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射云天,鼓声动山岳,天明之际从金到宋,四处可见黄尘塞路,无不忙于调兵走马。
如火如荼,是战士所见;死伤累累,在医者心间。
樊井忙了半夜好不容易得空来看林阡和徐辕的伤,他两个倒好,后者以需要前往金军“作进一步交涉”“一定还有下次交涉”为由委婉拒绝,前者更是连话都没来得及跟他说,就旋风一样和他擦肩而过害得他明明撞见还扑了个空。
他本想骂他们俩都是哪里来的混账小子,转头却见柏轻舟还留在案边,一下就把自己的红脸降成了白,笑而上前:“军师,主公这是去哪里……”
“和紫檀、落秋准备破阵事宜去。”柏轻舟正在自我对弈,闻声抬头回答樊井,“待天骄把金军的‘土’‘水’带来、一同前往冥狱救援。下一战,便也开始了……”过程中她不经意咳了两声。
樊井望她气色不佳,再细听她声息片刻,问:“军师,是犯了咳疾?”
“不要紧,是老毛病了。”这病小得,她自己都没觉察到。
但樊井是医者,自然“治未病”:“多事之秋,军师且注意身体,防微杜渐。”
“好。还请樊大夫帮我看看,这方子上的药可都有?”柏轻舟刚好棋下到瓶颈,便找了纸笔来把自知的药方写给他,他接过那方子一目了然:“都有。”
“那就多谢樊大夫了。”柏轻舟微笑相谢,温婉娴静。
樊井在林阡或徐辕的军帐里,从没感受过如此温暖,不由得热泪盈眶:还是军师好!不讳疾忌医还礼貌,主公和天骄要对我这态度该多省事!
他又隔着薄纱出手给她诊了脉,以确定她给的那方子最为对症,那时,她目光却始终聚集在棋盘上,黑白分明,密密麻麻。
他知她无碍放下心来,也来看这棋盘:“军师在摆战势?”兴之所至,立即把自己从军医模式切换到谋士模式,“主公此番将金帝擒获,初衷必不想卷入五岳,奈何完颜永琏也控制不住纥石烈执中那些变数,竟不慎在起始就将战伐引到了黑龙山。如今渊声抓了完颜永琏囚在山内,看来金宋的正面交战还要激化,五岳竟愈发在劫难逃……”
他清楚,柏轻舟说的“下一战,便也开始了”的“下一战”,形容的显然不是金宋高手们合力去冥狱打渊声,而是在此期间、外围的金宋必有暗战、会随着曹王的归来或失去倏然形成明争。柏轻舟此刻边摆棋边冥想,显然是在算对面仆散揆所算。
“樊大夫,想说什么?”她看他顿住,追问。
他叹了口气:“怕主公与初衷相悖。六月的那场决战,他之所以选择速战速决,就是不想五岳中人冲锋陷阵、碛口孟门的无辜受牵连……然而,安稳了不过三个月,竟然眼看着避不开要硬拼、损兵折将……”
“不,主公不会到那一步。”柏轻舟理解地说。
“嗯?”樊井还沉浸在对五岳血流漂杵的幻想里,紧紧蹙着眉。
“主公不会把盟友置于险境,哪怕无心都不允许再犯。所以这一战,五岳的蒙难到此为止,接下来盟军会将可能发生的战斗全揽。”柏轻舟告诉樊井,“下一战,赵西风、吕苗等人只是休养生息,五岳由小秦淮、十三翼、冯天羽分兵重点保护。”
“军师早已考虑好了,帮着主公排忧解难。”樊井欣慰点头,“所幸,金军虽有心将战斗升级,却恐怕群龙无首、有心无力。或许是老夫先前想多了,看见军师这棋盘厮杀激烈,还以为下一战敌人难缠……”
“樊大夫没想多,敌人确实很难缠。日前,完颜永琏演一出‘与执中不和、各怀鬼胎’的戏,此刻,仆散揆也是演了一出‘人心惶惶、群龙无首’,为的就是要骗我们掉以轻心。他们根本没群龙无首,战斗实际早开始了。”
“啊……”樊井一愣,轻舟告诉他:“一大早,赵西风、吕苗驻地便有失火,好在主公亲身救护,才粉碎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谣言。那些谣言不知源头,却旨在引五岳分崩离析。”
“但是,火不是渊声放的吗?”樊井奇道,“我听闻,冯天羽那里,也失了两处火。”
“未必。我认为是仆散揆所放,放给冯天羽只是混淆视听。”柏轻舟摇头,“不管仆散揆是巧合获利,还是他顺水推舟,赵西风那里出现了有利于金军的谣言,都提醒我要按着‘仆散揆正在攻心和分裂五岳’的可能性打。”
仆散揆这个人,柏轻舟比沙溪清、林阡更熟悉:其父仆散忠义,曾任金国左丞相兼都元帅沂国武庄公,仆散揆自己则娶了郑王的亲妹妹成为驸马,春风得意,雄姿英发,仗着父名和皇亲贵族的身份,也算到达了人生巅峰。不过那对于壮志凌云的少年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小巅峰罢了。
青年仆散揆从未上过半次战场,但不得不说天赋和才能会遗传,刚被完颜璟委派到军事岗位上,仆散揆便如鱼得水、大展宏图、锋芒毕露。十多年来,正是他辅佐完颜璟、协助完颜永琏守备北境,漠北各部无不如雷贯耳。他,也正是韩侂胄发动开禧北伐的半年来,东线宋军遇到的最强劲敌,临淮、蕲县、符离各地,都是靠他力挽狂澜并反败为胜,生生将南宋官军打得转攻为守。
这样可怕的对手,柏轻舟能不高估他?
“仆散揆别有所图。他想要赵西风的拥趸变成叛徒。”柏轻舟推测,“而主公,却需要拥趸变成死忠。这是一场人心上的时间战。”盟军胜在近水楼台,早就着重对五岳安抚、融合和把控。但金军,胜在由渊声给予的天时。当是时,主公必须率着几大高手去打冥狱里的渊声,部分精锐需要去外围挑战渊声门徒及其阵法……
纵然金军也会出高手去救曹王,可别忘了,玉皇山火楼上的勠力同心伴随着王冢虎的“盛世”倾覆!
即便何慧如控制着完颜璟的五脏六腑,可别忘了,事不过三,末路凶徒。慧如至多也只能尽力阻止金军大军开入,不可能要求完颜璟去干扰仆散揆的弄鬼。
仆散揆此举,未必影响曹王的顺利放出,因为分裂在暗、静水流深、目的是有朝一日的水到渠成。人心是最大、最虚空、最渺远的战场。谁也不知道此刻种下的恶念何时开花结果,不过仆散揆必定给那加了一个限制:在曹王归来后。“这个时间差,主公他们去打冥狱,后方一定要兼顾好。”柏轻舟如是说。
后方兵力。五岳境内有天骄、冯天羽、郑王府一干高手,西麓东坪,则有越风率众驻守。要面对的金军,是并不在最佳状态的曹王府、郢王府、武卫军,再如何热血沸腾,战斗力半斤八两。樊井理解得很:“后方最有可能出的乱子,还真是五岳的自我分崩了。”
届时,金军对先前的约定作出任何反悔都不算背盟,毕竟林阡和徐辕没有及时放出人质,“让我们曹王多受了一天苦”,这也是天骄连轴转地总是在和金军交涉的根由;而到那时,更关键的是,镐王府还有多少人需要他林阡来平反?全部都是个未知数。
“因此,就算真的有分崩或离叛,也绝对不能发生在此战。”轻舟笃定的神情,“主公既赴战,我们便谨遵着他的指示,对五岳付之以诚心实意,不停止地安抚和融合。除此,将‘真刚’一脉全都投入到制止谣言、维系秩序。”
“倒也好。”樊井知道,真刚一脉大多都是探子,行动相对自由但无法深植金军,故而偶尔启用一战尚可,不可能每次都靠他们来传递情报;而真刚本人在六月决战中曾组织过五岳的情报网,对于遏制暗战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那么,接下来又靠谁来传递金军中的情报?”
“‘转魄’不予启用,轩辕九烨必定盯着。”柏轻舟说,“金军对‘灭魂’掌握甚少,这一战便教他来顶上。”
漫天的鼓擂风作,满目的磨戟拭刃,完颜丰枭悄然走偏十数步,分辨出来主公给予的衔叶之音,原是要他继续赋闲。
“唉。”好吧,去你妈的轩辕九烨,妨碍我给主公效力!既然赋闲,便只能当他的完颜大将军了。沿着这条黄河支流走了片刻,好像正是黑龙山桃花溪的源头。
忽然之间,感觉到自己被一道歹毒的目光锁定……仔细分辨步声,只有一双,越来越近,跟以往哪个都不相似。我也是服了!轩辕九烨你到底几个妻舅啊!
不知是敌是友,拔刀转身先探,那人急忙拔刀应战,完颜丰枭定睛一看,熟悉得化成灰都认得的徒禅月清。这是他从陕北军崭露头角开始就一路跟他较劲的对手,实力相近固然不假,却被他一早打上了“替罪羔羊”的标签。是的,无论有什么行动,他都不忘带上对方一起,分摊嫌疑。偶尔被对方怀疑、咬定、尾随,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根据完颜丰枭一直以来给自己设定的剧情,他和徒禅月清就该是为了权位水火不容的,陇干之战结束时他俩还在互咬对方是“转魄”,现在见面,能动手就千万别动嘴——
“徒禅杂碎,你正事不干跟着老子是嫌命长?!”完颜丰枭全力以赴,是为吓吓他杜绝后患。
“谁跟着你!”面目清秀的徒禅月清和胡子拉碴的完颜丰枭,形象截然相反,刀法平分秋色。
但徒禅月清毕竟始料未及,所以被他占据主动,十招以后被击退数步,一脸气愤:“夜里!我守的!好不容易有空闲!”
“难怪夜里没守住。”完颜丰枭笑讽,贼喊捉贼,“即便有空闲,也别擅离啊。”
“我带我小弟们来下河洗澡!倒是你,你才是擅离吧!”徒禅月清冷笑。
“哈哈哈,我也是来洗澡的。徒禅月清,一起啊。”完颜丰枭忽然想起可以找洗澡做借口,真不错,想到就做,比徒禅月清更早就付诸行动把战衣脱了。
徒禅月清脸色顿时剧变:“……滚!!”一脸嫌恶地将他推开老远,出乎意料。
缓得一缓,完颜丰枭才想起来,自己曾经当着徒禅月清的面和女扮男装的楚风雪在地上“苟且”,当时他俩正在传递情报,徒禅月清刚巧出帐撒尿,看见了那一幕脸上通红:“何不找军妓?竟嗜好男人。”……
所以现在,一定是误会了吧……哈哈哈哈。完颜丰枭强忍笑意,也好,教你怕我。
每个高强的细作大抵都有一个或多个盾牌。
完颜丰枭找的是徒禅月清,但对方不是个省油的灯,故而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莫非找到的,却是雨祈公主,情窦初开,单纯可爱,自然心想事成、一帆风顺。
然而,莫非原只是与她游戏人生,对她若即若离、不置可否,心想着北伐结束便回南宋去,与她不过是没几年的缘分。
谁想到那少女居然当着郢王爷的面不止一次舍命相护,更在交往才几个月后,就说出一句“本公主要选驸马”“就是他!”
那时他确实震惊,没想到游戏会成真,本心自然不愿伤害了无辜,伤害她亦是伤害莫如。但他所寄居的躯壳黄明哲,有什么理由推辞?
没有任何理由,黄明哲的设定,是一个仕途为重之辈。他得到郢王喜欢、得到郢王的掌上明珠青睐,欢喜还来不及。
作为“掩日”,他也一样办法不点头,先前他只是用雨祈的好朋友、郢王的最信任来掩护自己,就已经数次履险若夷,今后,若是用准驸马的身份来为盾,更加是鲤跃龙门、方便成事。
“待父王问过圣上……”那日屏退左右,郢王说,“公主成婚不能随意。”就算雪舞嫁人存私,郢王都不可能不经过完颜璟的首肯。何况雪舞嫁的好歹是羌王,黄明哲实在是……出身寒门啊。
“可是暮烟姐姐不也很随意吗?!”雨祈和吟儿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却是十分崇拜那种江湖侠女、想嫁谁就嫁谁的自由。
“雨祈,莫任性。”郢王相当呵护他的一双女儿,尤其雨祈。只不过,他也不能跟她说,圣上现在自身难保,大金正逢多事之秋。
“不说了父王!我去找他去啦!”雨祈收起不悦,挂着“来日方长”的笑。
“……说多少遍了!男子的营房,别动辄乱入!”郢王望着她像极了那契丹女子的作风,摇头笑叹。
说实话郢王着实是很有预见性的,她闯进莫非的营房时,莫非刚好正在洗澡,背对着她雾气氤氲。
“……”雨祈羞红了脸,但想着他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便打定主意、缓步靠近。
莫非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靠近,正倚在盆壁闭目沉思,是的,黄明哲和掩日都需要雨祈,可是莫非怎能对不起如儿?如果真的成婚了,如果说将来金军惨败,那这个妻子,是否要带回南宋?按照目前这个趋势,可能用不着几年,几个月金军就会败溃。莫非啊莫非,那时你要置如儿于何种境地!
人在泡澡的时候身体本就是放松的,何况他想到了莫如便更加心神凌乱,双重的忘机之下,他没注意雨祈已到了他背后,轻轻按在了他的肩上……
像极了昔年的闺房之乐……
“如儿别闹……”他低声呓语,微笑攥上她的手。
下一刻,陡然想起了身在金营的事实,大惊失色,转过身来啊的惨叫一声,水泼得雨祈满身都是:“你这丫头,跑来偷窥我作甚!”
他不确定雨祈有没有听到如儿两个字,此刻脸上的慌张,和心里的慌张,并不是同一层意思。
他早过了那个可以确定雨祈眼神的时间,此刻的雨祈满脸堆笑、色意满盈:“准驸马,本公主的生辰快要到了,你可有准备什么礼物送?”
“不急,十天后……”莫非心念电转,确定了逃过一劫,所以长吁一口气。
“其实什么礼物都不重要,本公主都见惯了,不稀罕。”雨祈低下头脸上微红,带着笑容轻声要求,“你记得对我说些话……就可以。”
“哦……什么话啊?”他装傻,心里也一顿:十天后,要对她说,求公主下嫁?
终究他深陷敌营、任务繁重,无暇纠结于儿女情长。那两日,刚巧发生了宋恒屠杀战俘、引发金军绝境反弹、连累曹玄官军损失的意外,这一场节外生枝,实在给本来已经一马平川的陇陕宋军带来不少不安,也给了郢王府治下金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不错,就这么歪打正着地,被金军发现了曹玄的好几处防守漏洞……
如此,莫非便不再有前几日的轻松,当务之急协助寒泽叶救局:“雨祈,会吹芦管吗,我教你。”
尽管那些人很快便被寒泽叶救护、那几战不到半日就被寒泽叶扳平,但是那些漏洞,无一例外恰好是吴曦的部下,是他近日才派来增援秦州的冯、杨、李等战将,起初,寒泽叶等人焦头烂额还不曾发现。
紧随其后的九月廿六,在曹玄收复秦州的大战中,冯、杨、李率领八千步骑从侧翼辅助,完颜承裕、蒲察秉铉采取集中优势兵力歼其一路的战术,避开曹玄锋芒,向冯杨李的这路宋军发动猛攻。宋军难以抵挡,步兵先被杀数百人后斩首二千级,骑兵被杀千余人。杨、李二人为国捐躯,冯将军因寒泽叶及时救援才勉强保命……
那是九月金宋百余大战中的偶然一仗,却因为一败涂地而引起了寒泽叶、曹玄等人的高度重视,他们很快就注意到了这样的不妙:“漏洞偏是吴曦的人……”当机立断,告知莫非也嘱咐王钺、薛九龄,谨防吴端手下遗留在秦州的奸细作妖,他们很可能在金在宋,从外从内,再度给义军和盟军挑拨离间。
“宋军实在固若金汤,我们……无从下手。”控弦庄堪称无孔不入的情报网,在鹓雏的指挥下接连碰壁无功而返,不知是否时运不济,不仅策反吴曦不成,更还接连暴露给了孙寄啸好几个鹓雏下线。
“他们为了蒙蔽吴曦,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完颜纲冷笑一声。
蒙蔽?保护!
迄今,吴曦已经在忠和反的拉锯之路上,被林阡及其麾下保护了长达五年。
纵然吴曦在入蜀之前就不安分、入蜀途中被控弦庄劫持过、入蜀之后数度急功近利拖后腿,造成了官军与盟军的矛盾时断时续、难以根除、动辄加深,林阡麾下的盟军仍然不止一次地给他吴曦保驾护航。吴曦之于林阡,等同于林陌之于吟儿,林阡不止一次说,“他的路绝对不能偏。”
他,吴曦,出身名将世家,怎能可笑地因为和林阡一山不容二虎就学苏降雪郭杲?
该给的功劳,该让的胜仗,该救的死伤,单论这一个月,寒泽叶和孙寄啸都做足了全套。该压的异心,该稳的感情,该按的脉搏,曹玄一个人悉数代劳。可以说,林阡安排在陇陕的战斗铁三角,不仅是对金军的攻防并举,更是对吴曦的软硬兼施。
层层保护之下,即使吴端已经帮完颜纲叩开了姚淮源、吴晛等人的心门,都无法赋予吴曦再次打开完颜璟诏书读第二句的勇气和力气,久而久之,由于连吴曦自己拒绝叛宋,金军连他的面都别指望见。作为策反吴曦的总负责人,完颜纲自然感觉颓丧。
“这有何难?”逆境听到那女子笃定的声音,完颜纲如久旱逢甘霖,脸上瞬然就一喜。
这女子的声音,很快便出现在了吴曦的脑后。
九月底的这晚,吴曦及其心腹原在个常去酒馆的厢中对饮,期间有人三急离开,却是半晌都没回来,同时相邻的包厢传来嘈杂。“何事?”吴曦喝得三分醉,但也始终警醒。
“回禀都统,米大人他认错了门,趁着酒兴想轻薄一女客,却被那女客一耳光打在地上。”去看了之后回来的人,满脸通红。
“息事宁人,叫他认栽,赶紧回来。”吴曦沉下脸。
“可是他……正在被那女客的同伴们……”那人欲哭无泪,三缄其口,“轻薄……”
“……”吴曦等人惊愕不已,被离奇和羞耻这么一盖,戒备竟一瞬跑了个精光,吴曦带头前往隔壁救人。
掀帘进去之后,并未看到任何龌龊景象,只有米大人被五花大绑在一隅,刀兵暗伏在四周却是在对他吴曦守株待兔,一众穿着便服的金军高手,众星拱月一个黑衣女子,身姿婀娜五官精致?不对,眉宇间却是冷厉,眼神中完全狠辣,品着酒实在潇洒,举手投足都是一副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气场,那女子吴曦怎会没见过,昔年渭水的河桥大战,他就曾被她俘虏,这次,林阡却救不了他,哪怕曹玄的人就在不远保护他……
他看到她的一刹,再惊艳,也不可能用形容女子的温柔词汇来形容她,诚然她楚风流这辈子也没对几个人流露过柔情的样子。
形容她的,都该是形容男人的、枭雄的词啊……
一如既往,神态里透着精明强悍:“吴都统,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她知道林阡的人就在近前,不能被他们发现异常。
“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吴曦刚想提高嗓音,就瞥见寒光一闪,原是楚风流极速上前,亲自以她青溟剑锁他喉:“不想死就老实给我听着。”
“吴曦宁死,也不做侮辱祖宗的事!”吴曦含泪,撞着胆子顶撞。
“哼。名为北伐,实则赋闲,昨日打猎今日饮酒,就算光耀门楣了么?”楚风流轻笑一声,骤然就瓦解了吴曦的壮志。
是的,吴曦说的可不是宁死也不叛国,他说的是宁死也不侮辱祖宗。
换而言之,束缚着吴曦的不过是“名”,世代抗金、镇守西陲、足以青史流芳的名。
楚风流洞若观火,如此,瓦解吴曦还有何难?天助我大金,九月陇陕发生的一切胜败,都可以拿来策反。
帘帐若隐若现,这段时间,只有店小二、卖艺女、寻常酒客路过走廊,他们大多为了生活奔忙,不会在意这里的剑拔弩张,甚至远近的烽烟四起都和他们没有关系。
“那人是个小二,出身在贫家,只能为人使唤,那人是个卖艺女,出身在瓦肆,只能陪人卖笑,你是个都统,是因为出身在吴府,便能当都统。若然不是投胎投得好,凭你吴曦的能力,未必不是那小二,甚至没那卖艺女活得好。”楚风流微笑,毫不留情。
吴曦脸色大变:“楚风流你辱我太甚……”
“难道不是?就算百年之后,吴氏名垂青史,你吴曦侥幸能载其上?又如何,不过是作为‘吴璘之孙’、‘吴挺之子’,潦草一笔,你自己有何功业?”楚风流继续攻心,“不错你吴曦是有荡平陇陕之志,韩侂胄也给了你建功立业的机会,谁料到偏有林阡,偏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你想做的事他全都做了,你想走的路他远远走在前面挡着……”
“不,不对……”吴曦拼命摇头。但他本就不坚定的心志,被楚风流轻易击得粉碎,是的他是那样的恨林阡,既生瑜何生亮!
“怎么不对,还没睡醒吗吴都统,这一个月来,林阡的人每一仗都打得出色至极,你吴曦能被记载的却全是些败绩,你有何颜面去见祖宗,有何资格说光耀门楣?”楚风流声音越来越低,吴曦的心被戳得越来越疼:“我……我该如何是好……”
“唯一方法,越过林阡,成为蜀王,做那个左右历史、影响后世的人。”楚风流字字击中人心,“岂止光宗耀祖?既成霸业,万世不朽!”
吴曦的神色愈发变化,楚风流看得清清楚楚,他吴曦,怎可能是一个甘愿躲在林阡羽翼下的庸才?
他是个自命不凡的庸才呵。
“圣上的诏书,你必然没看完。”策反吴曦,是黄鹤去最初提议、完颜永琏顶层设计、完颜璟亲自筹谋、完颜纲负责施展、吴端穿针引线,而由楚风流在这九月末完成了最后一击,“我便开门见山与你说了,若你答应与圣上合作、叛离林阡,在我军攻打他时按兵不动、闭关绝境、无动于衷甚至背后一刀,那圣上便会按宋金第二次绍兴和议的条件,册封你吴曦为帝,在林阡死后由你统治川蜀;在我军攻打江南等地之时,若你能顺长江而下出兵帮助,那么你所占领的区域都永世归吴氏所有。”
吴曦越听越是动心,情不自禁手都在抖。
那日,除了吴曦近身几个心腹,无一人得知吴曦与楚风流这两个赋闲之人竟有过一场私会。强装镇定的吴曦,回到府邸时气息粗重、急不可耐地向吴晛索取了那道没被处理完的完颜璟策反诏书。
“堂兄!?”吴晛惊喜。
“反。”吴曦读罢诏书,反意立决。
楚风流离宋之前,笑着对吴端说:“姚淮源、米修之、吴晛,都收买得好。”
“多谢王妃赞赏。”吴端谄媚之态。
王妃?是啊,我楚风流,当王妃很久了……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西南归路远萧条,倚槛魂飞不可招”。山高水长,云海翻滚,脚下不远隐约呈现着昔年散落的吴家军营垒。
父亲,那该是你当年的向往和寄托?作为长女,我竟连幺妹都不如,对这父志,彻彻底底地背叛了。
苦叹一声,心口隐痛。
“王妃,走吧。”麾下催促,不该再在关南滞留。
放弃遐思,转身旋走,头也不回。
无独有偶,这一天的傍晚,有宋人在关北经过,停留远眺短刀谷方向。
怀念,曾有女子对他讲过个故事:“一个人觉得好热,他就以为太阳追着他烤。”
那时他嫌这故事短得只有一句话,好不容易才想到其中可以发掘的真谛:“这算什么故事!哦,我懂了,其实,太阳真没空追着他一个人害,旁人也不是都围着他一个人转……”
后来,却因为悲恸她的故事更短,所以忘了这个她跟他讲的小故事。
直到廿六那日,他听闻寒泽叶对主公写信说,“宋恒没救了、主公放弃他吧”后,恼羞成怒又一次在营帐里摔东西时,另一个女子匆匆赶到,厉声对他说:“你这人觉得很热,怎觉得太阳在追着你烤?!”他才陡然惊醒:“你……你怎知道这话……”
“……这句话,是我让兰山变着法子劝你的。”陈采奕才知失语,噙泪道出实情,“我只想你知道,你觉得苦,其实,大千世界,人人都苦,这般想来,便不叫苦了。”
他因为陈采奕和贺兰山的一个交集,愿意听陈采奕给他的所有劝导:“这个故事就在告诉你,世人都寂寞、都苦。只不过,有人把寂寞衍生成梦,有人把寂寞剥削成罪恶。堡主,你愿意做哪种人?”“堡主,你只见到寒泽叶的好,却不知道人家经过了多少努力才这么好。”“不妨放下前嫌,勉为其难和他学。”
很快他收到主公的回信,“非复仇,望复兴”,喜从中来,才知主公到现在还没放弃他,如是,便又舔着脸跟在寒泽叶身后,与他合作并且学习、如何与完颜纲完颜承裕等人交战,平心静气地窥探寒泽叶用兵、用人、用计。屡战屡胜,到真是有些心服口服。不过性格驱使,宋恒自不会和寒泽叶当面示出这些好。
“兰山。”之所以今日要到这里来,看着残阳如血怀念她,是为了放下她,逝者已矣,战斗还是要继续。兰山,大家都说得对,不能让你成为我的心魔,那样反而是对你的亵渎,“放下你很难,但我会尝试。”
苍山负血,从陇陕一路东渐,悄然染到河东去。
空气里弥漫着浓淡不一的腥味。
吕梁碛口,九月末的最后一战,冥狱,在这个时辰原该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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