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纯粹是送谈判方离开,又哪里用得着这么久。
适才凌大杰也惊诧于王爷竟失去冷静,好在那只维持了一个瞬间而已。廿四年过去了,他们这群人,早就过了无法控制心绪的年纪。
只是这句“小牛犊”,仍是那么不经意地敲开了他们封闭许久的心,战场上那段珍贵的年轻、温馨和战斗激情,一幕幕竟又回到眼前、身畔。珍贵,是因为短暂。
有些东西,失去的一刹,就已经老了。譬如笑容。当王爷不再有真心的笑容,那他们又怎还是当初的自己。
凌大杰虽不知长生劫是吟儿刻意复演,却早就在地宫里听她弹《战八方》,内心困惑早已有之,但并没有聪明到猜出她就是暮烟这样荒诞的真相,只是觉得凑巧,凑巧极了,吟儿身上有柳月的诸多气性流露,而偏偏她手里抱着的婴儿也叫小牛犊。凌大杰尘封的记忆被唤醒,于是一路过去直到离别都在酝酿着这句话:
“盟主,这小牛犊,可以给我看一看么?”他叫她盟主,不再是林匪。这么温和的话语、这么悯柔的眼神、这么低沉的语气、这么意想不到的句子,宋方没有一个相信来自于凌大杰。他出声的那一瞬,祝孟尝下意识往后跳了一步,护主心切——
梁宿星是他救出来的,姜蓟死、飘云重伤、闻因被俘都是因他,这场箭杆峪之战计策是他所献!君剑被擒后他对吟儿抛出要杀林阡要杀小牛犊的诅咒,祝孟尝到死都记得主母昨晚暴走失态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哪能容他现在要看小牛犊这种奇特的行为!是以恶狠狠气冲冲地瞪着他。
还需要往前追溯吗?扇子崖、天外村、冯张庄,是谁一路对他们紧追不休?算旧账的话,陇陕地宫把主公逼迫到最后头破血流的也有他凌大杰一个。甚至再往久了说,陇南之役害死短刀谷那么多前辈高手的不可能没他凌大杰的份!以“宿敌”谓之,毫不为过。
祝孟尝就这样愤愤地拒绝了他,却万想不到主母竟然会答应,带着诧异转头看向主母时,她已伸手将小牛犊接过……
“‘小牛犊’三字,是否对各位将军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适才王爷竟然出手,天尊和仆散大人尽皆变色,都是因为一个叫小牛犊的孩子?”她佯装不知情地问,但她也确实不知道,他们与她之间有过怎样的往事,“那个孩子,理应是王爷的孩子……?”
“是啊。二十四年前,也就这样大,不,比这还瘦小,还没一个月大。”凌大杰眼眶骤然湿了。
包括吟儿在内,尽皆惊奇地看着这一幕。须知凌大杰此人对待敌人时从来毒辣,只有私底下才会展现温和的一面,因此他这样亲和的时刻对于盟军而言真不多见。
“好像是叫……完颜暮烟?陇南之役,便是因她而起的。失踪到现在,二十几岁吧。”祝孟尝托着腮说。此时他们几个停在山外,盟军众将守候多时的都已迎了上来,妙真、路成、茵子,还有徐辕。徐辕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看向吟儿,她说谎时,面也不红:“失踪了?可有过音讯吗?”
凌大杰伤感地摇了摇头:“毫无头绪,怕只怕,早已不在人世了。”不再看小牛犊,他苦笑一声,“那个小牛犊命不好,出生时先天不足,隔三差五就会手足冰凉,全靠我们输真气吊着命,但是可惜不能治本。后来我军战败被追杀,它更是病得几乎死了,邵鸿渊不听劝告给它至烈的真气,反而害得它后来一般的真气都不能救……我与王妃的最后一面,是小牛犊病得最重的一次,敌人追得太紧,邵鸿渊不在,王妃也虚弱,我便只能割了自己的腕、糊里糊涂地给它血喝。再然后,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一时说得动情,也竟忘了敌我之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今天不知怎么了,想起很多二十四年前的事。”
吟儿早已听得泪流,却克制着不再有更大的情绪波动——难怪吟儿有一面像他啊,原来跟小牛犊被祝将军救一样,吟儿有被凌大杰割腕喝血的过往吗!?然而,且不谈这一路过来的你死我活,单说这场谈判,辩论、斗剑她有哪个不是直冲着他把他当最大的敌人,弈棋的过程里也不忘对他挑衅对他口出狂言,最后她反算父亲更将这位救命恩人忽略在外……换位思考,若柳月是她,会希望小牛犊二十四年后要这样对付祝孟尝、海逐浪、杨致诚吗!
当此时吟儿已满面泪水,失态于人前快撑不住,所幸有徐辕上前来按住她肩,便像他向来按住林阡的肩膀给予坚定一样。她忽然明白,天骄是个多重要的存在,当林阡也会疲惫、当她也会不安,不能相互取暖,南宋江湖却注定有个“三足鼎立”的并称,铁三角啊。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哽咽说着这句话来掩饰她的泪水。然而,那只是廿四年前的她,不是现在的她,断层、脱节,怪得了谁。纵然她思了父母二十余年,一朝重见,已然见了,还带着她的孩子,偿了心愿,应当了断……这三局棋,她自始至终是他们的敌人。最后的相思断,父亲已然杀了她,好一个相思断啊,断是相思的结束,亦是战斗的开始。
就当她今日对凌大杰、仆散揆、岳离等人的种种不敬,都是她应该付出的不忠的代价吧。
蹒跚地离开箭杆峪西,坚决地离开廿四年前,她一路昏昏沉沉,若非天骄相扶,根本上不了马,伏在马背上后,虚脱地竟直不起身。
“主母,先休憩片刻,剩下的都交给我。”这个声音她向来觉得妥帖,然而今日与往常不一样的是,竟也称呼她为主母……吟儿微惊,吃力看向徐辕,他眼中流露出完全的肯定,教她明白这一切原来还是有意义的……徐辕当然懂,尽管这里只有他一个懂。
“天骄。这场谈判,终是没能完美。”她脸色苍白,气息不畅,方才吐血自然不是假的。
“尽力就行。”徐辕在扶她上马之前就已经问清楚了谈判的来龙去脉,也知道完颜永琏是想用战俘去征服泰安以南但吟儿却抢先开口——若完颜永琏不是这么想的那吟儿的话就是威胁,若完颜永琏真是这样想的那吟儿就是拦胡,所以,虽未能完美,却已算出色,须知那可是在完颜永琏面前。
“对方是完颜永琏,他服人有方、治军有术,要对时青寨不战屈兵是必然之事。你已经最小程度地失民心。”徐辕说,她点头。
“天骄居然来了!哈哈,下一次,来看小牛犊的,就是主公自己了!”祝孟尝与他一左一右,策马在她身边相护。
“他……伤势可好些了吗?”吟儿眉梢平添一丝哀愁。
“好得多了。他蛰伏了这么久,倒是磨练了义斌、石硅等人,这些小将扛着司马隆高风雷真正不易,却也一个个都顶住了压力;连日来,****、袁若仍将冯张庄把守妥当;昨夜,吴当家、宋贤、刘全三方合力围剿束乾坤纥石烈桓端等人,北部与中部几乎融合,纥石烈桓端流落东部夹缝生存。”徐辕回答。
“那位风月姑娘,也在其中吧?”吟儿见徐辕点头,不禁叹了口气,两难取舍的岂止自己一个。
说话间已到箭杆峪北,他们的临时驻地。谈判期间,这里一直由时青、李全稳定。只是这一路过去尽然伤兵,战场上还有鲜血未干,若往南去,忠骨只怕埋葬更多,昨夜之惨烈不堪回首。
“然而万想不到,昨夜箭杆峪却遭到这般大难……”徐辕低声叹,“梁宿星竟被凌大杰救了出来,只怕已经前去调军岭战场,这几天海逐浪必须全力守住龙泉峰,不得再教南部金军突破过去了。”
“如此,后果比过程还要惨……”吟儿想起适才谈判未见梁宿星,心知箭杆峪之战只是个开始,眼圈一红,既为姜蓟等人,又为海逐浪。
“是啊,还有一点必须重视的是,那梁宿星一到东部,纥石烈桓端束乾坤必然死灰复燃,所以,一定要赶在他们死灰复燃之前再度剿杀、绝不留情。”徐辕又道。
“剿杀纥石烈桓端和束乾坤,仍然靠吴当家、宋贤和刘全三方。”吟儿领悟。
“那一块地盘虽然小,却一直都模糊不清,今天属金明天属宋,若是被我们拿下对金军可能不算什么,但若真被金军拿下只怕会成为他们战胜的契机。”徐辕道。
“我明白,现在的我们,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不能再输半寸地。”她诚知,“不仅他们要赢,下一战海逐浪也只能赢,不能输,哪怕敌人是凌大杰、岳离、仆散揆。”下马,入营帐,她体力已恢复少许,但仍然不支,还不足以去安抚军心。
入帐后,徐辕再与她从大势论述:“泰安西部、北部目前各自属于敌我,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打,暂且不谈。剩下的三大战场仍然扑朔,南部和中部我们一直在劣势,勉强只能算持衡——中部战场,主公待伤好了才能尝试再打司马隆,胜负犹未可知,而南部,说实话箭杆峪已然没有转圜。”
她一怔:“他……又要尝试打司马隆……”而听这句箭杆峪已经没有转圜,想到昨夜姜蓟之死星衍之伤,不禁又徒添伤感,点头,“箭杆峪败成这样,所以龙泉峰难上加难。”
“是,主公还会再尝试打司马隆,他这次会更谨慎,胜算也一定会比上次足;至于龙泉峰,确实难守,但主公也有相应计策,你不必过虑,海逐浪也不辛苦。”徐辕说。她点头,微笑:“不知是哪路豪杰,我拭目以待了。”
虽然姜蓟飘云之死伤令南部遭遇重创,但海逐浪和祝孟尝还是能打凌大杰的吧,至于岳离的武功,吟儿本还心虚,但现在一来听说林阡还有牌没出,二来战场的马上交锋和武坛未必完全一样,是以重新燃起斗志。
“中部胶着,南部劣势,西部北部相掣,目前我们最后的希望、金军最大的目标,都是开始恢复兴盛的东部战场。故此,除却龙泉峰海逐浪要阻止岳离东进之外,调军岭的国安用等人也必须打败梁宿星、尽快自活。”徐辕转述着林阡的话,她原还伤感的心情忽然隐去不少,笑了笑:“那个不会下棋的,偏偏老是用棋说教。”
用棋来看,一目了然,除却林阡与司马隆、她与凌大杰下死的中、南战场,仆散揆、吴越分别奠定的西、北战场,宋军只有一处存在最快的翻盘可能。那就是东部。
东部及其周边最重要三者,即调军岭的国安用、龙泉峰的海逐浪,和他们之间的杨鞍党。
“所以,就更需要杨鞍的人彻底制住纥石烈桓端和束乾坤了。”徐辕说了这么多,围绕的话题和强调的重点其实一直不离东部,她心念一动,是的,不该再说什么杨鞍党了。
这“彻底”二字,她固然懂得,就比如时青寨、夏全寨虽然也正在融入盟军但稍一微扰还是会被金军敲打一样。真想要徐辕说的那块地不再模糊不清,那么杨鞍军就必须从上到下和林阡绝对互信,摘除党羽之名,势在必行。
也正如徐辕所说,金军可以不在乎那驱狼吞虎,但宋军不可以再任凭裂痕不修复。
“天骄,原还有带妙真回去的任务。”早在若干年前的川军事变,徐辕和她,就也能会心一笑不必讲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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