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吟!”一直守在吟儿榻旁沉溺往事追悔莫及的瀚抒,冷不防听到吟儿呼吸越来越重和最后无意识的惨呼,大惊失色,缓过神慌忙上前看她,她极有可能是再一次的阴阳锁发作昏死,脸色惨白,双目紧阖。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了!”瀚抒万万没有料到在自己不动武不发怒的情况下也会牵累吟儿,这是怎么了他不知道!他无能为力彻底崩溃!悲吼一声不知该怎么救吟儿也不知怎么才能不伤害她的他,瞪着那双沾满血腥的手恨不得将它们直接劈在自己天灵盖上!
“姐姐是怎么了!?阿爹阿娘快来啊!”耳边忽传囡囡的声音,才中止了瀚抒瞬间的自尽冲动。对对,还有别人可以救……无助如他,见人就是浮木,疯了一样抓上去,自己却什么办法都没有。
这些日子以来瀚抒都是到处住随便吃喝,今日也是因救过囡囡性命的关系,被其父母款待故而宿在了他们家中,夜晚囡囡玩耍恰好经过这厢房,也看到了被瀚抒紧搂在怀里的吟儿了无声息。
囡囡的家人们很快闻讯而来,囡囡的母亲凑巧懂些医术立即照应,告诉瀚抒“这位姑娘身体里有种好生奇怪的热气、只恐我医术还不够医、唯能暂缓她性命之危”,囡囡的父亲则一拍大腿,“我知道谁会治!我立即去找他!”原是这村子几天前来过个医术绝妙的大夫与囡囡的母亲交流过,悬壶济世如他,行踪应就在附近这些村镇。
“孩他爹,把大牛二虎都一并叫上,大伙儿一起去找孙神医!”囡囡的母亲立即建议。
“岂止叫上他俩,人命关天,得抢时间啊!”父亲一边出门一边召集左邻右舍,很快便组织了一大群村民,他们全都二话不说甚至争先恐后地要帮忙去寻,更有人很快提出了最近在哪里见过那神医。在他们说话的过程里瀚抒也了解到,那孙神医前不久刚在本村救过个本来宣告已死的病人,堪称可以起死回生。
“事不宜迟,你往东,你往西……”他们紧锣密鼓分工负责,接二连三有序离开,众人拾柴火焰高。那夜从事发到找到神医出奇的快,被囡囡母亲吊住性命的吟儿,等到那神医被簇拥来时还睡得安然。
瀚抒从头到尾都呆呆地杵在吟儿床前,虽然等得急切,却不觉得煎熬,好像有这些人在吟儿就一定不会死似的,他们的出现,就像他在黑暗的海水里挣扎多时连最后一块浮木都腐烂之际,忽然又开来了一艘艘救援的船舰般光明。
那神医果然比囡囡的母亲高超不少,不过明显也觉得吟儿的病情棘手,蹙眉诊断良久,道,“尊夫人的气血中应有不少年的热毒了。”一语中的直指吟儿此番昏迷的根由。瀚抒愣怔怔站在那里,许久才意识到,原来并非阴阳锁加重。
“看看,是我自己不好,原不是你害的啊。”吟儿中途醒了过来,却似知道他的心理,微笑着却微弱地说,他心中一颤,明白她是在劝自己,是啊你确实犯过很多错,但不代表所有的错都是你犯的,别自暴自弃过分了,认清错误是好事,但莫要矫枉过正。
只是素日有许多话讲的吟儿,无力再说出这些话来,一直烧得迷迷糊糊。
由于山东之战开启时茵子正好被尹若儒抓走,造成了张从正提出的阴阳锁根治之法错过最佳时间,故而进入陇陕以来阴阳锁受到齐良臣触发后便难以制止在恶化;与之相反的是,同样由于山东之战开启时邵鸿渊与吟儿的那一战收回真气,恰好调整了吟儿的气血使之回到正常人的体温,是以从今年年初开始火毒就始终被控制。可惜那东西同样未被根治,仍然潜伏在气血里。
吟儿听到孙神医说起热毒才恍然大悟是火毒复发,那么昏迷前感到的手腕越收越紧应该也是气血紊乱的错觉和思维定势了。虽然很不情愿火毒又无可避免地找了回来,却还是有些欣慰这和阴阳锁无关……
“孙神医,该怎么救?!”所有留在屋子里的人都急问,仿佛吟儿就是他们的亲人一样。
“虽然有药可医,但都远水救不了近火,来不及。”孙神医说的药方,应该和樊井开出来的差不多吧,吟儿忆起樊井严肃的脸,忽然有点想念他老人家。
“她这情况,也不能用药。”那时瀚抒语气悲哀地说,吟儿才从想念樊井的状态里走出来,不禁有些感激,感激瀚抒原来这么善解人意,要是换一个人,肯定不会直接说不能用药,而且还会固执地要她放弃小虎妞……那个人,明明霸道明明蛮不讲理,可为什么吟儿一想起他的时候笑容就全没了,换成盈眶的眼泪。
贱兮兮的,现在就是很想回到他身边去,哪怕只是和他吵一架顶撞一次,可惜连这点机会都没有,其实凤箫吟你也知道,他最后还是会让着更霸道更蛮不讲理的你的……
“然而刻不容缓,尊夫人的毒发得猛烈,若再迟半个时辰,便连神仙都难救了。”此语一出,众人全都色变:“连孙神医都没有办法?!”
“办法是有,然而……”孙神医面露难色。
“什么办法!”瀚抒打断时迫不及待。
孙神医说起他的治愈之术:“找一内脏新鲜健康的活物,将尊夫人的血输入其中,由这活物的内脏来自然地清除她血中的毒素,然后将净化后的血再重新输回她的体内。如此,即便不能治本,也一定可保一段时日的平安。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我的内脏是新鲜健康的!”瀚抒毫不犹豫地说。吟儿一怔,怎能不知,这内脏要净化她血里的毒素,怎么可能不会受损?而眼见瀚抒这般,一旁几个妇人都由衷赞叹,洪夫人真是有福啊,洪山主爱得这样深。吟儿听到时心中更伤,正待拒绝,孙神医已然否决。
“不,不必。”孙神医脸露窘色,打着手势做着比划,“活物,用猪是最好的,猪的肝脏,最能解毒。”
众人都是愣住了没笑,吟儿没忍住,笑了起来,原是用猪肝来过滤毒素么,但得将她全身的血都输入再输出。
江湖上原也有内力将毒从血中驱出的,但火毒特殊,由于性烈,越压迫它它便烧得越凶;不把毒驱出血而是采取全身换血,樊井可能也想到过,只是太冒险不建议用;孙神医的方法则是借猪净血,以一个相对柔和的方式把毒从血里驱出去,然后回流进吟儿身体的还是吟儿自己的血……还真是越棘手的病人越能遇见奇异的大夫和治疗手段啊。
“咳……”瀚抒在拥趸们面前丢脸,脸黑了黑,居然用了种久违的大哥语气:“不早说?那有什么‘可是’的?直接净血,废话什么?”
“猪多得是,不过都关起来了……没关系!赶紧去,给洪山主找一头来!”囡囡的父亲立即说。
“可是准备不齐,怎么把血输进输出……”孙神医说到一半骤然止住,终于听出了瀚抒身份,“洪山主?!真就是那位西夏的国师洪山主吗!”
瀚抒脸色一变,半刻后才说:“不是国师。只是洪瀚抒而已。”
“如此……”孙大夫见他面色有异而不再说,“既然是洪山主,那就再好不过了,血输进输出,以内功便可。”
吟儿首次听到这国师之说,心知瀚抒和西夏的君主李纯祐之间必然也有些许交往,然而那时体力难支,竟没等到开始净血便又失去知觉。
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这奇特的疗法还在进行中:一头猪正趴在自己身旁似被麻醉了般一动不动,瀚抒一手将血从她身体里驱出,一手则以同样的方式对猪,她与猪之间也通过两根简陋的管子形成了一来一去两个通路,全由他作为外力驱使着血液的流进流出。源源不绝的内力于现在的他而言,真正是九牛一毛。
视线渐渐清晰,她明显地看见从自己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是黑色,而回来的虽然不曾全红颜色却真是好看不少:“果然……回去要骂骂樊井,怎么学的医术,这么简单都想不到。”
“你身上的伤病太多太杂,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所以不能再耽误了,等你一好,我便立即带你进宫,找那个西夏第一名医来治,必然能够治好。”这时瀚抒说。同在屋子里的孙神医,听到这西夏第一名医六字,似是猜到是谁,哦了一声,没再开口。
“是啊,必然能治好的,西夏的名医确实比宋国强。那么,从那里离开后的路呢?可想好了吗?”吟儿呼吸顺畅了许多,笑问。这些天来,她还是第一次敢窥探他的心理,因为今夜的种种情况都很有趣气氛很轻松。
“想好了,带你回祁连山,共此余生。”他回答得不像有假,听见这低语的几个妇人都眼圈一红,而在旁的囡囡年纪虽小却似是个情种,听得这话竟哭了出来,这情话,真感人。
“……”她其实是想听到更多,比如说他不该再以堕落去逃避良心的谴责,诸如此类的领悟。
然而他除此之外没再说什么。这句话他是认真的,可她不希望是唯一的。
耗时几个时辰,这巨大的工程终于完成,除了吟儿之外这屋子的人一概不曾阖眼,关切至此,当然,最累的就是那头可怜的猪了。猪肝原就是用来代谢毒素的是以这猪倒是没有性命之忧,不过日后这头猪显然再也不能吃或贩卖,在孙神医叮嘱过后,众村民都点头称会将它供奉起来,因它救了洪山主夫人云云,听得吟儿更感他们民风淳朴。
这些日子以来因为猪妖的关系这些村民都是谈猪色变,“都关起来了”,碰到这事反倒不再因噎废食,更还对猪的态度大转弯,“要供奉起来”……真是世事瞬息万变。
然而,就在把那头猪抬出屋子的时候,它好像过了麻醉的劲,火毒刚进它肝脏明显有些排异,是以躁动地不肯被人抬。那边七八个大汉,愣是没把它抬稳,四脚乱动的它甩开他们,摔在地上后还是不停打滚,谁敢接近它就反击,尽管没有意识,属于自保防卫。
“这可如何是好!?”众人都手足无措,继而手忙脚乱,因对猪妖的余悸还在,竟把这头暴戾的猪联想成了猪妖,见状谁不惊恐?心魔一触即发。强者怔在原地,弱者已有逃散……
便在那情急时刻,忽听何处响起乐声,悠长动听,轻柔,安魂。众人慌乱渐消,循声去找,久矣,才发现乐声就在房内,原是出自那位勇谋兼备的洪山主手中之箫。他们人人敬仰的洪山主,云淡风轻地、又一次救了水深火热中的他们——以赶走他们心理阴影的方式。
既武功高强能运功疗伤,又能精通乐器抚平心情……无所不能的洪山主。
是的,听得这箫声,吟儿、囡囡等人的心都渐渐沉淀了,陶醉了,便连那头猪也着魔般慢慢停止了不安分最终完全平静。是要怎样淡泊笃定的人,才能吹得出这种心境?
这旋律,真优美,神奇在于,明明是很近很近,却好像是从远方传来的。
八年前她就听出了瀚抒和别人的不一样,可是——“瀚抒,八年前在夔州,有句话我就很想和你说,可是一直没机会……”吟儿认真地对他说,凝视着和八年前已很不一样的面庞,这面庞下,却藏着同一颗炽热的心,她肯定。
“什么话?”他停止吹箫,问。
“其实,你吹箫,很好听……”她真想时光倒流到那年那月那天的午后,她在下过雨的林子里走,走到路的尽头看到那个高傲不可一世的红衣男子,与他说出这句真心的释怀。
“呵……只有猪会喜欢听。”他面容不变,却竟好像还半带玩笑。听他语气这么轻松,她瞬然心情也变得大好:“哈哈,一竿子打死一屋子猪。”村民们可都喜欢听呢。吟儿一笑,又道:“倘若没有你,这一屋的猪,怎可能很好地生存?”
吟儿说的没错,如果没发生瀚抒救囡囡的事,这些善良的村民还是一样会救吟儿。但若没有瀚抒杀死猪妖,他们中会不会有不少人都已丧命,缺了一个都不可能及时找到这孙神医。所以洪山主,发现了自己的价值没,你不光是会害人的,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瀚抒脸色微变,似也不再价值缺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原来这话不是虚妄。
这忙碌的一夜总算顺利地度过,回到四境无人他和吟儿独处,转危为安的她虽还虚弱,脸色却好了很多,果然孙神医的净血法还是有效的。
“真好,我不仅没有被你害死,更还因你才活了下来。”吟儿说着夜半时就想对他说的话,“洪山主,值得被尊敬,是因为确实付出过。”
“凤箫吟。其实你,怎可能打不过那猪妖。”他以洞悉的口吻,她一愣,脸上心虚地一红。他叹了口气,“为了劝导我,故而这几日欲擒故纵,平日任我醉酒堕落,危急关头放我出马……好一个有心机的女人。”
她只觉又被他完全看透,还被揭穿了好没面子,窘道:“可以别说我有心机么……”
“不过那心机,也不是坏的。”他一笑,如昨般亲切,如昨般与她嘴仗时不肯让步,一时间,她感到那个熟悉的洪山主越来越近,快要完全回来了。
“好多事情,瀚抒都比正常人看得透,只是他不愿意去从那个善意的角度想。若第一时间的猜忌少一点,看世界也会美好得多。”万籁俱寂,她由衷感谢还有这样的夜,可以静静地和瀚抒倾谈。不再做敌人,像当年云雾山采花那样。
他苦笑一声:“是的,像我这样的人,注定想什么都不美好。”站起身来,推窗望着天上,后半夜的月,“我曾以为,是阴阳锁这东西害惨了我,后来却问自己,是阴阳锁害了我,还是我自己害了自己?”
“嗯?”吟儿坐起,看着他背影,比林阡还孤寂。
“那群姓程的人对你我下阴阳锁,原因不见得就是反抗压迫,他们,其实是为了报当年我在川东杀他们师叔伯的仇。是我滥杀的报应。”瀚抒说时,吟儿也彻悟,原来是因这前尘旧事。
“几天前在青铜峡,我也不该直接把那核心者杀了,或许他有阴阳锁的解药……”瀚抒叹,“可惜种种事情,都是后来才参悟,为时已晚。想清楚的时候,早把那人杀了,尸骨无存。那人即使有亲人,怕也都会因此深仇而宁死不给解药。”
“我也恨天,说发生就发生,不给机会给瀚抒,这么决绝,不留转圜。”吟儿眼眶一湿,想起瀚抒之前与她说的,为什么天这么不公平,对林阡和对他。
“因为我就是不给人转圜的人啊,所以天才不给我转圜的机会。”不尽人情,举足尽是危机。因为他为人处世不假思索不计后果,所以才会常常带来这样那样的后果。
吟儿一愣,没有答话。
“这几天我也想通了,林阡他之所以不会杀杨宋贤,是因为他心里委实把杨宋贤放得最重;天对林阡有转圜,是因为林阡对所有人都有转圜。而我……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他声音越说越低,语气充满悲怆。
她一直静静地听,没有回应,他沉默了良久,终于转身回来:“也许只有林阡那样的人,才能控制良知吧……”
“你原也就是林阡那样的人。虽然做法和脾气不一样,心是一样的。”她终于开口,这一刻与他四目相对,发自真心地对他笑,“既然根本上一样,不愁改善不回来。”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他醒悟的过程里悔恨和自弃要少一点。今天发生的所有,以及他的言行举止,都挺好,但什么“只有林阡能而我不能”,她不想听到。林阡能而你现在不能,但你以前能你以后就更该能!该跟林阡比的时候不比,是洪瀚抒的作风吗。
“小吟……”他听她这么说,忽然表情有些不自然。
小吟,可知道我再怎样抑郁的心情,看到你这粲然无邪的笑,都会莫名其妙就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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