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抒此刻的种种言行,令吟儿想起当年魔门的林阡,为了良心对盟军至死不赢。但这些人,哪比得上盟军值得!吟儿眼神一厉,拔剑立即就要参战,招未及发,斜路忽传一道紫气,紧承而至青色锋芒,与此同时异口同声:“大哥,我来助你!!”
吟儿大喜过望,只见祁连两客从天而降及时之至,紫衣女迅疾护在了洪瀚抒身前,青衣客则一剑劈斩开攻击三剑,鏦铮声中洪瀚抒之危迎刃而解,吟儿知道惜音剑不必再出脱口而赞:“来得正是时候!”
紫青二剑的合作并未停止,瞬间默契变换了一式,自然而然就从适才的一攻一防,演化成此刻的双线进袭。区区两人搭档,剑也形成奇阵,个中能量,竟还高过对手五人合阵。双方剑阵激越对撞,气雾四溢,沙石喷溅,一轮战后,只见青城派五剑断去其四,而祁连山二人已然又成新阵。
所以吟儿话未说完就咋舌,惊呆得目不暇接,是了,论单人剑法她觉得青城派极强,但论集结合阵,哪家比得上祁连,纵使点苍也甘拜下风吧。祁连九客那九人,两两搭配,三三搭配,任意都是无懈可击,战法无穷战力无限。
可是吟儿一时怔住,心里骤然一冷……只因想起,那九人里,有两个尸骨已寒,而瀚抒他作为凶手,尚不知情……
果不其然,和吟儿的脱口而赞不同,瀚抒在见到竺青明顾紫月的第一刻,说起的不是感谢而是沿袭了一贯大哥作风的质问:“怎是你两人先到了?那两个贱人呢!没脸来见我吗!”
紫青二剑原还步步为赢,听得这话,都是手腕一抖,顾紫月性子更脆弱些,险险被敌人剑阵套牢。
“大哥,大队人马就在不远,你且先行,我们殿后。”竺青明先收拾情绪,对洪瀚抒答非所问。
洪瀚抒只囫囵裹伤,却没应允先行,而是提钩继续对战,于剑阵内左冲右突——骨子里其实很重兄弟的他,怎可能有风险而一个人逃生?
“哼,大队人马。你们竟也学她两个,不听号令自作主张了起来。”这个人却吝惜着那在背后毫不掩饰的赞美,面前只会冷冷地指责。或许,孙寄啸的言不由衷,多半受了点他的影响,只是没他那样的凉薄,凉薄到说的时候连自己都不高兴。
“大哥……真的,真的不是你杀的!”顾紫月本就抱存着一丝希望,听到洪瀚抒这不知情的描述,以为人不是他杀的,大喜,“是林阡杀的还嫁祸大哥!六哥和金鹏竟还去同林阡言和!”
“不,不是林阡杀!”吟儿心里一急即刻喝断,已无暇为祁连山与盟军言和而欣慰。
“什么?!蓝扬他,竟敢去和林阡言和!”洪瀚抒闻言勃然大怒,缓得一缓,却不得不细细回味顾紫月的话,“林阡他,杀了谁还嫁祸我?!杀了什么人?!!”
吟儿心脏陡然一紧,只觉大事相当不妙,所幸瀚抒没有即刻入魔——他似是想起她会危险,故而一面钩法稍缓,一面调匀气息平定心绪:“回答我,出什么事了!”
“二姐,和三姐……”顾紫月一时哽咽,一不留神,被敌人得到契机,青城剑法切中肯綮,直接从她流露的破绽中反守为攻,一击即中,几乎将她长剑挑开,亏得竺青明比她要理性些,一剑补上,将对方攻势格挡,然而对方六剑齐来,还是漏了一剑无从救起,瀚抒眼疾手快,飞速上前,一个跨步追星,直将敌人连人带剑扔开老远,同时他杀气十足也万般悲愤:“林阡杀了他们?!”
“没,没有!不是他杀!”吟儿顿时反驳,仰头与他四目相对,被他生硬瞪了一眼,在他那里,没有什么事实胜于雄辩。
“这帮杂碎,也是他给我引来的!?”瀚抒冷笑,右钩趁胜追击,高屋建瓴之势,凌于那核心者身上。核心者原就不敌,此刻更全身都暴露在他钩下,火从急斩,眼看暴毙当场,核心者既来不及逃,索性与他同归于尽,是以哈哈大笑起来:“明明是你杀的,何必推给他人!”
瀚抒那一钩只差毫厘便就得手,听得这话,显然惊诧:“什么……?”那帮青城剑手,纷纷上前来救核心者,同时连连附和:“是你洪瀚抒亲手杀了那两个妖妇!”“竟还推给林阡!”“谁都知道了,那些人的尸体上,大半是你的钩伤和你内力的震伤!”
其实他们都不是目击者,他们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他们这么说,只是为了控诉瀚抒罢了……不仅是他们,连远在陇陕的林阡、蓝扬,都是按图索骥推导得来。此案唯一活着的目击者就是吟儿,她却同时还可能是为了洗白林阡而随意诬陷瀚抒。诬陷,洪山主此生最恨的字眼。
“是我?”这一刻的瀚抒却没有任何排斥,转头来轻声问吟儿。也许是干过的事总是会留下那么点印象,也许是对阴阳锁的状况太了解了估计到自己真的走火入魔过,也许,是那天有一段时间的记忆竟是空白的,难道,难道真发生过?!那天他曾雷霆之怒扬言要让黄蜻蜓成菊伏法,她二人骄纵惯了他和她们的关系确实是兄弟里面最疏远的。
“……”吟儿只沉默凝视着他,没有开口。只是这回答,再诚实不过。
“……不……”他顷刻感觉灵魂出窍,怔怔杵在那里,好像在等魂移回来,可是却久久不回。整个世界,也暂时消失了色彩,只剩下框架。
“小心!”吟儿余光一瞥,一隅有一青城剑手,抓紧他失神时刻偷袭,角度刁钻,气势汹汹,吟儿急忙出剑相拦,才避免瀚抒被砍伤,然而白光一掠,她背后也骤起攻击,意图一剑从头劈下,瀚抒惊醒慌忙相救,一钩极速将剑震开……却在那一霎之间思绪闪回——由于那剑差点把凤箫吟当头一分为二,瀚抒忽然想起了当天发生过同样的一幕,顺着那时刻陡然延伸,失去的记忆疯狂地倒灌进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后来发生的一切,瀚抒回忆时像用了一生的时间!
“是我……是我?!是我杀了他们!”活着的目击者,又岂止凤箫吟一个!洪瀚抒只听到自己的喉咙里随刻发出啊一声嘶哑的吼叫,是悔是恨是愤是悲?是为他们还是为命?!
他发现阴阳锁在恶化终有一天兄弟情谊也可能唤不醒他之后,他怕他伤害他的兄弟,他一直都在努力地克制啊,他现在发现他克制是没有用的,那些努力杜绝的事情终于惨烈地发生了,以后一定会循序渐进愈演愈烈!他还克制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瀚抒听我一言……会中止的,一定会!”吟儿慌忙劝他,可他那时候双耳都被记忆灌满了,特别疼,听不清。他只看到吟儿急切的表情,也许吟儿是想劝他说,继续坚持,换成林阡一定会继续坚持的。是吗,换成林阡他会吗,如果即便是你林阡也敌不过那疯魔到极致的阴阳锁呢。
“大哥,不可能是您杀的!不可能!”顾紫月和竺青明也在一味地否认着这一点。他们不知道阴阳锁的存在,他们的印象里他顶多是性子火爆了些动辄发脾气,就像现在,他们也觉得他只是在暴跳如雷。
洪瀚抒脸上的狰狞全被那些青城剑手收入眼底,当此时虽然他没有再动武他却是他们最大的顾忌:“不好他要走火入魔!”“大家小心!”“退后!”
“他没入魔!”这时,伤痕累累的核心者,与吟儿吃力对剑之际偏还冷静地稳定军心,“这女人还这么能打!他没有入魔!”
“什么?”吟儿心底雪亮,早就听出了话外之音,还用再分辨吗,这个人比祁连九客还了解,洪瀚抒和吟儿之间的相互牵制,他清清楚楚:只要洪瀚抒入魔了吟儿就不可能还这么能打,吟儿的状态好就是对他提示着洪瀚抒可以欺负。
换句话说,眼前人明白那个叫“阴阳锁”的存在!
“什么?!”不仅吟儿问,青城剑手们也同时发问,问这个核心者,这句话的意思。
“哈哈,洪瀚抒,让你死得明白些。”核心者和吟儿不曾停止斗剑,一字一顿叙述给拥趸们听,“他之所以会入魔,是因他与这女人中了我下的‘相思’,此消彼长。这女人越强他越弱,这女人死了他才活。”
拥趸们全部恍然、面露喜色争前恐后,而吟儿,也即刻串连了所有——难怪,难怪程凌霄说,阴阳锁源自他们青城派的“相思”,难怪程凌霄能提供一些解药,下毒的人,当然不是那个川西青城派,但大家都不该忘了,越野山寨还有一脉为数不少的人也是出自他青城派的啊!也正因为是经过重新调配的“相思”,所以会和控弦庄的阴阳锁有出入。
还用继续问吗?下毒时间?正是吟儿被慕二抓去夏官营的当日,作为程康程健的麾下,他们完全有这个空隙,他们当时的动机只是反抗压迫。
那一刻吟儿彻底清醒了,瀚抒却还呆滞站在她身旁,反复着这句“不,不,是我杀的!”双钩重重坠地,他看着自己流满血的双手,一时不知自己是人是鬼!
吟儿一阵心伤,这些日子以来他真的太辛苦,一边慢慢恢复成昔日的多情少年,一边却与之一点一点硬生生地剥离着。正反两面,一人一鬼,非人非鬼。
狂风骤雨环伺,吟儿面不改色,四面挥砍之时,惜音剑一如既往灵幻,因她相护,青城剑手趁洪瀚抒失神而发起的攻击来路尽被封死,吟儿剑法表面风花雪月,内涵重重凶险,防守泼水不入。
他们原就不是吟儿的对手,更因知道吟儿状态越好洪瀚抒状态越差因此不想对吟儿下杀手,种种原因吟儿身处此局宛然占定上风,一把剑游走于层层剑网中,轻盈巧妙犹如精灵一般。
“大哥小心!”当瀚抒涉险,来相护的岂止吟儿,还有顾紫月竺青明,他们比吟儿更快,临难而不顾生,只是先发而后至,靠近之时那危难已被吟儿解开。
然则顾紫月也瞬间听懂了“相思”!听出了那核心者说的意思!这些日子以来洪瀚抒的种种反常跃入脑海,原来如此,原来是被这女人害的,一切罪孽都是大哥来担这个女人却还被大哥袒护着!明明大哥要解决这些杂碎易如反掌,也还是受这个女人牵制才会打到现在一身是伤甘之如饴……这个女人,却偏偏对大哥那样绝情,就连现在帮大哥打几招大哥都可能受宠若惊!大哥他,太傻了!一个萧玉莲还不够,还要被同一面貌的蛇蝎心肠耽误多少次!
“又是你这祸水!”如果说成菊黄蜻蜓对吟儿的杀机是蓄意是邪念,顾紫月这横生的战意完全是出于对洪瀚抒的怜惜、为他的忿然和不甘,日积月累,鬼使神差,厚积薄发!顾紫月剑到这里原是为了救洪瀚抒的,突然间就翻脸直接朝吟儿身体猛刺:“为何林阡在建功立业时可以不管你,为何大哥想争夺你为你而战却次次受你所累!”
“不要!”竺青明大惊失色,明白顾紫月想要做什么,那一剑直接对准了凤箫吟的要害,趁着她毫无防备几乎可以将她贯穿,竺青明来不及救只想把顾紫月唤醒或是警示凤箫吟。
可唤醒的不是顾紫月,也没能警示凤箫吟,只是迅猛拉回了洪瀚抒的思绪,电光火石间拉回的偏偏是洪瀚抒魔鬼的那一面……当小吟在为他打斗无暇分神,居然有人背后偷袭小吟!
“找死吗!”他满腔激愤都蓄为一掌,斥出的同时震得黄河之上水柱乍起,四面八方密集波及,无一不是剧烈旋摇,所有的高度都径直越过山崖。而那一掌九分都倾注于那个他要杀的人的躯壳,只有一分是给了周边别的事物而已!
毋庸置疑,当场死亡!
那一剑未及触碰凤箫吟便折,顾紫月直接被震上半空又重重坠地,那过程草率得她根本就不像是个人。凤箫吟和竺青明离得最近全被溅得满身血肉,武功高强如他们明明都可以让开得轻易,为何此刻就在这漫天血雾里腿像灌了铅似的不能移,双眼也久久不能闭……是震惊,是伤魂,还是恐惧!
而那时洪瀚抒双钩返手,毫无感情地,对着那个已经倒地的故人又接连追刺数下,凶神恶煞,丧心病狂,直到凤箫吟终于有力气拖住他,他钩下顾紫月早是四分五裂下场比当日黄蜻蜓成菊更惨。
“别……别杀她……”这句原该由竺青明去劝顾紫月的话,只慢了半步,此刻只能由吟儿对瀚抒求,声嘶力竭地求,又有何用,无力回天……
“伤你的人,都得死!”他转身时就如一头凶猛的野兽,戾气未减分毫,眼神锋利如电,刷一声横扫过境,青城派那帮早就被吓得不敢动弹的人们,纷纷两腿发抖身体哆嗦更有甚者跪倒在地,包括那核心者在内。说什么舍生忘死?那还不是因为没见过死——不,他们习武之人,怎会没见过死……
是没见过这样轻藐生命的死!很显然的只要这嗜血狂魔一拂袖,在场所有人一招之内就都不存在,而此刻动荡不堪喧嚣放肆的青铜峡,也会被他二话不说夷为平地就此死寂……
不,不是“也许”,谁能想,这一幕瞬间就成真,气都不给人喘?谁能想,洪瀚抒在前半刻才打出那么致命的一招,用不着调整内息,后半刻就又发出更强猛更摧毁的一击!毫无疑问,他的内力调用太容易,雄厚得根本没有尽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惜他们想明白的时候,都已经被他送进地狱。
有他洪瀚抒在,天地都显得是那样渺小更何况人。
正对着这一大片人,平地劈出一记弧光,轻而易举推送开去,不由分说埋没全场,訇然巨响——他洪瀚抒手里光线般轻,对于那些人来说却是毁灭性的灾难,突如其来压迫而下的巨型光圈,火趁风势,一扩即广,直接白热,顷刻就将他们全部笼罩,倾轧,轰砸,威力之大摧枯拉朽,所过之处兵器与人,无一不是惨遭销毁。
这一钩从起到落,经行处一片焦红漆黑,七零八落倒在近前的人们,不知是被巨力碾压过去的,还是被热度直接熔化的,总之全都贴在地上惨得仿佛只剩一副空皮,与这些人静静死去不同的是,轰响声中有更多抵抗力差些的,全都在中招的同时还被火从钩甩飞开去,或接二连三地摔下这陡峭的青铜峡,或直接被抛到刚好激起的水柱中,那水柱升起时还只是水,落下后已全是血污。
火柱与水柱纵横交汇,那景象煞是惨烈,因为每个对撞点全有生命湮灭,仓促得不值一提,山崖震荡更加明显,洪瀚抒脚边不远,已有大石摇摇欲坠。
“不,不该死!瀚抒,醒醒!”只是一瞬工夫吟儿就已经不行了,瀚抒这一钩虽不是冲她,挥出前后却花费了太大的气力,害她直接倒地不起,纵然如此她还在拼力急促地说。
“听我说瀚抒……你醒醒,看看他是谁?他是你的兄弟,祁连九客,竺青明啊……”吟儿苦撑着神智,指向一旁僵立的竺青明,劝说之际控制不住泪流满面,大半原因还是阴阳锁的吸力过紧。
洪瀚抒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似有似无地看了一眼竺青明,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那僵硬的表情和变态的行为,一起提醒了竺青明,眼前魔鬼,根本不是他熟知的那个洪瀚抒,那个纵横西夏,叱咤风云,人心所向的洪瀚抒……
果然,这个魔鬼没觉得他做错了,不悔地同时也是令人怖惧地一笑:“小吟,我是为了保护你。”
听到这话,岂止竺青明,便连吟儿都万念俱灰,没希望了,他居然这样说,也就是指,他清醒的时间真的越来越少。这些天来她与他也算相依为命,却眼睁睁看着这个最大的战友,把属于他的战友们一个一个地戕杀,越行越远,无回头路。
“你这魔鬼!魔鬼!”这时尸群中站起个颤颤巍巍的血人,正是那帮青城剑派的核心者,奄奄一息,悲愤交加,“果真冷血,连麾下也杀!这样的人,如何值得你祁连山人卖命!”
冷笑嘲讽,话音未落,却见洪瀚抒眼神一厉,交睫那核心者的身上、传出一声骨碎之音,吟儿再浑噩都清晰可听,强度之猛久久震慑心间,那核心者虽肉体还完全,骨架却全应声而散,洪瀚抒用的是什么招她没看见,只知道这内力恐怕连林阡都不是对手,隔空就能轻易置人于死地……
这一击落下后,吟儿受迫昏死,洪瀚抒只记得将她负起,却未曾恢复良知和意识。
“快逃!”青城剑派尚有余孽,站得较远未能就死,见主帅死悲痛欲绝还想报仇,然而一看到吟儿的状态被提醒她和瀚抒此消彼长就立即作鸟兽散。
尽管都勉强活命,奔逃之时他们也个个都拖了一长串血印,然则杀红了眼的洪瀚抒哪容他们逃,操起双钩不假思索当即追杀,只近前半步便又开启一番腥风血雨。这回杀人,他连理由都不要了!
当时当地不管百人千人,除了死人不会引起他注意,其余全都是他杀戮的目标,直到他们也都变成死人才不会被他感应。
“大哥……”亲眼看着顾紫月丧命于洪瀚抒之手,竺青明虽早已心如死灰,出于本能还想上前劝谏洪瀚抒。未想洪瀚抒杀机太盛根本听不进任何语言,以为他要来背后偷袭是以侧路掀起飓风,钩锋对着竺青明猛擦而过竺青明当即半身是血。
痛楚霎时来袭,视线随即模糊,闯荡江湖多少次,从未有过的身心俱疲,竺青明瘫倒在地,痛心看着这个即将远去的身影……他不恨瀚抒,他也原谅瀚抒,他相信这一切都归咎于那该死的“相思”剧毒,换句话说现在瀚抒去追杀青城派只是报这投毒之仇也并不过分,可是,竺青明哪里能眼睁睁看着瀚抒这般一步步堕落下去?他和众兄弟一样,谁都想看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义薄云天的洪山主。
那个洪瀚抒,即使脾气大了些,和兄弟们是有难同当的,即使面前不夸人,背后会为那人两肋插刀,即使当年政变背负了恶名,他分毫不屑他心甘情愿承担一切功罪。他曾就是林阡那样的人。云雾山上,“萧玉莲”重现人间明明可以将他彻底洗白、从此洪山主只有功不再有罪,他却没有昧着良心牺牲无辜来成就他自己,世人都知道他是那样的有情有义。
那个洪瀚抒,年纪轻轻就一手撑起了祁连山的基业,顶天立地为他们所有人遮风挡雨,他们看着他一路披荆斩棘跟随他一同过关斩将,从反抗压迫开始,到铲除最后一个余孽,他的当仁不让,雷厉风行,勇谋兼备,早教人忽略了他的辛苦,忽略了他的年纪,忽略了他的脾气,只记得折服了,认定了,不变了,那就是他们要追随一世的主公。所以当那个洪瀚抒要他们去抓凤箫吟,他们什么都不会过问地就会去黄天荡抓人无论用什么手段,所以当那个洪瀚抒的“噩耗”传遍江湖,他们祁连九客会生死全抛义无反顾地奔去秦淮河向黄鹤去复仇。
那个洪瀚抒,因为脾气反复无常,难免会在南宋江湖得罪人,所以教众兄弟也都担透了心,不担心他不能扬名立万,只是担心他有危险不自知、强招必自损。那个洪瀚抒,至情至性敢作敢为,对着心爱的人也不让步,所以教众兄弟还是担心,担心他为情所困想不开一蹶不振。看他生龙活虎的,看他一鼓作气了,哪怕是不跟抗金联盟合作打夔州之役又如何,哪怕在广安和林阡强抢黑(道)会的地盘又如何,哪怕他突然又抱住林阡说你不要死我帮你打渭水……只要他活着,他振作,他高兴,我们祁连九客都一起。
其实祁连九客站得最近也看得最清,谁都懂,那个洪瀚抒,他表面闹腾骨子里却还是希望回盟军。苦衷,隔阂,心结,情仇,全都在等待独独一个释怀的契机。
可那个洪瀚抒,近年来却变了一个人,他教人不仅仅担心,更加是感觉陌生,他越来越不通情达理,他越来越独断专行,明知是错还一意孤行……到今天竺青明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相思”这毒竺青明也大抵听说过,平常人可能连半个月都熬不过,瀚抒他,竟不声不响克制了两年多,不能只看到他现在疯魔了,而忘了去想,他曾怎样努力不疯魔到这般……
此刻能唤醒他的到底是什么?这不是简单杀死凤箫吟就能解决的,治标不治本,但兄弟情,战友情,瀚抒俨然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就算凤箫吟,适才竺青明也看见了,凤箫吟从清醒到昏死都不曾得到他半刻的回应,恐怕那简单的三个字“保护她”,也不过是一个固有的执念罢了,根本唤不醒他,而只会激化他。
那么,你可真是什么都不顾念了吗。
那么,你还算什么洪瀚抒!
竺青明明明了解了阴阳锁,也理解瀚抒支持他体谅他、哪怕他是魔也跟定了他,但这瞬间竺青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不原谅!因为相较之下他还是更爱戴更尊敬更拥护过去的那个洪瀚抒!适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这么些年,可能也没作出什么成就但是痛快!发生过存在过,凭何不能从头来过!
那个洪瀚抒,令我相信他能打败现在这个,令我相信,即使已经失去了很多人,已经做错了很多事,还是有中止的机会,还是能走回头路!一定可以!
“把我们的洪瀚抒、还回来!”他被这意念力激得一跃而起,虽然还卧在地上却还是一把抓紧了洪瀚抒的右腿,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竟使杀得兴起的洪瀚抒都挣脱不开,同时他找准了脉络大喝一声猛地将仅剩的气力从瀚抒的右腿强灌进去。
因为过去的事情太热血也太深刻,竺青明死灰般的心重新燃起,太多年的沉默也化为勇气,一定要救瀚抒回头,他们的大哥、主公,同时也只是个苦命的需要关心的孩子。
“啊……”洪瀚抒右腿吃痛,继而全身经脉都错乱,误以为这是在害他的瀚抒,蓦地放开其余敌人,全力贯彻到右脚,恶狠狠踢向竺青明,顷刻他体内巨力膨胀喷发,便像一团火球炸裂,全然打在竺青明身上。
血色染上眼角的那一瞬,火势烫上胸口的那一瞬,竺青明情知危殆却不曾放弃,一只手仍牢牢抓紧瀚抒右腿,哪怕他力道再狠也还是要拖曳着他绝对不能让他前行,因为前行就意味着一错再错!洪瀚抒大怒势要继续挣脱,是以更加癫狂地蹬他踹他提钩刺他,每一脚每一钩,全都挟万钧之力、烈焰之热,因是拼命要走,所以不遗余力,偏巧竺青明也是拼命要留,身躯已不完整竟还顽强地不肯放手。
瀚抒目睹脚下此人从完整到残缺从干净到一片血污,目睹此人身上所有的有关自己内力和火从钩的伤口,目睹着目睹着他觉得杀人真是满足得很,眼看着那人就快断气了眼耳口鼻全是鲜血可那人还是死命抱着自己,他为何这么做,难道是这样……?瀚抒脸色陡然一变,来不及制止那人继续将内气打入自己体内——原来那人之所以要擒住他的经脉,不是偷袭,而是要……瀚抒想通的同时,阴阳锁的锁力忽然有些松弛,趁这一刻,他神智蓦地有些恢复……
是要用这最后一点气力,镇住“相思”的毒素,虽然竺青明知道不能根治,但试一试了能镇住多少是多少,只为换回大哥一丝清醒,延续大哥一点良心。终于,没有试错,也不枉了他对这相思剧毒的了解。竺青明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来,只因看到瀚抒眼中的火色略减、和表情微微的那一怔,他知道,大哥不会让他失望。
“这力道,好熟悉……”那时洪瀚抒刚从魔化的状态走出来,却还没意识到自己是谁,只觉得抱住这右腿的力道很熟,思绪乍回的第一刻,竟是在祁连山那遍布百合花的春天里,父亲正手把手地传授他剑法和钩法,那时他年纪尚幼,练功的闲暇总会和几个同练的提议比武,一群男孩切磋,慢慢地总演变成蛮力格斗,而宇文白、陆静、顾紫月她们,都在旁边紧张地看着……“五哥,又使诈!”“五哥打不过就耍赖,又抱住大哥腿了!”顾紫月气最不打一处来,屡屡忿然打抱不平,全场属她话最多。
“青明,紫月……”何以那回忆,触碰后才知是梦,一场空,何以你如今要这样拼死地抱住我不放手,何以她如今想打抱不平都不再有机会……一丝冰冷划过脸颊,善恶交接,洪瀚抒终于懂得流眼泪。
“都差点不记得……还有过年少时……”一阵风吹过竺青明的神智倏然也有些清醒,似乎也忆起了这一幕。而这时,洪瀚抒终于离开回忆惊回现实,记起适才发生了他对祁连九客的残杀!可记起了又怎样,他什么都做不了,他逆转不了时间,他只会杀人救不了人!声音完全发不出,堵在喉咙里,唯能呆呆地望着脚下遍体鳞伤的竺青明,动作手足无措,表情支离破碎。
“把我们的洪瀚抒,还回来……”回光返照过后,竺青明的眼神陡然空洞了下去,合眼之前,也只重复了这句他适才曾用命大吼的话。
“不!不要死!继续使诈啊!继续使诈啊!”洪瀚抒震惊弹泪,沙哑地大喊出口,原想将竺青明抱起,不料适才用力过猛,山崖本身就在激荡,这番僵持过后,突然开始崩落,竺青明的手甫一从洪瀚抒的腿上松开,便跟着这沉坠的大石一同往山下倾塌,竟然,被洪瀚抒毫无意识地震下了山崖。
“青明……”洪瀚抒这一下完全醒了,哪还顾得上青城剑派有几个余孽,急忙要去追竺青明的尸体,然而崖峻水湍,竺青明一旦落坠便被激流冲卷,洪瀚抒锲而不舍,几乎是垂直下了崖一路都在伸手够他,可就像是天给瀚抒的惩罚一样——
那区区半刻时间,在洪瀚抒的命中被拆成了很久很久太多片段,每一个都是他就快追上了可是没追上,每一个都是他拼力要去握却握不住!这双手,为何杀人杀得那么随心所欲,杀得满手是血那么享受,可救人的时候那么心有余而力不足,救到满手是血也无济于事?!
碎裂的沙石纷扬砸在他身上无一不像天命的嘲笑,这一整条追逐的路他不止一次和竺青明失之交臂,就像曾经,他不止一次地不珍惜和错过原属于他的东西,就像当年,他不止一次地回避他的本心和机遇,终于最后他失去了他们,失去了信念,也失去了自己。
“啊——”天昏地暗的青铜峡里,他浑身是血地站在汹涌肆虐的黄河水间,仰天长哭,任它再怎样打击,也激不醒他麻痹的痛觉,任它再怎样浇淋,也降不灭他火烧的体温,任它再怎样荡涤,也洗不净他污浊的灵魂,兄长尸体,东西南北,四顾难寻,人世间仿佛独剩他一人,泪流满面,撕心裂肺。
双腿一软,倒在岸边,已无法去管被他掉在身后的凤箫吟,他整个人都如行尸走肉般瘫睡地面,痴痴地仰望这片陌生的夜空,不慎几乎被河水淹没了脸,忽然指天长笑,挑衅诸多悲郁:“哈哈哈哈,你还要夺走什么!”
苍白的风掀翻了季节的荒凉,断裂的峡谷上面,唯有一道狭长的天空,和一棵枯死万年的树,默默倾听着这四境回荡的哀啸和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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