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成州金军的最后几座据点,突然流散起这样的窃窃私语:“宋军那位龙骧将,可真是了不得……”“从去年我们到四州起,我们到哪他剿到哪,高兴起来就放把火烧,不高兴了直接屠城,就连战俘也难幸免……”“林阡第二?”“可不是吗!”
这些流言没有添油加醋,全都来自宋恒的威慑:腊月十九在康县,暗设伏兵火烧完颜乞哥;腊月廿一在阶州,妙送竹寨火烧完颜纲;三月初六在西和,悄移葭苇火烧术虎高琪……西线这些楚风流的徒弟们几乎被他烧了个遍,除此之外他还帮林阡担下了七方关的血杀罪过。
“这么说起来,不该叫龙骧啊,应该叫火将军。”“火将军有人叫了,郭子建……”“郭子建,哪里有他可怕?”这些私语之人,不是第一个总结出宋恒善用火攻的。或者可以这样说:包括术虎高琪、完颜纲、完颜瞻在内的金将们,全都顾忌宋恒用火。一旦用火,便是绝杀。
然而,越怕听见什么,什么就越来劲。短短半个时辰,言论非但压制不住,还在军中越传越广,竟然还有些略通兵法的人对周围不懂的解释:“发火要选准有利的时候,起火要选好有利的日期。所谓有利的时候,指天气干燥;所谓有利的日期,指月亮运行到箕、壁、翼、轸四个星宿的位置,凡是月亮运行到这四个位置时,就是起风的日子……”
前去询问的则人人自危:“那今夜是适合火攻的日子吗?”“不知他会选择哪个将军先下手……”
“将他们全都抓起来,严重者杀鸡儆猴。”完颜瞻匆忙赶来时还穿着件单衣,晚风中的他疲倦至极却不敢流露疲态。他知道宋恒精力比他旺盛、连续折腾了几个日夜竟都不必小睡——这不,今晚又用舆论对着他的营寨见缝插针来了!
好一个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啊!原先,狭谷一战金宋可以说平手,但在战后因为情报网的微弱失衡,慢慢日积月累成了宋强金弱,而一旦棋盘拉伸到整个陇南地区,成州金军孤掌难鸣四面楚歌基本上大势已去。这一夜他本不该疲倦的,本就望乡心切的战士们,被宋恒发起的舆论战催化得愈发悲愁,怕死,惜命,冥冥中已有不攻自乱迹象。
再不压制,坐以待毙?!那时完颜瞻清楚,自己再怎样骁勇善战,都扶不起成州金军的破幡。但无论如何,都该帮这群完颜承裕的麾下,撑到罗洌率众来援……
即便如此,回到帐中他也忐忑,潜意识里他也在考虑:宋恒会用火吗,是会对我吗?
“将军,先喝口茶……”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因为帐中有人作陪而得以舒心,顺从接过她递来的茶喝了一口,继而向她露出个缓释的笑,“夫人,快去睡会儿。”
“睡不着。我听他们说什么,‘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那是什么意思?”小翠回答。好吧,舆论无孔不入,这边挡住又在那边冒头。海上升明月的宋谍,连女眷那边都没放过。
“哈哈。”他故作轻松,上前轻抹她蹙起的秀眉,“我来同你讲讲,汉人兵书上说的,从头开始讲——‘凡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二曰火积,三曰火辎,四曰火库,五曰火队’,这句话的意思是,火攻形式共分五种,一是火烧敌军人马,二是焚烧敌军粮草,三是焚烧敌军辎重,四是焚烧敌军仓库,五是火烧敌军运输……”他正待同她继续讲述,陡然之间却是一惊。
“将军?”小翠问时,他又机械性地讲了一段,突然间心神又凝结回这个时刻:“宋恒他,表面加重‘火人’印象,实际却是要……‘火队’?!”身体一震。
猜对了,可惜却晚了。一声炮响,东南大火,熏红天际,骇得众人或奔出帐外或驻足惊疑循声而看。
争如百里飘云献策时所说,“完颜瞻在成州军中压制舆论的同时,必会因为顾忌宋堡主您向他用火,而加强对营寨、辎重、仓库等地的防御,并猜测时间、地点、人物。本就疲惫,连轴转的同时,独独忘记去提醒那个本该来救他之人‘注意来路’……”军事心理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一刻,被百里飘云大刀拦住的罗洌,已经被突如其来的火势阻隔于几里外——平素他们都不可能想不到这样的伏击,尤其是在提示有海上升明月的情况下,可是,这晚他们都在想什么?罗洌,救人要紧;完颜瞻,安抚军心……浑然不察,救人者与受害者,被悄悄地置换了……
不得不感谢西线的整体形势,提醒了百里飘云如何去辅助宋恒,同这位与宋恒不相上下的完颜瞻强行分出胜负!
成州金军就这般眼睁睁望着援军先被火燎,坚强些的还会在惊疑片刻后立即请示前往救援,软弱的却直接瘫倒在地接受了这样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下一刻,正是宋恒、郝逍遥等人领着宋军将士们擐甲挥戈高声杀到。
烽火连天,血流成河,宋军的目标正是:“歼灭所有成州金军,以泄入侵家园之恨!”
“汝等坚强,都是好汉,在我心里也都是忠臣,务必帮我,先救出罗洌将军!”完颜瞻武斗完全不是宋恒的对手,二十回合已落到绝对下风,此情此境,却仍然无私地对徒禅纳兰那几个副将下令,要他们先去罗洌受困的方向支援。
除了他确实有舍己救人的念头之外,他更认为,只有罗洌活着、才有翻盘希望——
殊死一搏,不得不对所有副将给予全部信任。
“是!”那些宋谍的嫌疑人,一个个都是尘灰满面热泪盈眶,看不清真假。
冲进浩荡无涯的大火中,纳兰、徒禅、奥屯等人,很快就都帮罗洌找到了对手分摊。
“景山将军可好?”罗洌也在担忧着完颜瞻,顾不上说话间浓烟入肺。
“罗大人,他在等您去救,您还好吗,增援全被困了吗……”纳兰小弟看罗洌狼狈,听他咳嗽没答话,一时间气急败坏,突然就发狠抛了对手,大步跨到他的战团之侧,一刀猛砍向那个一言不发专心对敌的百里飘云。
可惜他怎会给百里飘云造成危害?虽抢到了飘云转身的一个间隙,却是直接将飘云的下一刀引火烧身。百里飘云狂热刀势顺着两把刀冲涌而上,纳兰小弟整条手臂连着胸口都被震受伤,退后两步站立不稳吐出一大口血。
过去的罗洌,和与自己平级的飘云交手,或许还因为惺惺相惜的关系不教他以一敌二。但现在……对宋军,能带走一个是一个!所以趁着飘云尚未回防,毫不犹豫提刃追袭,狠辣之招追魂夺命,到他背后锋芒寒亮:“大家勿怕,增援还有后续。待我杀了此人,一同过去救景山。”他所言非虚,他有后招,增援分批赶赴,并不全在这里,只怕宋军失算了!
当是时,飘云察觉背后生风,仓促调运全身气力,漂亮地一个回掠,外表轻灵而内蕴千钧,强行架开了罗洌这一剑。不容喘息,罗洌再扫一剑,飘云勉强接过,正待继续单打独斗,忽然白光一闪,斜路竟又刺来一刀……
惊呼声才到耳畔,飘云就意识到他们的惨呼是为自己,一阵剧烈的疼顷刻从腹部蔓延开来,好像是被那个喊着“给我小弟偿命”的徒禅月清给捅的?
飘云来不及分辨,意识就因为失血的关系渐渐模糊,天旋地转,竟不知罗洌又趁势砍了他几剑……
倒下的一瞬飘云想了很多:看来罗洌虽然没想到火攻却也是有备而来,很明显这里当真开始汇入源源不断的后续金军……可惜我的计谋只能给宋堡主开个好头,却不知能令他达到几成的预期了……我军的人,什么时候能察觉出不妙,来救,来拦?唉,劫数难逃,星衍,姜蓟,我来见你们了……
原已准备赴死,忽然间身上如有滚滚热流经行,眼前则见气色凛凛若霜之清洁,那是……
飘云倏然神清,再次睁开双眼,发现身上只有四处并不致命的伤——原来,百里家的家臣们殊死救援,给他这个少主撑了几十回合,而就在罗洌冲他补最后一剑的生死关头,盟军因为“转魄”的报信而察觉罗洌有后招,从而立即向这里增派了人手,一骑当先的正是——
“万紫千红总是春”“春城无处不飞花”“银烛秋光冷画屏”……剑身明明清淡如水,剑招却是光怪陆离,剑胆却是豪情万丈!
由他宋恒的玉龙剑来对罗洌、徒禅、奥屯之流的刀剑,绰绰有余得很了。
“飘云且睁着眼,看我打这些杂碎。”宋恒愤然疾刺,对那几人手不留情,如此,才能威震后续金军。他对飘云的言下之意是,飘云别死,我虽坐镇指挥,还需你出奇谋,我们缺一不可。
“是……”百里飘云向来懂事乖巧,虽脸色惨白却平静带笑,“还要与堡主挺进凤州,还要与主公共谋江山……”
成州决战,以宋军大胜而告终,金军针对林阡的谣言曾经起效,却在陇南地区的战报中昙花一现。
日前由完颜瞻艰难聚拢的八千金军,半数以上都被宋军歼灭、击伤或俘虏,所幸其本人由罗洌从凤州急调的增援所救,逃出生天。可惜成州军的残兵败将接下来只能成为凤州军的累赘,先前的坚壁据守竟成了错误甚至笑话。
“末将有罪,自缚请死!”完颜瞻战胜时从不居功,战败后闻知上级暴怒,便毫不避忌地揽责在身。
众位副将全然感动,连连跟去为他求情:“不是将军的错……”原就在凤州的薛焕也说:“成州那般恶劣的战局,景山他能撑这么久,几乎和宋恒平手,已经难能可贵……”
“合达,何罪之有。”完颜纲见风使舵惯了,看见薛焕都开口,哪里敢再追责,赶快将完颜瞻扶起,“可别轻易请死,你还年少,前途大好,未来路还长着呢……”
尽管如此,他心里其实并不看好完颜瞻,虽然名为十二元神之一,可自从其兄弟完颜望死后,完颜瞻的凶刀阵便大不如前。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的完颜纲,觉得完颜瞻既然惨败给宋恒,成就估摸着也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多谢大人宽赦,可是……”完颜瞻心力交瘁地问,“凤州,会否受到连累?”
“不会。凤州战备已足。”完颜纲终究拿出些主帅的架势。
“宋恒真要来,便再试试我的刀。”薛焕也抱楚狂一笑。
“当务之急,是将真正的罪魁祸首——那个在西和偷开城门、在成州指引宋恒的‘转魄’揪出来。”帐帘掀开,走进一个面容阴沉,目光凶狠的男人,正是自楚风流死后便性情大变的罗洌。
“如今肃清?似乎不妥?”完颜瞻打心底里不愿面对,可是转念一想,成州我也觉得不妥,可是成州正是因此而失,怎可以一味给敌人机会。所以半晌之后,立即主动改口:“肃清可以,不可‘大幅’。”
“不必大幅肃清,转魄就在此刻帐中。”帐帘开合,罗洌身后,陇右的天空只剩惨淡的月光和摇摇欲坠的星斗。
“什么?!”众人皆惊,这地方已是凤州守卫战的核心将领区域。
罗洌的目光集中在徒禅、奥屯、纳兰等区区五人,其中三个还身上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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