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间一剑飞袭,直掷到庭前地上,入石三分,令胆怯者心神随之震颤。伴随着一声如雷贯耳的“安丙你可知罪”,年逾半百的安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却都冷汗淋漓地应声跪倒,那一刹,脑海中翻江倒海喉咙里千言万语都是认罪了知错了一定会改,可却又被慑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以至于半晌还伏在地上,听这位人不可貌相的悍妇痛陈:“我以诚待你,将川蜀五十四州托付于你,怎换你以刀待我,害忠义之士无端送命!”
“下,下官……”看这架势,安丙倏然不敢承认他就是命案真凶,可是却哪有脸以救驾大功自居?深知吟儿已审过彭辂等目击者,安丙难以完全推脱责任,于是又在腹中搜刮肚肠,居然构思起杨巨源之死的另一种诱因,“下官是被小人蒙蔽了双眼,一时糊涂,误信巨源暗通外敌,这才将他当成了逆贼诛杀……如今静下心来,回想起那段时日,边关之乱种种巧合,原来都是金军在诱我上当……悔之晚矣,悔……”
一边骗着自己把借口说顺,一边发现,这居然还特么就是真相!安丙只觉自己就像被什么锐器抵着后心久矣、直到此刻才终于痛快地被给了个透心凉,呵,我就说我除掉杨巨源怎么那么顺风顺水,根本从那时起金军就已经在按部就班引我上贼船!对杨巨源,我虽有这个心,但之所以壮胆,还不是因为有个宵小始终撺掇?
适才安丙憋太久,忽然一口气说太多,情急之下难免咳嗽起来,却忍不住边咳边转头往风鸣涧押送的囚犯处望,那个宵小,姓王名喜,作为此番密谋毒杀凤箫吟的罪首,被风鸣涧以剑抵着半刻都不放松地带到锯浪顶,站定之际,居然还因为被戳疼了而本能对风鸣涧讲:“别戳脊梁骨!”风鸣涧还未掣剑,吟儿已闻言冷笑:“脊梁骨有洞,不戳这,戳哪。”
刚好所有人的焦点都随她到王喜,安丙既存心祸水东引,又忖度此情此境自然而然,如释重负,伸出手指疾对王喜:“盟主,李好义、杨巨源之死,罪首和今日谋反一样,都是王喜!下官有一建议,下官戴罪立功,利用他去反间金军……”
懈怠忘形,怎料凤箫吟的注意力仍然还在他安丙——“闭嘴!”吟儿暴怒,喝断安丙,“同样的话,你对我骗了多少次?还以为我会信!王喜真的反间过金军吗?你又几时控制得好他了!”
“哈哈。”王喜见状,也笑带鄙夷,“安大人又想卸磨杀驴、借刀杀人了?实在高妙,如此既可除我,又能获取这悍妇信任,还方便靠近金军、见机销毁自己的‘罪证’。”
“什么罪证!”吟儿猜安丙是做错事在先,有把柄落在林陌手上,其后一次又一次被胁迫。
“盟主别急啊。安大人不要考虑考虑,哪个罪轻,哪个罪重的吗。哈哈。”王喜冷笑,“先说吞我功的事,还是先说陷害孙忠锐?”
“我……”安丙两面受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龌龊卑劣,真是我认识的那位安大人吗。嘉泰三年,隆兴府遭逢洪水,安大人禀告知府,用常平仓的粟米赈济灾民,凿石导溪,兴修水利,隆兴府从此没有水患。后来又有一年,川蜀大旱,百姓无以为食,安大人用自家钱财到下游买回数万石米救济他们。”吟儿之所以一直以来都无条件信任安丙,是因为听闻过这些确实发生过的事,然而,说完这些令她肃然起敬的往事,她话锋一转,眼圈微红,“原来那位安大人,只是做给朝堂看的吗,越体恤百姓,越能加官进爵?”
“不……”安丙心思被触,被这稻草压垮,重新伏地,吐露真言,“安丙也想忘记勾心斗角,也想做个勤政爱民的清官,做个、好人……”这段日子以来,除了邪心大作杀死杨巨源之外,他真的铆足了劲地共建和谐川蜀,哪怕出发点只是简简单单的洗白“曾对曹王动心”的污点。
“为了做一个好人,你干了多少坏事?为了掩盖错误,所以越行越错!”吟儿训斥安丙的时候,年龄好似完全对调,竟丝毫都不违和。
“下官知道错了,愿将罪行全数坦承……”安丙正待再说,忽然眼前一黑,大口吐血。风鸣涧赶紧解释:“主母,适才咱们怕您出事,全都是马不停蹄赶回。安大人是自愿和平演变的,他有结束内战、一致对外的决心!”荀为事先就劝过:“不可杀心思已倾斜回来的降将,免得对官军义军的相融阻碍。”
吟儿微微动容,上前两步,将剑从石间拔出,愣神片刻,心中嗟叹,荀军师果然说得不错,安丙有复杂的人性,既争权夺利,又胸怀大志……
这一刻,半昏半醒的安丙明明发现,被惜音剑翻新的泥土里还有两把匕首的残骸,原来她刚刚是为了救我?唯恐自己已成川蜀公敌的他,脆弱至极,又把吟儿当成靠山,连连惨声:“下官极想改过自新,只求盟主信任宽恕……”
“安丙,念在你矢志报国,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短期内,川蜀内忧外患,我们只能、也必须同仇敌忾;但纸里包不住火,日后得知命案真相,心寒李、杨之死的侠士必会像今夜这般,前仆后继地对你祭出杀手,不是每次我都能救你,事发后的你到底要如何化解,只看你今次杀敌立功几何。”吟儿承认她刚刚飞剑是为了救安丙,那两把匕首的主人都是川蜀的另一个上层官员杨辅家的门客,他们看上去今夜一直尾随安丙并找时机下手——恰恰是安丙来见吟儿、千回百转时的防备最低。
那杨辅,去年吴曦自立时,他虽悲天悯人,却悠悠不决,徒为妇人女子之悲,今日认为安丙有谋逆之意,倒是有进步,知道出手了。吟儿这话,自也是安抚杨辅的。
“盟主……”安丙神智稍清,听她示意继续重用,第一项任务就是将此战扫尾,一时难以置信,“当真?!”
“我们不放弃你,也望你无愧于己。”吟儿正色点头。
安丙如梦初醒,不由得泪湿前襟,唯恨自己坦承得晚了:“下官做了太多的荒唐事,罄竹难书,只盼还来得及弥补……”
“安大人请起。事已至此,从今往后,官军义军不分你我,全都听我一人节制。我向汝等承诺,愿做诸葛武侯,‘专权而不失礼’,汝等可愿监督?”吟儿表面对安丙交心,实际是对杨辅、刘甲等川蜀上层官员定心,大乱大治,索性趁今夜长驱直入,靠绝对互信来打破壁垒。
“类似今夜的误会绝对不会再发生,官军也在义军的盟里,往后,川军只有对外的战事,一切都以盟主马首是瞻!若是背弃此言,安丙不得好死!”安丙堪堪起身,指天誓日。
“那好,先去杨监仓灵前,给他跪着磕几个响头,与他歃血结一个生死盟。”吟儿不打诳语,这是你安丙该做的,“随后,你率军跟着戴宗先生的先锋一起,剿灭外贼,关门打狗,打几只回来,销多少罪过。”
“是!”安丙风鸣涧各自领军离开,人群虽散,军心拧紧,虚空中足以明确感知。
吟儿难免想起林阡,他临走前,流露过一种“我在等川军磨砺后最终长大,这次的不合作将会是最后一次”的愿望,可惜的是,川军成长比林阡想象得慢,实在不知道经此一役,现在这样是不是他和轻舟所期待的结局?如果是,胜南,早点回来吧,我和孩子一样想你。
缓得一缓,五花大绑的王喜把吟儿的思绪拉了回来,原来那小人精明得很,一开始还能假模假样视死如归,现在看出川军无缝可钻果断怂了,居然不要脸地开始依葫芦画瓢,就差没在泥潭里打滚撒泼:“盟主,我也听凭您的决断,我是无辜的,是被逼的,求宽恕,求放过……”
“你无辜?川军何辜,蜀民何辜,天下苍生何辜?!”吟儿严词厉色,抓起那碗差点把她喝吐了的毒汤就给他灌了下去,“当初你怎么杀的李将军,如今也试试看这穿肠的苦。”王喜脸色大变,被她强制着咽下去赶紧死命地往外抠、吐,无济于事,满头冷汗,没抽几下就一动不动,不过细细查看还未死透。
“贱人骨头就是硬。”吟儿当然快意恩仇,上前要给他补个窟窿。
“主母……”荀为看周围尚有新投靠的官军,赶紧低声对吟儿说,“为免世人以为您随便杀朝廷命官,不如先留他一命,让他生不如死如何?凌迟个一年半载,也算是对他的惩戒。”
“也罢,都得依着大势。”吟儿想,要吸取当年林阡不听劝阻强杀郭杲害得川蜀晚统一七八年的教训,于是回剑入鞘,点头:“关严实点。”
整个过程中孩子们当然是不让靠近的,然而王喜如烂泥般被抬走时,熙河还是跑了出来:“娘亲,那个叔叔怎么被娘亲打啦?”
“王喜啊,很聪明。”吟儿刚好在叹,没留意孩子在问什么。
“很聪明,为什么要打他咧。”熙河还是不懂,“熙河要不要聪明?”
“打他,是因他没原则。熙河,人可以不聪明,但一定要明是非。”吟儿微笑抚着熙河的头顶。
天色不早了,还能和孩子们补个回笼觉,然则,吟儿刚打发走樊井,就从万尺牢的战报中,意识到邪后为什么迟迟不到——
当然了,她担心的不是邪后或慕二,甚至邻近的洛轻舞她都觉得妥帖,可那地方偏偏有个以前最强现在也最脆的人,正是那个人,令吟儿心一颤,忧从中来:“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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