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初歇,朝露与时光一并流过青草地。
晨风中宋恒独自佩剑伫立在凤州城外,寂然将视线移向天际的浮云和隐约彩虹。
当耳边传来陇南百姓迎接王师的阵阵欢呼,他本该在嘴角流露出一个不负信仰的微笑:泽叶,曹大人,兰山,这几个月,我做了很多从前无法想象自己能做的事,总算不再脆弱、任性、自私,相反变得坚强、镇静、狠绝,如果你们泉下有知,应当也会欣慰我的成长吧……
可是一想到那个被他下令给金军陪葬在废墟里的女人,他嘴角的笑容虽然还停着,眼眶的泪却忍不住崩落,情不自禁地为她缓缓跪倒在地,就连捧起身后断壁残垣里一抔土的勇气都没有。
恍惚间,兵马声、刀剑声、雀跃声尽皆远去,他的世界里充满了那女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去吧,去陇陕,见主公。”“够了!别砸了!玉龙剑,你敢砸,我今日就带兄弟们全部回江西,对着众位父老们的英灵哭诉:堡主才刚提剑向中原,就自戕于女真铁骑前!”“别犹豫,在我心里,从来你是最强的。”
还有那句痛彻心扉的承诺:
“采奕,这半年来,不,这些年来,我就像个不停找悬崖、迫切往下跳的孩子,你便一直在后面给我拉着,三番四次地将我拉回头。如今这悬崖不再是死地,我要将它变作巅峰,你会愿意换个身份陪我看吗。”
“会,会一直在。”
心肺忽然疼得无法呼吸,充斥在胸腔里全然是恨,恨苍天无眼让他和采奕才刚重逢便又死别,恨采奕在危难关头竟然一句罗洌所希冀的动情求情的话都没有,更恨自己对采奕的生死冷眼旁观、以至于戎马倥偬的未来不能再与她分享:“陈采奕!!你不是说要看着?!”
“我看着呢。”悲痛欲绝,竟好像出现幻听,他怔怔转过头去,更还看见了幻象。
此刻几步之外,安然无恙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陈采奕是哪个?可他想到采奕本该是这样的容光焕发,想到罗洌已经将她刺心剜腹,想到在那之前她就已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一时之间更增痛苦,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忍不住放声悲哭:“采奕,我要你为我受这么多苦!”
她急忙上前几步,关心地将他扶起,一边顺着他的气,一边笑中带泪回答:“我不苦。看到你好,我吃了蜜一样甜。”
如此实在的肌肤触感,怎么可能只是幻觉?他震惊、哑然、惊喜地凝望着她,是奇迹?是真的?!苍天原来是开眼的,它并没有将你收走?!!
他就这般眼睛都不敢眨地望着她,生怕眨一下就不见她,久矣,斗胆尝试着眨了一下,欣喜若狂地发现她还在。雨过天晴,阳光柔和倾洒而下,在地上投射出她淡淡的影子,他一把握起她的手,发现从腕到臂确实有鞭打过的新伤旧痕——但她俨然没有受到罗洌那致命的一击、她活了下来并且平安无事地出现在他身旁!这,这是怎么回事!“跟做梦一样!”他虽满腹疑虑,但在询问之前先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讲,缓得一缓,不由得为这旗开得胜之后的破镜重圆泪流满面:“采奕!我日夜都在思念你!我怕,怕我的功业没人看见……”
功成名就的今天,仍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还是那个宋家堡的无用少主,像一个泼皮无赖似的哭着喊着没人欣赏我没人关注我。
“傻子。”陈采奕虽也喜极而泣,听到这句却破涕为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知道这几个月的陇南全都靠你撑着,大家都在称叹宋堡主江西一剑封天下。你的功业,很多人都看在眼里。”
“不,那个人必须是你……”宋恒原想亲吻她,忽然忆起她有身孕,脸上瞬间就添了一种将为人父的喜悦,低声笑着补充道,“和孩子。”动作幅度不敢太大,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浑然不顾周围来往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老部将、新麾下、无关民众,全都聚拢近前。
“那就是收复四州的骁将,咱们的救命恩人,宋堡主啊。”“了不得,一表人才!”“总算这么近一睹咱们将军的真容!”“咦,那个女子有些眼生,她是……”
宋恒听见了,揽住陈采奕,自豪地一笑,对新兵介绍:“是你们将军夫人。”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宋恒带着陈采奕一起进入凤州城。能攥紧她的手,比什么都满足;失去她失去所有,赢得她赢得一切。
三月将尽,去年年末被吴曦公然献给金朝的阶成和凤四州终于全部收复,几个月来宋盟与金军在此间并存、拉锯的情势一去不返。南宋境内,除大散关之侧再无外敌留存,局面明朗、真可谓海晏河清。
一如天骄与盟主所说:“下一步,便要利用我军在定西、静宁和秦州的优势,重新部署先前被举国大战耽误的盟军扩张。”
为了呼应这一号召,陇南宋恒、川蜀腹地的风鸣涧等人,都开始着手把守成的任务交给官军,自己则筹谋着在不远的将来动身北上,或帮助东北面的厉风行攻守兼备,或襄助西北面的主力军进击陇右。
譬如陇南一带,西和托付李好义治理,阶州则由刘昌国管辖……各地都恢复到吴曦叛变前的气象,万物复苏,欣欣向荣。
翌日,金军的传闻和宋军的仵作一起证实:罗洌当场便被坍塌的城楼砸埋而死。
废墟中发现的尸首早已四分五裂,但伏尸的位置、尸体的衣着装饰、以及贴身的佩剑都属于罗洌。几乎可以肯定,他终于和他的王妃楚风流一样,一腔鲜血都留在了宋土——却可惜晚节不保,她流芳而他却遗臭。
宋恒应了当初对寒泽叶和曹玄的誓言,在这场陇南之战中接连打败术虎高琪、完颜瞻、完颜纲,杀死司马隆、完颜力拔山、罗洌,再加上由主公和莫如分别手刃的楚风流和完颜乞哥,这些有份参与害死泽叶和曹玄的金人,凡是能带上头颅的,他全都带去了他们的灵前祭拜。
除了祭拜泽叶曹玄之外,还要祭拜一个人,那就是转魄。虽然交情不深,但这位无名英雄是今次战役的奠基者,并且是居功至伟、值得永世铭记,所以宋恒同样也为他立碑洒酒:“泽叶,曹大人,转魄……你们看,这就是我们的陇南,阳光甚好,风景秀丽,民众安居乐业。”
陈采奕一直被他带着寸步不离,这会儿就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面庞柔和地注视着这个成长起来的男人——
他终究不再是那个忝列九分天下却与短刀谷群雄不熟、旁人忙着寻找饮恨刀而他却宁可去天下第一美女家小住、明明被天骄嘱托正事却会错了意前去对蓝玉泽提亲、被柳五津等所有元老公认为“不成熟”、后来自认为被林阡雪藏而郁郁不得志、浑噩着和四五个小姑娘在短刀谷里过家家的大男孩了……
便这么回忆着,突然噗嗤一笑:还是别想劣迹,免得孩子知道。
“采奕?”他好像是听见笑声转过头来看她,关切的脸上带着一丝狐疑之色。
“嗯?”她一怔,正色。
“昨日,是谁救了你?”他从激动的心绪中平复过来,忙不迭地问她,这件他早就想知道的事。
就算罗洌一剑对她的要害刺下去只是角度问题、他看错了,可是被火柱轰塌的城楼,所有金军连罗洌都未能幸免于难,她一个双手被反捆的伤病是怎么逃脱的?
“那时罗洌剑锋直朝我胸口撞,所以后来我一直都半晕半醒,醒来时就已经在安全之地,喜出望外赶紧过来找你……不过,我在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对罗洌说,‘结束了,我就是你要找的灭魂。’”陈采奕努力拼凑出个记忆来。
“……灭魂?!”宋恒身体一颤。
如果说青鸾的宿敌是转魄,那罗洌的心魔不就是灭魂?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灭魂,那是楚风流战死沙场前的唯一一个遗憾。
先前,宋恒之所以“几乎可以肯定”尸体是罗洌而不能“完全肯定”,正是因为尸体上除了有砸伤还有利刃的伤口……
这下恍然大悟——
原来,罗洌是被“灭魂”补刀?采奕是被“灭魂”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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