后次序,又被你林阡打乱,真的只是因为你比我坚定?
我会甘心就这样认输?
你错了,这局是我林陌先手,我开篇必由我收笔。
没到最后,你林阡不该把话说太早。
昨夜大约同一个时辰,林陌也曾站在适才林阡陈旭对饮的那片林子里祭奠辛弃疾。
孑然一身的夜,秋风吹书页凌乱,他觉得他的人生也全都写在了那纸上,遇火而燃、终又不得不焚。
“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稼轩雄才,如鲸吞海。正自喟叹,忽然感到赤(谐)裸裸的嘲讽扑面而来——
“弟弟,战场不是应该刀刀见肉,生死相搏吗。你想当‘林阡’,你的血性呢。”原来,林阡看不起他的阴谋诡计?念昔,应该也一样吧……
那条离间南宋君臣计,为了确保宋帝对林阡心生间隙,控弦庄绝不能局限于诋毁林阡一人;尽管林陌也曾极力控制,终还是对吟儿下了狠手——说来可笑,即便在他林陌的舆论构架里,林阡和凤箫吟也永远是最直接的命运共同体。
既抑郁,又愧疚,更担忧,还愤恨,难免心思杂乱……如今回想起来,就是从那时起,他的心被林阡那歹毒的激将法钻了空子!近两个月好不容易从夹缝里省下来挤出来的金军储备,短短一日就因为他的失误而基本全军覆没;本该借韩侂胄打好的翻身仗,曹王府终究不可能有超常发挥,他们正是因为他的异常激进而早早搬石砸脚……
这感觉是什么?“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所幸,越在逆境,越能见麾下不要命地成长,大金俨然还剩最后的脉搏——虽然两大王府的高手堂都在养伤,虽然郭蛤蟆和完颜斜烈不幸中计从精英沦为败者,却逼得其它几乎所有人都自发地默默地决然地挖掘起潜力——完颜瞻、仆散安贞、郭阿邻、完颜良佐……他早说过他们都是不世出之将才、等待崛起!
这时候,就需要他这个主帅忽略自身荣辱、极速沉淀身心调整状态竭力找到破局点——去给不约而同憋好大招的他们找一个最易切入的发泄口!
“小曼,看见吗,那地方,昨晚还是交界、现在却属敌营……不过,片刻之后,会落在我手。”林陌遥指移剌蒲阿已失的又一处阵地,对不远的曼陀罗流露出一丝必胜的笑。反守为攻,不是奢望。
曼陀罗欣喜却不敢怠慢,披甲执刀、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他身侧,只因为彼处火势正不可逆转地向本营袭来!
远眺漫天火光、排山倒海而至,和梦境里一样绚丽鲜红、荡气回肠,林陌收敛笑意,冷静对应起手下的地图和脚下的实况:移剌蒲阿看来快到死地了……
血冷却目光灼热: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
天际,浓重的黑云不断翻滚而来,如飞湍瀑流,汹涌而沸腾。
那是宋匪严整的军阵、层叠的刀枪、林立的甲胄,掠夺了包括月光在内的所有天地精华,威武地盎然地恣意地席卷向移剌蒲阿所在。毋庸置疑,今夜宋军的进攻节奏是连日来最紧凑的一次。
“弟兄们,死也要挺直脊梁,跟他们拼了!”移剌蒲阿不畏死地一声令下,麾下的死忠们纷纷效仿、凭险弯弓迭射而去,虽然他们大多数都已挂彩,眼神却和蒲阿一般刚毅:“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先前移剌蒲阿确实是服了完颜瞻,同意大队人马撤走,但他自己却且撤且战越拖越慢,磨磨蹭蹭终在这最后一处关卡停步,还美其名曰要给完颜瞻殿后。
“怎就这么拧!”完颜瞻才是服了他移剌蒲阿!发现不妙赶紧回来拉他,可那时关卡上下来去的飞箭与流火已然密如蝗集,一旦置身其间就也和移剌蒲阿一样难再脱身,非得硬起头皮陪这些不怕死的一起殿后。不到五十人,背水一战对抗千军万马,谁信!若非城关上防具充足,怕是早就被郝定和彭义斌碾成了肉酱。
红袄寨寨众完全没吃地势的亏,只因他们的攻具比过去更高、更新、更可怕,推近城关之际,时而战盾相盖、泼水不入,时而强弩劲枪、无一虚发,时而还掺杂新颖火器出其不意令金军防不胜防,前所未见的一体机可能要起名为“范殿臣”,因为与范殿臣的战斗技能一样:每时每刻都能根据红袄寨的需求而灵活切换功能——
什么红袄寨,郝定彭义斌所领是一支再先进不过的“红袄军”!而且,他们完全就是按金军死守的方式来攻关!以求达到林阡和陈旭所规募的万无一失……
金军再有尊严都看傻眼,包括移剌蒲阿在内,呆呆站在城关俯瞰:这是什么鬼东西……俯瞰?平视,仰望!电光火石间,那攻具已经接到城墙,斜斜刺出云梯飞速搭到城垛上!第一个,郝定已经纵身一跃从天而降!
“据说那是红袄寨的军师,王敏所造……”完颜瞻边挡边退边说。原来,王敏除了观星、破解迷宫外,还有这样叹为观止的创造力。
“你还没走?”移剌蒲阿回看完颜瞻居然还在,不由得一愣。彼时,宋匪已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冲涌而上,移剌蒲阿准备已久的自以为能撑多时的圆阵被迅速冲散;原还固若金汤的城楼,眼下到处都是火球在跑在窜;还有骁将郝定身先士卒,持刀冲在最前求战:“契丹小狗,爱叫可会咬人!?”
“我丢了东西在这。”完颜瞻回答移剌蒲阿。趁着这个空隙,他总算找到了唯一的逃生之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心想不能再被移剌蒲阿挣脱,必须连哄带骗先稳住这小子。
“什么东西……哎呀~~”移剌蒲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完颜瞻给强行拖走了,因此没听懂郝定对他的谩骂和激怒。
“我错了。”逃命之际溃不成军,移剌蒲阿沮丧不已,“不该抗命的,打了也没用……”闭眼却哭了,认错有意思?不打就有用?还是一样逃!“那个郝定太剽悍……真的只剩一条直线、他就能灭我大金了……”不敢看也不敢想,郝定的刀现在离自己的脖子几寸,只知道发誓要守的家园是铁定守不住了!
完颜瞻却噙着和林陌同一内涵的笑意:“郝定没走直线。他灭不了大金。”
“啊?”移剌蒲阿惊呆了,“怎么可能!?”郝定能受林阡这般重的交托,证明也和临危受命的完颜瞻一样,是个全方位无死角的良将。何况移剌蒲阿早就清楚郝定是几斤几两,莒县的每一场仗他都像旋风一样收割,甚至有金军跟着宋匪一起叫他“郝天王”。
然而现在,说老实话,郝定的声音,确确实实……减小了……何时减小的?城关旁并没有暗藏深沟、机关、陷阱,因为动静造得太大会被宋谍勘察,那就怪了郝定去哪儿了,放着好好的坦途不走?!
回忆起片刻前移剌蒲阿和完颜瞻的对话:“还能撤到哪!这地儿和我军的大本营就是一条笔直大道!”“不是。”完颜瞻的这个回复好像很有深意啊,难不成,郝定就是我们的转机吗。
“蒲阿,跟我一起,杀他个回马枪,为安贞、阿邻掠阵!”完颜瞻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笑而勒马、回转。
“他俩?不是先撤了吗……”刚刚仆散安贞和郭阿邻也在百人敢死队,但充其量就是帮移剌蒲阿的老弱病残先撤罢了。
“撤到了城门不远、转弯向西的一处,被郝定发现之后、一路追杀向那边去。”完颜瞻回答。
“他俩有这么重要?郝定会为了要杀他俩就偏离林阡的既定路线?还有,郝定就不怕遇到埋伏吗?”移剌蒲阿还是有脑子的。
“郝定不是为了要杀他俩才走偏。郝定是心念先拐了弯,刚好看到他俩,才不管不顾、身体也跟着拐了弯……个中细节,待生擒了郝定再由驸马亲自告诉你,先杀敌,别啰嗦!”完颜瞻不是故意想卖关子,而是因为郝定就算落败也是块硬骨头,那边的群殴需要他俩尽快加入,才能速速把郝定啃得骨头都不剩。
“可是……”移剌蒲阿还有一肚子问题,听到这关键的驸马二字,忽而一怔,这条可令金军反败为胜计谋的最终解释权,俨然在他们的驸马那里——郝定会脱林阡的缰居然是林陌的意料之内!?
“嘿嘿,是驸马就对了,就不问为什么了。”移剌蒲阿虽云里雾里,却还是破涕为笑,仿佛能透过弥散的烟霭见到那个暌违已久的指挥若定的主帅,身虽远,心拉近,一喜之下,振奋提刀,“杀回去,砍郝定!”
“安贞、阿邻,你俩做先锋,对红袄寨别手软!”子时已过,该变天了。
白衣少年目光中杀气隐约堆积:今日,我林陌要让你林阡知道,激将法一旦反噬就是求仁得仁——林阡,你不是想看快意恩仇吗,这里给你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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