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太多意外重逢的惊喜。
就像浑噩了不知多少个年月的完颜永琏,这晚不知怎地就梦到了多年知己仆散揆,先还与他意气风发开疆拓土谈笑风生,突然就尘满面鬓如霜眼含热泪对他劝:“王爷从来都知道大金两面受敌,若执意与南宋血拼,还如何守备北面蒙古?为灭林阡倾尽全力、而舍铁木真于不顾?!”
醍醐灌顶,一惊而醒,猛然抓紧最靠近之人的手腕,转过头来定睛一看,竟不知那人是人是鬼,这样的场景是梦是真?!天旋地转但是不敢倒下,头昏眼花却又不敢闭上,久矣,才哑着嗓子终于开口相询:“聂云?”
“王爷!”作为一个几十年从来寸步不离的暗卫,孤夫人回到曹王身边的激动心情,不亚于术虎高琪、完颜纲、林陌、封寒中的任何一个,“您醒了?!”
“你……你没死……”他疯癫之前,印象里的最后一幕,正是孤夫人为了救他、不幸撞到惜音剑下四分五裂——游街示众、备受耻辱他能忍受,可精疲力尽奄奄一息时、眼睁睁看着战友飞蛾扑火、一个接一个因为自己而死,怎堪!!关键是,那些同道中人,全都是命丧自己挚爱的小女儿之手……悲愤、悔恨、痛苦、惭愧、歉疚、铺天盖地冲击头顶,裂开的疼,他记得他怒吼着推开那万恶之源后旋即就失去了知觉,可现在,聂云竟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你伤势恢复了多少?可还有性命之忧?将来身体会有影响?她惜音剑那般威力,是谁竟然救活了你?”今昔重叠,悲喜交加,他霎时有了力气,接过凌大杰呈上的汤药。
“王爷。您误会暮烟了。伤我之人是个来自蒙古的剑道高手,暮烟实则是救我之人;无独有偶,今次封寒也……”孤夫人听到曹王语气里的生疏,赶紧帮吟儿澄清事实,还想说,这次短刀谷之战封寒也亲眼目睹,蒙古金帐武士想杀曹王,吟儿则是拼死前去救父的。
“蒙古……”他忽然觉得巧,梦里也是蒙古,现实也是蒙古,他不知道的是,近期,蒙古势力参与西线诸事日益频繁。
“封寒去山东助阵段大人,因此与王爷错过了。”凌大杰抢话时,转头瞪孤夫人,示意她胳膊肘别往外拐,现在帮父女俩缓和、对大局有什么帮助?
“王爷,哈哈,您恢复得真快呀。”孤夫人心念一动,接受了凌大杰的意见,鉴于曹王府目前还百废待兴,她不得不在公私之间作出取舍,不过,这应该是暂时的,她还是想给日后的吟儿留点舆论根基,因此打定主意、笑着边扶曹王起身边说,“也是亏得送药之人有心,譬如这二至丸,从川蜀得来,明目聪耳,强健腰脚,又譬如……”
“说得我大金好像没有似的。”凌大杰立即嗤之以鼻。
完颜永琏本来还没听出音,被凌大杰这么一喷,反而秒懂送药之人是吟儿,苦笑一声,对孤夫人说:“所幸你并非她杀,我罪孽也轻一些。”
看王爷虽然脸色苍白却已浮现笑意,孤夫人就知道他的状态必定一日千里,本就内心大悦,再听到父女有转圜的可能,不免为吟儿感到欣慰。
“我睡了多久?这段日子发生了什么?”好个王爷,真是大公无私,才刚勉强能行,就来关注大势。
凌大杰和孤夫人立刻召集术虎高琪、完颜纲、赤盏合喜、抹捻尽忠等人,谁闲谁来觐见。说起这几个月的川陕风云,他们个个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了,起先肯定是拣选对曹王府最有利的说,从林陌率众自戕、对林阡调虎离山、利用安丙王喜将凤箫吟累得疲于奔命,到如今金帝总算回心转意、曹王府恢复启用在即、甚至将会比以往更受重用,他们从不同的视角相互补充,自己说得眉飞色舞,曹王也听得脸色红润。每个人都瞧得出,不时面露赞赏之色的曹王,早已放心把曹王府全权交托给驸马领导——
确实,突如其来的“曹王被俘”,差点打乱整个大金所有有志之士的奋斗节奏,群龙无首的曹王府首当其冲、眼看就要分崩离析……正是那位感念曹王知遇之恩的驸马,奉命于危难之间,以雄韬伟略服众,经过这段日子的与子同袍,忠臣良将们将他从“过渡”视为“新主”是自然而然。曹王向来以大局为重,要退到辅助之位也是甘之如饴,更何况香林山事件过后,他本就打算扶林陌做接班人。
“短刀谷之战,我军人才匮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幸驸马他胆色过人,亲自深入陕北、西京等地拔擢后辈,源源不断地送入前线末将的麾下……”术虎高琪述说到此,完颜永琏忽然蹙眉:“什么?”
“王爷,驸马厉害啊……”术虎高琪还没会意,尚在喋喋不休,完颜纲已经轻咳一声,只因他牢记林陌曾说过一句为他人做嫁衣,故而一边提醒术虎高琪,一边圆场,“王爷,驸马是迫不得已……事后也忏悔说,虽然此举令凤箫吟始料未及,却只怕触动了王爷的北疆经略……”“然而,是圣上先在东线,调动胥鼎、完颜天骥这些储备的,不是吗……”术虎高琪先还在辩解,渐渐发现情境不太对,于是声音压得越来越低。
“……只为打林匪夫妇,值得?”曹王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大约从四十年前起,他就从未间断地在金宋、金夏边境以及北疆挑选后辈,一部分收入南北前十、十二元神、乣军、护国(谐)军为明,一部分归属于控弦庄、捞月教、绝杀以及民间,在暗。近来金帝和林陌一东一西动用的所谓储备,多半出自金夏、金蒙边界,必然与他暗处的积累有重叠。这等于是自毁了对抗蒙古的长城,难怪仆散揆心急如焚向他托梦!
“王爷息怒!驸马他也知道错了,这才搁置西线去了山东,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完颜纲察言观色,急忙帮林陌求情。
完颜永琏长叹一声,挥手示意他起来:“错的又何止他一个,是本王最先糊涂……”两年前自己尚且目明耳聪,为防铁木真和林阡一北一南夹攻大金,欲借西夏洪瀚抒来对铁木真和林阡一箭双雕,那时的自己明智至极、亲口说:“他二人的战力都属于摧毁性,大金偏向于与谁死斗,便会便宜另外一个。”可为何,久而久之却忘记了,重心越来越倾斜向宋?是暮烟吧,战狼和林陌,更是逐一加重了天平此端的分量……
“王爷说得对,末将也知错了。这些蒙古人如今在西线还留存不少,末将接下来最大的任务,便是把他们逐一剔出,以绝后患。”术虎高琪终于明白了驸马的苦心,凤箫吟的川蜀确实不能再直接动,那跟她是驸马旧爱毫无关系。
“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且助你一臂之力,取我剑来……”完颜永琏自我说服过后,才刚一如既往地焕发精神、意欲提携冥灭剑收拾山河,陡然间顿了一顿——
凌大杰孤夫人的神色也都随之一变,冥灭剑,早已断在了短刀谷的剑断石……众将会意,齐齐噤声,气氛一时寂静得可怕,有关“俘虏们不能再返宋作战”的谈判结果,他们也不敢对曹王明说。
不过,王爷何许人也,既然已经清醒,对这些自然有所预见,只见他豁达一笑,如昨般宠辱不惊:“罢了,对外不必说本王痊愈。本王愧对天下人,自请去会宁地宫,陪伴王妃。”
隐居?闭关?不过是惩罚自己,换个软禁之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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