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坚循声而去,原是有四个强盗粗暴无礼地破门而入,一边吼啸“交出白狮子”一边直接闯进妓院楼下。
他们身后的数十匪兵原也意欲一字排开,可惜发现宽度不够,不得已而分成三行。
喧哗声起,护院、杂工们都还来不及聚集到此,楼上的姑娘们闻讯不由得乱作一团。
谷雨躲在楼梯转角,回头乍一望见王坚,急忙将他拉到身后:“小孩子家,赶紧藏起来别出头!对了,那个青面兽呢?”紧要关头白狮子可千万别自己现身惹祸。
“在我房里,还在搓澡呢。”王坚焦虑地不时探头去看,“怎么被他们发现他在我们这儿的?谷姐姐,你不让我出去打,现下有谁在抵着?”
伸头一看,不由得愣了一愣,见只见有人斜倚在楼梯中央骚首弄姿,娇颜似水,艳骨如花,举手投足尽显成熟风韵,不是他们的婧姿姐又是谁:“嗯,奴家好看吗?呵呵呵,眼睛都盯直了呀~”缓得一缓,又换了个姿势仰靠在栏杆,“如我这般的绝色美女,你们啊,朝见,夕死,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偏有个面相最凶恶的不吃这套,毫不识趣地一把推开她去:“白狮子在何处!”
还好她争取够了时间,才刚跌倒在地,护院和杂工们便纷纷举棍抡棒跑过来、为了护花和那数十匪兵扭打在一起,双方人数算得上势均力敌。间隙,谷雨和王坚赶紧冒险下楼拉她去安全地带。
妓院本就有武功不凡、百里挑一的护院,另外还有些身高体壮的杂工、相对于匪兵也吃得甚饱,因此冲突片刻过后,竟意想不到地把这几十个匪兵大部分压制……
然而,四个强盗依稀是“临江仙”的前几把交椅,在这群匪徒中武功最强,纵使旁人全都受挫他们还在向上猛进,罡风激得最上面好几层台阶的楼板都飞落。婧姿、谷雨和王坚慢了几步,全都踩空了一时上不去楼,然而那宽度对于盗寇来说实在是跨一脚的事……事已至此,楼上姑娘们的危机还是没解除,楼下男人们仍然需要极力拼杀,婧姿谷雨王坚三人不上不下更是险象环生担惊受怕。
“能人不少!我就说这里敢私藏这么多鸡狗有蹊跷!”“若非昨晚来这附近等猪,我又怎会在他家后门见到那小子!对了小子,说的就是你!那白狮子你拐哪儿去了!”“还用问吗,一定是教这些人给吃了!他们个个这么饱,我们饿得皮包骨!”“那可怎么办才好,说好了要将那龙角虎印的怪物抓回去祭十弟,如今却被他们给分食了?”“那好说,就用他们来祭!”
那四人你一言我一语,边恍然边恐吓边统一决策,婧姿谷雨也慢慢都听出个所以然来:难怪这帮土匪锲而不舍地寻那白狮子,想来既是要找仇家,也是为了吃顿肥肉——是了,匪帮们之所以还没开始犯掳掠美女的恶行,正是因为他们在金宋之间夹缝生存、并不敢大范围地作威作福,故而虽也抢掠过财物,却显然还没满足肚腹,如此岂会饱暖思?
所以,她们这段时间也放心地待在妓院里,和其他民众一样只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可,谁料青面兽引起的鸡飞狗跳还是暴露出了她们家附近藏有美食……继而被这些家伙发现了王坚的存在……
“不对,十弟武功那般高强,都被那龙角虎印的怪物眨眼就害死了。这群小娘们细皮嫩肉的,手底下虾兵蟹将合起来也及不上十弟一半,怎么可能分食得了那怪物?只怕是使出媚术、将它驯养起来了。”“是啊,一定还未死!”“听到没有小娘们!赶紧交出白狮子,锁好了送给我临江仙,否则老子就将此地铲平喽!”“小娘们,自己想想清楚,可怎么办才好。”那四人口口声声临江仙,匪气和帮派名完全不搭。
婧姿登时转头向上,要她们把那脏兮兮的丑八怪交出去:“那个癞蛤蟆呢……还不快把他锁了交出去?不交出去死的可是咱们啊!”
见此四盗来势汹汹,杂工即使得胜也不敢近前,护院们则竭力摸索各种战法,直到优化出最终的以七对四,才能勉强与他们战平。
至于被杂工们打跑的寻常匪兵们,和主帅的优异表现不尽相同,有的还留在这地方不甘示弱蓄势重发,有的则逃到后院往后山方向放响箭求增援,有的却无耻地顺手牵了几只鸡溜之大吉,更有甚者,鸡窝里没摸到鸡,扛起个水缸就跑,里面却传来某个女子的惨呼,显然一开始在后院闻声后躲起来的……
“喂!把王姐姐放下!”王坚大惊,正巧瞅见四盗七护院的交手有缝隙,便不顾自身下楼要将同伴救回,可惜才刚溜过战局边上、便被面相最恶的那个强盗逮住,骤然脖子一凉,面前混战趋缓。
“放了他!”护院们原就艰难,这当儿投鼠忌器,立刻就被四盗各个击破,接二连三受伤滚落到楼梯底下,却有个护院首领武功最高,一人拦住两个要上楼的强盗,一面搏命一面向后喊:“夫人快走!”可是要怎么走?缺了几层楼板,只能爬到姐妹们能伸手够到的地方……
“怎么他们还不回来!!”婧姿旁观得心惊胆战,站起身来娇喘连连,不想爬有失体面,急慌慌好像在等谁。
“坚儿!”谷雨看王坚脖子上已有血痕,慌乱挺身而出,却感无力至极,“你们这帮强盗,一口一个白狮子,却又形容它龙角虎印,哪有这样自相矛盾的东西?我们,我们怎么交得出它?!”
那面相最恶的乍一见到她就面露惊艳之色,明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不忍看这楚楚可怜的清纯模样,敛了怒色回看其他几把交椅:“你们好好形容一番,别乱添乱加。”
“哦,最大特征是浑身白毛……”“头上似乎有角,也有可能没有……不过,它一定会飞!”“虎印,不是额上的‘王’,而是……身上有玄妙的虎纹,可怕极了……”三盗比划半天,更加说不清楚。
“奴家……真没见过这样的畜生啊。”婧姿水汪汪的眼睛冲着那三个正在说话的眨巴眨巴,时不时还送去秋波,成功地缓解了护院首领的性命之忧,然而那首领后退几步却累得筋疲力尽难再动武。
便在这僵持之际,几里外传来声声巨响,一震连着一震似要将这妓院揭瓦掀底。
“六哥!”三盗神色全变,主动偃旗息鼓,站到面相最恶的那人身后商量对策。
“该不会是神机营和虎狼团追过来问罪?这可怎么办才好?”有人怕得手脚发抖。
“不会,沈钧曾嵘和金军纠缠甚紧,顾不上咱们的。老八,你总是这么胆小如鼠。”老七帮他们分析。
“对,应该是他们双方在打。”老八这才放下心,不再胆怯。
“悔不该叛出来,担惊受怕……”老九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后悔。
“你懂什么,担惊受怕也好过束手束脚。最好金宋两边两败俱伤,咱们继续过先前的好日子!”老七喝斥。
“那今天,暂且不打了?”老八又问。
问的同时,震天动地的声音已越来越大,脚底整片区域都不时有沉陷之势,真像有战车滚滚已经轧到了镇子上,尽管片刻前还应该在几里外……怎生这么快就有股死亡威胁迫近耳畔?
“只能走了……”老七俨然是个最终拍板的军师人物。
合计完之后回看一众女子,面相最恶的老六严词厉色:“既然拒不肯交,那就别怪大爷我不客气!这小子当日在场,用他去祭十弟也不错。”收刀入鞘,抓起王坚后心就要走,余光扫了谷雨一眼,随即披风一扬把她也罩到身后,连声惊呼中他移开披风只看到谷雨一张俏脸花容失色:“你,你你,你要做什么!”泪光点点,我见犹怜。
“跟我回去,做临江仙六夫人。”老六笑着正待搂她,谷雨全力挣脱冲倒在王坚身旁,抬头看到他腰间刀鞘,陡然便想到要自裁。
“这么刚烈做什么,小鸟依人不更好?”老六眼疾手快,一把拉开她准备抱进怀,与此同时注意力却被王坚腰间的武器吸引,直觉这是把绝世好兵器……就是这直觉,令他拥着美人的时候还不忘伸手去拔王坚的刀:“这刀先归我……”
“这是我的刀!”王坚大惊失色,却毕竟年纪太小,才想抗争便被点了穴道,苦于对双刀保护不得。
“闭嘴吵什么吵!”老六鬼使神差去握长刀,才握住,便连人带刀被一只热腾腾还在冒气的大手握在手心,一愣转头,看见自己竟好像小鸟依人地贴在一个束发黑衣魁梧男人的胸口,那男人穿得很单薄所以他俩贴得相当近,老六只觉得……自己随着他心脏一弹就远他一寸,随着他心脏一缩就近他一寸……
少顷,那男人开口:“我的。”速如鬼魅,力如魔邪,声音如幽灵,令老六盗容失色差点没吓得叫出声,努力把心绪平复下来,才发现原本手到擒来的女子早已到了他的身后,什么时候发生的,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六夫人竟被强行置换成了他?!好像就是刚刚有个漫不经心的浮光掠影……
我的?又是什么意思,刀是我的人也是我的,这些全部都是我的!
老八瑟瑟发抖,老九瞻前顾后,两个都没什么指望;老七见状不妙,决定再次以那孩童为人质,一刀迅猛朝着正准备逃的王坚挥刺,不曾想,他速度远远及不上这黑衣男人快——此人在他出手刹那就从他刀尖下轻易拿走了王坚,并飞电过隙般将王坚和长刀一起抛掷到了楼上使其落地时穴道立解,说时迟那时快,老七的刀才刚转向杀到此人背后,便被此人反身一个掠斩、狠狠排宕到几步以外,势如鹰隼俯冲,害他撞裂栏杆,重重摔到半层楼下,虎头虎脑瞬间变歪瓜裂枣。
此人,是何人?一众匪徒心惊胆战退后,谁都不敢去看七当家生死。
然而,此人在上一刻霸气的行为和他这一刻傻气的脸、憨厚的话完全不配:“做甚呢?”
“青面兽,杀了眼前这些人,婧姿姐姐给你穿衣!”婧姿见他露了这么一手,大喜过望。
“原来还有护院!厉害,厉害得紧啊。”老九早知这是个高手,只不过好像有点傻?明明最后到场,却还衣衫不整,应该不是没时间穿衣而是不会穿衣。
“可怎么办才好……”老八又畏畏缩缩打退堂鼓。
“抄家伙!”当老七倒在血泊,只有老六能统一所有土匪的行动,他倒是颇有威慑力,一声令下,不管是一开始就在没走的、还是后来闻讯赶过来增援的匪徒,四十多人,一起往这台阶上冲。
“怕吗……”青面兽双眸微微一凛,回望身侧的谷雨之际,竟是稍纵即逝的七分冷厉三分柔和,几日来的迷惘和愚笨一瞬不复存在……虽然,他的武器只是洗完澡带出来的一条湿毛巾罢了,在他手里拧成一股绳竟比刀枪棍棒还能杀人。
谷雨见到这双深情眼眸,惊心动魄,尚不知作何表达,那青面兽不由分说就揽住她腰、冲进这四十余人中挥“刃”疾舞,一刹功夫,辗转总共十层台阶,四周遍布断肢残兵。谷雨闭上眼睛不敢看只能听到,腥风血雨明明扑面而来,却遭遇他真气如伞,全顺着伞沿飞溅开去……
他好像没出多少力,造成的声势却如惊涛骇浪一般。揭瓦?他向上砍时;掀底?他向下扫时。所以刚刚楼板的声声异动哪是金宋战车开来?分明是他一步步走过来的动静吧!
楼上女子有的还没缓过神来,就看视线里本来还一锅粥的乱,突然间锅炸了粥洒一地的更乱——
顶梁柱似乎晃了几下,墙四面齐现裂缝,楼梯移位歪歪斜斜?鸦雀无声了很久很久,陡然间楼上下不约而同一声“啊”,忙不迭地化敌为友一起奔逃出去,只因为若再不走这地方就塌了!
性命攸关,姑娘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一见土匪们死伤惨重先撤,便都不顾仪态接二连三爬下那几截缺了楼板的楼梯……其实也用不着楼梯了,尸体摞起来足够踩下楼。
逃出生天,惊魂未定,彼时整座妓院都已摇摇欲倒。
“哎呀……我还有东西没抢出来!”婧姿气急败坏,那高楼犹如风中之烛。
“没事,婧姿姐,人活着就好!”王坚喜悦地发现那些强盗落荒而逃,一边扶着他临危都不忘救出的结拜弟弟,一边赶紧清点人数,“只缺了被掳走的王姐姐……”
“不对——”他们对视,同时色变,“还有……”
当时当地,青面兽一动没动,以握刀之姿抓着洗澡布,一脸迷茫地站在原处,他不懂,为什么所有想打他的都跑了?谷雨则是被这置身血海的处境惊得不敢睁眼,直到万籁俱寂,忽传一声裂响,她醒悟过来还没喊出声,那屋子就轰然坍塌、把他俩掩埋在内。
万千狂沙纷纷扬扬,碎石断柱从天而降,令青面兽想起来一些类似的景象,情不自禁地把这白衣姑娘护在他身下:“小事,不怕……”还没说完,一块巨石砸在他后脑勺,直接把他俩和身下半截楼梯一起压倒,他摔得不轻却还紧抱着谷雨。
婧姿和王坚把他俩挖出来时,那里真叫一个血流成河,所幸谷雨毫发无损,青面兽竟也还活着——换个正常人的头,估计已被巨石砸得稀烂……
“倒是条汉子啊。”婧姿念在他轰走了强盗保护了谷雨,一改先前偏见,守诺给他穿好衣服。然而,穿完衣服、兑现了承诺之后,婧姿又难掩对他的不满:“救人便罢了,至于毁人住所吗?”
“咱们,接下来住哪儿呢……”女子们各自扶携,美貌的十个倒还对眼前的景象不甚在意,寻常姿色的十几个却对屋舍的倒塌不胜唏嘘。
“待余大哥他们回来再议吧……”婧姿叹了口气。
“瞧!婧姿姐,余大叔他们回来了……”王坚一直守在结拜弟弟旁边,此刻刚好看到婧姿身后的方向、几个护院打扮的人往此地飞奔而来,不由得高兴至极,伸手指给婧姿。
他们显然是回程中听闻动静加速赶来的;值得一提的是,这般大的动静,镇子上竟没旁人敢露头。
“夫人,我等来迟了!”余大叔站定,当即向婧姿行礼,正是强盗来时婧姿在等的人。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去你探到的地方暂住。”婧姿当机立断,不再寄身此间,说罢,便从袖中摸出些首饰、分发给那十余长相平庸的女子,“这是毁坏你们妓院的补贴——今后自己找地方躲起来,遇到谁都莫说见过我们。”
“下一个地方,是哪里,还是妓院吗?”王坚背起结拜弟弟,青面兽则由女子们绑了个担架、帮着男人们轮换抬。
“往西去,另一个镇,金军少一些,匪帮也算远。这次不住妓院,是个废弃寺庙。”余大叔边走边说,对这青面兽虽然好奇却不多问。
“唉,又往西,何时才能离开这鬼地方。”疾行半日,婧姿也听不到谷雨像往常那般回答自己,找过去看,原来谷雨一直在青面兽的担架旁嘘寒问暖。
浩劫既过,谷雨既心有余悸又感动不已,加之她本就是个大夫,自然双倍精心地照顾救命恩人。青面兽身体异于常人,被砸得那么厉害竟在途中就醒转了,除了脑子还不清楚之外好像没有其它创伤,一个鲤鱼打挺便从担架上跃了起来直接站着,跟睥睨众生似的叉腰望着下面一群男女,好像想发号施令,却组织不出半句话,面面相觑好久后,没头没脑地跳下来和他们一起走。
谷雨颇为难受地踮脚去碰触他鲜红的后脑勺,柔声问:“怎么样?还疼不疼呀?”他只是沉默低头走,迈了一大步后看她在后面,于是就憨憨退回来半步。
“唉。我看看,是不是又裂了。”谷雨轻轻把他拉停,替他把后脑的血擦去,先噙泪,后微笑,“还好,不是新血……”
“谷雨,当真没见过精壮的男人是吗。先前对那衣冠禽兽抵死不从,如今却沦陷给这么个青面怪物?”婧姿完全不能理解谷雨对这个怪物含情脉脉。
“婧姿姐……”谷雨羞红着脸。
婧姿嘲笑之际,瞥了一眼不再肮脏也不是那么丑陋的青面兽:“现在看,倒还像个人样?不过,还是及不上彭副都统以一当百吧。”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在陇西定西交界上安定了下来,暂时栖身的寺庙原先应该香火兴旺,可惜却位处昔年林阡和楚风流决战时一致划定的“交地”带上,当时之激烈和后续之荒废可想而知……
太适合他们这群过客逃难了。
王坚、谷雨原本都不介意向青面兽透露他们的来历,不过那青面兽听不懂人话,加之余大叔和婧姿姐都讳莫如深,故而就不曾与他作过交流。青面兽若是有些神智的话,大致可以发现,余大叔称呼婧姿姐为夫人,长期在外帮她探路,为此竟顾不上照顾自己一度卧床不起的侄儿;所幸王坚对这个叫余玠的结拜弟弟一直关怀,房子倒塌时也不忘先将他抢救出去。
说到余玠这个孩童,比王坚还小了一岁,却不似王坚那般清秀。先前他身上有伤下不了床,谷雨的金创药正是省着给他用,他也正是婧姿先前收养青面兽时,说“又多了个累赘”里的累赘。所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经过这妓院一战他竟能下地活动了。
自身的生活条件好转以后,青面兽伤势恢复比余玠还快,一旦复原,便继续帮他们这群人劈柴烧火。有时,也能随王坚余玠出寺去砍柴狩猎。然而后脑被柱石那么一砸,他的话和逻辑比先前更少。
只有王坚和余玠两个小兄弟各自追逐要练刀时,他才眼前一亮、脑热扔了手上活、兴冲冲上前指点欣赏和纠正他俩;经常不顾柴丢得满地都是,冒着他可能会被婧姿鞭打的风险,死倔地非要把他知道的心法传授给他们听:“至道无形,混成为体”、“变无化有,皆从气立”、“气之所分,生天生地”、“众类推迁,循环不息”……高深莫测,仿佛他生来就不会说人话,只会阐述道、气、天地人物、善恶、阴阳交隘……
“师父师父,受弟子一拜!”余玠虽才七岁大,脾气却比王坚暴,故而刀法使出来较刚烈。
“好师父,记着呀,我是大徒弟!常给您洗澡的那个!”王坚本身机灵些,双手并用似乎更协调。
“一人一把,别抢,你们两个,一起保家卫国。”他的意识,在评判他们的能力时,其实偷偷地回来过。
“师父,您总算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两个少年喜道。
还有一次莫名其妙的意识恢复,是某一天的傍晚,他正躺在榻上服帖地任由大夫给自己脸上身上敷药,明明天色昏暗灯还未燃,忽然感到身边有两束目光,亮得就和天上星星一样。
后来发生什么他就没印象了。他自然不知,脸上伤疤消退后,相貌不再那么丑陋,谷雨只是轻轻拨开他乱发看见他的脸,想起妓院楼梯的一幕幕,便小鹿乱撞、害羞低头,正待要走,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幽幽叹。
平静不了多久,阴魂不散的临江仙便找上门来,这次可好,倾巢而出,敲锣打鼓——
强手如云、刀剑林立,不再是前次的突然袭击,而是数百人物的有备而来。
人多势众,勇谋兼备,在王坚等人发现的时候便已经把这破落寺庙团团围住了。
“什么高手这么可怕!我们五兄弟倒是想会上一会!”五胞胎首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五个,从让开一条道的人群里一同跨出。
“这五个彪形大汉居然长得分毫不差……”王坚暗想。
“真打起来,若是伤了其中一个,跟另一个打时,还以为刚才那人没受伤、刚才自己这一招白打……”余玠说的这句,昔年凤箫吟和孙寄啸把洪瀚抒从西夏带回、在镇戎州附近遇到这五胞胎时,凤箫吟也曾说过。
不错,正是当初祁连山人碰到的这五胞胎,棘手至极的群起而攻战术,先后拖缠住了孙寄啸和凤箫吟,间接导致了洪瀚抒的彻底疯癫。
倒真像宿命的轮回,这回又让他们碰上已疯癫的青面兽。只不过,在抗金联盟最外围的他们显然没见过盟王,万万想不到正在角落劈柴的披头散发之人就是风传已经死去的白发妖邪——
白发?眼前人头发黑亮,就算临江仙的土匪们想对白狮子寻仇,都没法联想这就是那浑身白毛……不过,十弟的死早就被七弟的四分五裂和六八九的重伤将死障目,所谓白狮子早已没什么吸引力——“杀几位当家的的,正是这劈柴的傻子!他脑子不好,其余男女俱是主使!”逃出去的手下立刻指认。
“一边抓主使,一边抓傻子。”五胞胎心灵相通。
过程中傻子十分配合地傻,无论婧姿怎么使眼色都未曾发力保护,还是自顾自地在那边劈柴跟个木头一样。
“婧姿姐你们先走!”两个少年和先前乔装成妓院护院的高手们立刻分工,或殿后或杀开一条血路。
婧姿原还想要卖弄风骚故技重施拖延时间,却看前次毫不动心的老六现在好死不死地半坐在椅、一双眼愤怒喷火似要把这里所有人吃了似的……打定主意,带姑娘们先逃:“好,你们当心……”
“哪个想跑!上!”五胞胎兄弟提举大刀,轻而易举地放手一挥,便把本就带伤的几个护院四下击飞;六七八九那四把交椅的手下们虽然鼻青脸肿却仍仇欲熏心,想着不管那傻子此刻是不是真在劈柴,先夺几个人质护身总是没错,所以迫不及待大步追赶到那群姑娘的背后;其余自认为是强手的刀手剑手全都作为帮主的先锋,冲着那个据说武功高强此刻却只懂劈柴的傻子一拥而上……
“师父救命!”王坚和余玠一人用一刀,分开打连滚带爬,偶然合作了一招,竟呈珠联璧合之效,顺利砍退五胞胎之一还不及欣喜,另外四个的大刀便已经合力往仰倒在地的他俩胸腹架了过来……
“乌合之众!”危急关头,劈柴人一手挎砍刀一手捏起柴棍,在所有有准备的人反应过来之前,便神鬼般左右开弓发起了两路削割,一路削得四把大刀锋镝尽断、刀柄全成重物、挟风裹云压倒他们自身,一路割得几十个败类头发全秃、头顶鲜血淋漓、没被点穴却自动定格在婧姿谷雨等人的一步之外……
还用出第三路?靠这两路就已然妖风大作,正面袭击得一拥而上的临江仙强手们一崩而散。
过百围攻,不堪一击,值此第一回合结束,土匪们提着刀枪剑戟杀人变成抱着刀枪剑戟救命;云迷雾锁,沙走石飞,冲塞得群匪眼睛生疼,可眼睛再疼,都还是忍痛睁大,望着他一身玄衣孑然而立……毕竟,他下一刻要干什么,跟他们全帮的生死有关。
二回合始料未及地突然开始了!一大群人被他想好了干什么之后一起往半空投抛、越吸越快越卷越多、再以他为圆心以每排为半径、一气呵成地扔开老远……搅动、冲洗、甩干,这场噩梦总算结束的时候,他们头碰头脚碰脚混作一团地摔落在地,就跟他洗完的衣服一样,全都粘连到一起了。
好不容易拆分开来,能爬起的都晕晕乎乎,主帅不敢发号施令,麾下更是噤若寒蝉。正待迎接第三回合厄运当头降临,却看那男人挠了挠头,坐下来继续劈他的柴。
“好汉饶命!”“下次不敢了!”“眼见为实,您是一等一的高手,恐怕当年莫将军也不及的!”“什么莫将军,盟王也不及,天皇老子也不及的。”“您要我们做牛做马都行,请务必饶过我们性命!”“讨口饭吃而已!”“好汉啊!”这些人不知他真傻假傻,前推后挤跪了一地。
“不准跪。”他看着他们,忽然蹙眉,声音清淡,眼神竟有威严。
“哦不跪了,不跪了!赶紧起来!好汉……”五胞胎踉跄站起,带动群匪拉拉扯扯。
“叫大王。”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说出这三个字来。
五胞胎齐齐一愣:“大王!?”
“还不懂吗。临江仙第一把交椅,能者居之。”婧姿计上心头,当即上前,忽然发现占山为王比藏身妓院还好,能帮他们这群人躲难好一段时间。
“……”五胞胎相视一眼,不敢跪,便一同拜倒在地,下面的人先后匍匐,“大王万安!”
“好了,带我们去你们的山头吧,乖。”婧姿笑着乘胜追击,朝这五人一人抛了一个媚眼。
诱叠加在威逼之上,想不成功都难。
敲锣打鼓来,锣鼓喧天去。本来想打架,被人一轮收。排场再大,竟是为了迎那魔头回去的……
五胞胎心里说不出的苦,可又怎么办,实力悬殊必须认输。
那魔头倒是不客气,才刚学会和人交流,第一把交椅还没坐热,就在那婧姿姐若有若无的指使下说了三件事:
“对外不准提半字,你们继续当土皇帝,我,做太上皇。”第一件,是因为婧姿思前想后,临江仙也算独霸一方的大帮派,上层若然变动,会一传十十传百,并不利于他们的隐姓埋名。
“好说好说……‘临江仙’的名称似乎也用不着改?好像就是在等您们这群美若天仙的姑娘们来……”五胞胎一改霸悍,对婧姿等人唯唯诺诺,有空细看,才发现这些姑娘们都是天姿国色……可惜他们已经招惹不起,还非得把前次偷水缸偷来的也奉还。
不敢走神,又见他们的太上皇踱到洞窟最深,拍着上面供奉的一张画像说第二件事:“摘下来。”
“这……”五胞胎虽然叛出抗金联盟,却一直对昔年恩威并施降服陇陕全体盗匪的莫非将军奉若神明,如今婧姿这么命令,显然是希望他们和旁人再无瓜葛、一心听他们这群人的驱遣,“好说好说……”毕竟,莫非早已不是莫非,林阡都已不是林阡了。
婧姿还未授意,他们的太上皇就亲自说起第三件要求:“爷要喝酒,最烈那种!”然后就大摇大摆像模像样地躺在了可以同时躺五个人的那张虎皮大椅上。
这几日,临江仙经历了惨酷却静谧的上层动荡;他们总坛所在的关川河一带,两国战鼓擂得震天响,呐喊厮杀不绝于耳——
开禧三年三月上旬,据说本已群龙无首大势已去的宋匪再度扳平局面,不对,是还差那么一点就能扳平局面。这般关键的时刻,只要是能够联合的第三方势力,抗金联盟都竭尽所能联合,就算是临江仙这种趁乱出走的叛徒,沈钧和曾嵘都表示,“只要回归,既往不咎”,似乎还是看出些风吹草动、想趁他们内乱将他们一举收复。
“那个抗金联盟,打输了就不要你们,打赢了就求你们回去?别去!”婧姿尽吹耳边风。
“不是那样的啊……”五胞胎还没来得及解释,回看太上皇气得拍案而起:“不去!”
“嗯?”谁都不知道他气从何来。
“那种打了败仗要求人帮忙才能赢的,凭何去?!”他生起气来,愈发像个人了,甚而至于有点人主的样子。婧姿便这么随意一瞥,心中一惊,何时起他不再是癞蛤蟆……
“可是,抗金联盟会不会强行来打?那可如何是好,火将军郭子建可不好惹啊……”老八忍着惧怕来见他,其实又有点服帖,毕竟哥几个的伤势竟都是他入主后输气才好的。除了老六,他没肯救,所以老八还是有点害怕……
“真要来打,我也不惧。不去!”这当儿,他居然说了好几句有逻辑的话……
“好,大哥说不去,我们便不去!”临江仙上下齐心,坚决不投抗金联盟。
婧姿蹙眉,看着这振臂高声、一呼百应的样子,怎生感觉,这威武气概、洒脱风神,彭副都统都不及!“这英雄气,可真香啊……”狠狠往空气里嗅了一口。
不过,就在这天晚上,令王坚余玠谷雨等人欣喜若狂、觉得他很可能就快恢复记忆的青面兽,竟始料未及地忽然就像中风一样倒地不起。
“气血逆乱……像极了卒中风,我,我听闻地黄饮子可以用,但是不曾治过谁……”谷雨越急,越不确定怎么解。
婧姿见他亢奋不敛,当机立断:“死马当活马医,按你说的,先去找药!千万不能让那帮强盗知道,免得……”谷雨早已慌张离去,婧姿话未说完,忽然就不说了……
贴这么近,她看他脸色虽苍白却眉目俊朗,心神一荡,终究他安稳得多,她便安下心来,伏在他的身旁,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哟,不是癞蛤蟆,倒是天鹅肉呢……
久矣,谷雨还没回来,青面兽倒是先醒了,转过身来,呆呆凝视着她没说话,脸上微微泛着红,似是做过什么好梦。
青面兽为了躲她,连连后退,不慎从石板床上摔下去,又一次后脑着地昏迷不醒。
“婧姿姐……”王坚刚好一路小跑过来找他俩,见状大吃一惊,不禁涨红了脸,“这,这……”
“男人家都是口是心非假正经!”婧姿扭捏着非常不悦,只能跟着下床,待到谷雨来了之后,才与王坚出那山洞,“出什么事了?”
“余大叔来找我们会合,本已到山寨外了,却和一群高手打了起来。还好是咱们的地盘,那些高手打不过只能跑。”王坚说。
“行事如此不慎。”婧姿蹙眉。
“还好那些高手没见到婧姿姐你们,所以不用担忧。”王坚与她说的时候,带她一路前往总坛见余大叔。
“有伤亡吗,记得毁尸灭迹。”婧姿提醒。
当是时,还在滴着水的阶旁,突然有一只手伸到石上。原就阴寒的地方忽而出现这等鬼祟,竟还有些许惊悚意味。婧姿和王坚都是警觉之人,相视一眼,王坚眼疾手快,即刻出刀去斩。
那人应是借着外围混战混进来的,闯到此间不小心落下潭水,侥幸只是手上有些擦伤,才刚爬回高处就又遇到这小童挥刀……还好只是小童……
那人长吁一口气,似是继续叹侥幸,未想这八岁小童这般厉害,自己过于轻敌竟然被一刀砍在臂弯,霎时整条手臂鲜血淋漓,那人发狠正要来追击王坚,余光一瞥婧姿在侧,陡然停手喜出望外,还未开口喊她,便见婧姿袖间掏出一把匕首,趁他失神倏然往他胸口狠插,那人哼都没哼一声,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婧姿姐!”王坚惊呼,没想到她如此狠绝,“看到丑的会吓晕,遇到狠人倒是胆大……”
“难道你还想回到那鬼地方。”婧姿冷冷拔出匕首,从那死者身上搜到有关自己的线索若干,站起之后一边销毁一边对王坚说,“是要加强这‘临江仙’的把守了。”
说把守不过关,把守真不过关,这不,才上行一段路,他二人便好像又见到两个身影,从道旁一闪而逝,往他们身后去了——
“好像见到”,是因不确定……
“是我眼花了吗……”婧姿虽说不懂武功,却也掂量得出,如果不是眼花的话,那这两个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比适才这人厉害得多也威胁得多,即使不利用外围混战,他俩也能混得进来。
“我也不知,若真有人潜入,那是金人还是宋匪?来这里做什么……”王坚努力回忆,奈何很难断定。
“不是金人,是金人都会冲着我来了。”婧姿忽然一惊,“死色鬼,他们会不会冲着死色鬼来!”
“师父……”王坚也是一愣,婧姿姐对他何时改的称谓。
“慢着,先把余大哥他们叫来一起……”婧姿建议先找外援。
一干人等推开洞门时,谷雨正在一旁煎药,望见他们时赶紧向角落示意,众人这才看见,原来真有个黑衣人冲着青面兽来过,可惜碰上青面兽恰好清醒,一出手就把那人给打得七窍流血。
“不是说两个?还有一个,要彻查了。”余大叔说。
“不用彻查,一定已被吓跑。不过,必会卷土重来,临江仙要加强戒备。”余玠摇头,颇有见识。
“他这武器倒是不错……哎呀,这么重……”王坚对地上的杖感兴趣,却发现比双刀重得多,起码两百斤。
“怎样,是金人还是宋匪?”婧姿关心地问。
“好像……都不是……”余大叔检查了尸体骨骼,说,“此人应该功力深厚,恐是当世一流高手,若我来接招,怕一回合就毙命。”
“啊……”婧姿大惊,“不是说,你打败过彭副都统的么。”瞠目结舌回看青面兽,何方神圣,一回合就让地上的一流高手毙命?!
“凶器是?”余大叔问谷雨。
谷雨指着青面兽正抱着的一面染血铜镜。
青面兽醒来久矣,并不觉头疼,他一直坐在铜镜旁,发愣紧盯对面的人,时不时地跟彼方龇牙咧嘴。
左看右看,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遂自己动手,众目睽睽之下撕开了左边脸上一条本已结痂的疤,
满意地越看越是喜欢,终于对着彼方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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