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棋坛高手都以为她是固执、是勇气可嘉、或是色厉内荏,全天下独有那个外行人林阡,若此刻他也在这里,必定能明白她口出狂言是因为携策于心——
亏得父亲那丝怅然提醒她想起了母亲,继而回忆起会宁县地宫里的所见所闻……水底密道的尽头、完颜永琏和柳月避世的洞窟、林阡给她画眉她与林阡二拜高堂的地方,有一张床榻,上面铺散着一盘不曾完结的棋……
当时吟儿看到棋局以为“不曾完结”,到后来深究了才了解:那一局不是没有完结,而是下成了一个死循环,是平局——其中一方是父亲的平局!现在吟儿才知道,要让完颜永琏下平,机会是多千载难逢。
细节中的细节,虽然时间过去了一年之久,但吟儿倒是还记得深切。因为当时要治林阡内伤,她抄了一堆书策、琴谱,顺手牵羊棋局也没落下,休养在首阳山上的那段日子闲得慌,故而把《战八方》《花间醉》之类倒背如流,那么经典的棋谱当然也揣摩得滚瓜烂熟。
虽然刀放久了难免生锈,但前两局预热了她的手感,要把那棋谱重新摆出来自是不难,难的是——吟儿怎么诱导着父亲每一步都走到她想要的位置上?须知“千秋无同局”,全谱重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流露太早太刻意反而打草惊蛇……
是以吟儿希冀只把最关键的那部分抽出来复演,其余部分还是凭自己实力与父亲对战、争地取势、尽量持衡,等到拼中盘的时候再往那经典棋谱上靠。
经前两局她确定了父亲的流派定势,却也知实战中变数极多、黑白子环环相扣、一变万变,局部重演的概率实际也并不大……但纵使艰难,吟儿却仍宣战,因为——
父亲这些年来也一定一直怀念着这一局,棋谱比她还要熟稔、刻骨铭心、镌刻入命!当她复演出母亲的招法,他会基于习惯、基于本能、基于思念,复演出当年他自己的招法,直到平在那一劫为止。甚至他会失神怅惘,输棋也并无不可能。
当然,吟儿并不贪心,只求平局就好,力争达到那循环往复的长生劫——到结局的那一刻,黑子若吃两个白子后就面临被扑杀,被迫送两个子给白吃,白吃了两个黑子后也面临同样状况,必须送回两个子给黑吃。如此你来我往,结局就只能和棋……
天公助她,终被她抓住一个契机下出了那棋谱的开端,随着下手落子越来越多,父亲脸色果然渐渐变了,竟真是亦步亦趋、从一而终遂着吟儿的心愿。观其神情,似是既难以置信她怎么会下出与当年相仿的棋,又希望这盘棋能够与昔年一样演化……仿佛演化到最终,场景就能恢复到昔年一般……
这里吟儿不下全谱的决定完全正确,若是全谱皆同,完颜永琏必然立刻就想到她去过地宫、凭她棋艺精湛会对经典的棋谱感兴趣、现在她是以柳月的招法来对付他……如此,完颜永琏很可能会勃然大怒。
但这一刻,因为只是局部类同,而且吟儿在前一局的表现足以说服众人这是凭她自己能力就能下出来的,他反而诧异震惊于历史重演,继而真的有片刻紧紧相随。即使他最后可能还是会想到,她去过地宫抄了棋谱过目不忘熟记于心,然而,可能他想到的时候也已经迟了、已经下成了长生劫……
一时之间,完颜永琏真就忘了问对面女子她怎么会下出这一路,怎会得到和当年柳月殊途同归的灵感……
眼前彷如还是那个廿四年前棋风近妖的丫头,执子对弈时轻描淡写,出招下手时匪夷所思,等仆散揆、凌大杰、岳离等人全落花流水后,她会以轻狂一笑对他挑衅,王爷,弈一局吧。
是大凡经典的棋局都有互通之处,还是他所在的地方向来都一样暗箭明枪……
“这种同形循环,无休无止的棋法,古书上说,是叫‘生生世世劫”。”犹记得诀别那日,她抱着小牛犊对他嫣然笑,若没有回朝务政多好,就不会任她堕入那生生世世的劫难。
“哦?是哪本古书上说了?我去找来送给柳大才女?”他知她肆意杜撰,因此揶揄了一句。
“好,若能找到,先给小才女学。”她与他打趣,送他走出地宫的曲径,说,“画眉的墨,也殆尽了。”
那最后一笑,明眸璀璨他却永远都捉不住了;她怀中的女婴才出生几天,他竟只见过他的女儿区区几面……这一生纵使能力挽社稷、泽被万民、把握天下,却连命中最珍爱的两个人都保护不了!只宁可、光阴就随着这棋盘一起折回去……
画眉的墨,也殆尽了。
他因为这句话而心念一动,回到现实中来。去年他终于回到陇陕,还是为她带去了画眉墨,然而林阡夫妻出入地宫一事被捅出后,他重归地宫亲眼所见画眉墨被动过——林阡夫妻既然有闲情逸致画眉,怎不会对同一个洞窟里的棋谱心动?
原来如此……刻意搬套现成的棋谱,和自然而然下出来,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当这时他不再沉溺于旧日,自是将对面女子的心思看彻了……却不曾怒不可遏,而是不动声色、将计就计。
如今,阡吟去过地宫的事实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优势,还想再借助这个经历战胜王爷真是刻舟求剑,尽管吟儿确实也没指望完颜永琏不记得。毕竟林阡只是看到画推测他内心,而吟儿却是照搬了柳月的棋、更明显些。王爷要看出来也更容易、更直接。
实则吟儿此举冒了太大的风险,但是是为了赢得最大的战果,围棋本身,不就是一场需要冒着风险的博弈?!
此刻,不知完颜永琏已经看出、而还在刻意导演着长生劫的吟儿,等于是被柳月和完颜永琏合伙下套,一步步走上绝路。这,就是她不孝付出的代价……
“学了其形,却不能学其意。”完颜永琏忽然开口,在她面露喜色的那一刻,突然变了招数,她脸色一下子变成煞白,父亲没有勃然大怒,而是冷漠地用了最致命的一招来打击她对母亲的亵渎——他没有跟着她继续下到结局为止,而是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陡然对她已极沸的气势釜底抽薪。
“为了刻意达到这长生劫,把别处全都给断送了。”他猛然改变策略,杀她一个措手不及,她运筹好的劫功亏一篑,登时沦为废弃之棋,才发现,别处有漏洞被他抓住,一惊之下,当即去补,虽犹未晚矣,但元气大伤,就如同神功将成之际被人打断继而气血急剧逆行一般。
“若是全盘都直接复演,就不至于有漏洞。”他薄怒中带着些许自豪,意思是说柳月就守得滴水不漏,她本来就对母亲自愧不如,一听更是惭愧,知她这一局还是输给对父亲情绪的低估。
“恕我愚钝,不知王爷在说什么?”她硬着头皮死不认账,既为了战俘们,也为了远方的陈铸……同时也硬着头皮,亡羊补牢。
完颜永琏忍着怒意不再回应半句,而是自此便收起欣赏,毫无半点留情地歼灭吟儿,对于柳月他只字未提,除了柳月他万敌不侵。
吟儿情知理亏,也沉默不再说话,僵硬地与他厮杀了又半个时辰,原已经焦头烂额,更还被插曲叨扰——祝孟尝焦急地告诉她,适才因江星衍失分寸而被金兵打伤的那个女俘,似也快撑不住了。那女俘是时青寨中一个极是勇悍的女当家,她的丈夫如今理应还在南部跟随杨致诚……
吟儿一急,焚心似火,却在这一手忽然无力应对——只见己方大势已去,无论怎样应接,重要棋子都无法摆脱被灭的困境,依稀是“相思断”……从此开始,吟儿的子便一溃再溃溃不成军。
原还想下成长生劫,哪想到冒险失败、跌得粉身碎骨!哪怕吟儿力挽狂澜下得汗流浃背精疲力尽了,收官时目数与他仍是相去甚远。
“王爷棋艺精绝,在下心服口服。”她叹笑一声,认输起身,却在那时身子晃了一晃,喉头一甜竟吐出一口血来,祝孟尝大惊急忙将她扶住,若非他眼疾手快,她只怕已踉跄倒下。祝孟尝看得出,谁都看得出,吟儿耗费精力过多。
吟儿也诚知救不得全部战俘,但真的已经尽了全力,于是示意祝孟尝放了完颜乞哥和完颜斜烈,走到闻因等人面前扶起那重伤女俘,同时说了一个她要带走的名字,“闻因。”
闻因一惊,泪在眼眶,却迟迟不肯移步,她怕,她怕她这一去就再也不能与这些同伴们重逢,就算不屠灭但这些女俘们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她哪会联想不到?她怕这个她抗拒已久的结局终于到了继而给盟军带来怎样消极的影响,尽管这些活着离开的人都可以为盟主开脱盟主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不是盟主都不可能有战俘的互换、他们本来就是战败方占尽劣势命如草芥……但事实是事实,辩驳多少次都苍白。
她更怕的是,流言蜚语会对准了盟主说,生死面前盟主不选别人偏偏选择她,是因为她是抗金联盟首领柳五津的女儿。
于是盟主以她自己的论点自抽耳光,不要让金军以为,完颜君剑比完颜斜烈重要?但柳闻因,为什么就比这些人该活?!尽管盟军可以辩驳她是这些女俘中的战力最强、若回去最有帮助。但剩下的人,会否被为渊驱鱼?那些女俘,只是少部分来自红袄寨,大多却是来自时青寨,还有山东河南各种无组织义军……(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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