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孙邦佐、海逐浪和陈旭带着战报来济南府禀林阡的那天,一直负责坐镇沂蒙的杨宋贤亦迂回抵达了此地,他的到来相见,表明了沂蒙局势暂时也趋稳定。这场山东大战,虽说是红袄寨全体当家一起打的,但是有人主攻,自要有人主守。宋贤,当然是林阡最值得托付的那一个。
不过还来不及畅叙别情,兄弟俩就听到了这样的噩耗:“虽然三路大军汇在一起后势如破竹,可泰山境内有不少村镇都不能入。”
“何故?”林阡问。
“樊井大夫说,似是‘虚寒毒婴’。”海逐浪答,陈旭点头:“还未确定,但毒性不会比‘虚寒毒婴’弱。”
“什么……”林阡一怔,是哪个金将,敢如此用毒!对付平民百姓?
如果说纥石烈执中的跟从们和束鹿三兄弟还不知者不罪,完颜永琏手底下的怎可能不清楚寒毒危害程度!他们,不应比林阡还要留意、遏制寒毒的使用和流传吗?如今,只为了阻挡红袄寨的回归,就对沦陷在他们手中的民众做出这等事来!?
“有哪些村镇?!”宋贤急问。
孙邦佐说了包括天外村、冯张庄等地名,宋贤吃惊不已:“义军里但凡有家眷的弟兄,家眷尽是在这些村镇里……”
林阡沉重点头。其中,自也包括范遇、钱爽以及林阡自己的亲人。叹只叹,自古征人难顾家。
林阡原先计算到,金军中可能有卑鄙小人,打不过红袄寨就抓他们的家眷,像穆陵关用吟儿威胁自己那样逼迫退兵,谁教红袄寨的家眷在此战之初就沦陷在他们的统辖?但林阡算是算到了,这一仗却不可能不打——解救人质的最佳办法就是不听劫持者,所以不仅要打,而且要又快又狠地打,示强,一如潍州之战徐辕双箭射一雕,最终一定会将那些人质平安救回……
但仍然没有想到,金人会用寒毒……这样立竿见影的武器,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目前泰安县不少村镇,尤其是天胜寨冯张庄一带,据说已寒毒凶猛白烟一片,根本就不容涉足!这,难道就是他们这些征人穷兵黩武的报应和代价!
孙邦佐他们说,这一切都是邵鸿渊干的,邵鸿渊是个冷血无情之人。杨宋贤想想也是:“是啊,我听时青寨主说起过,这邵鸿渊,当年为了一本《噬气经》,竟杀了他的结拜兄弟时芃,还抢了时芃的妻子,也就是时青的母亲……”
“邵鸿渊用寒毒……嗯,不错。梁晋、楚风月等人,都是他的徒弟,也都研究寒毒。”吟儿点头,道。
“当年‘焚膏祭鬼’时芃邵鸿渊,皆是沂蒙当地一流武师,除了钻研武功之外,确也对寒毒极感兴趣。不过,因是自学成才,是以实力有限。这次制出比‘虚寒毒婴’更烈的毒,理当是站在了‘虚寒毒婴’的基础之上。”茶翁和茵子一直就在一旁,茵子抱着花了林阡几天时间今早才带回来的水赤练笑靥如花,终于再也不恨阡吟任何一个了,而茶翁,在寒毒的问题上明显有说话权。
“茶翁前辈可有良方?”林阡听他开口,先是一喜,忽而自己先否决了,“不对,茶翁前辈是专攻如何对付火毒。如今泰安形势,却是要对付寒毒……”
“确有良方。”茶翁却面露笑容。
林阡等人俱是一愣:“前辈专门医治火毒,也懂怎样对付寒毒?”
“一般情况下,只要时间不仓猝,我们这些制出了寒毒的,就一定要同时配出能克它的火毒,也便是解药。不管是驾驭能力也好,或者是道德良心也罢……因此,不仅要掌握世上寒毒已到达什么境界,更加不能忽略世上的火毒到达如何程度。”茶翁说着他们的行规,众人都略有所悟。
“哼,可某人还说什么,世上的东西不该全都掌握呢,否则太累,会遭天谴。”吟儿记仇,插嘴泼冷水。
茶翁神色一滞:“确实,不可能全都掌握,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谁都以为自己掌握全局,结果鬼迷心窍,反而成了别人手里的棋。”
吟儿原是插科打诨,没听茶翁说后半句就被茵子抱着水赤练来与她和好,故而没怎么放在心上;林阡却看见了茶翁叙说之时的黯然神伤,他知道,茶翁的半途而废,定然是曾经遭受过极大的打击,如果没有猜错,定和茵子有关。
本是可以续着寒毒话题讲下去的,奈何吟儿这么一岔,茶翁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就借故出去了,教众兄弟都云里雾里他到底是有良方还是说说而已。
到此,泰山境内的寒毒已毋庸置疑是邵鸿渊所放,事实上,是谁放,表面看来并不重要。
然而林阡明白,邵鸿渊不过是一个实行者而已。作为负责此战的最高统帅,黄掴,显然是清楚也默许了……
金军中可能有卑鄙小人?这一场山东之战,金军连主帅都如此为之!
晚上,屋内仅有林阡、陈旭、宋贤、逐浪四人,同议如何救泰安局,吟儿则在一旁的榻上,身体虽慵懒,耳朵却竖着。
“寒毒的主谋,实则是黄掴。”林阡对他们说时,逐浪宋贤和吟儿,皆是先一惊而后醒悟。
“然而,金宋双方最近这十几场大战都是互有胜负,我们并未欺人太甚,黄掴不至于狗急跳墙。”陈旭料得比林阡更远。
“陈军师的意思是,黄掴此举还不是被迫……”林阡一怔。
“不仅不是被迫,而且早有预谋。”陈旭点头,“为了占先,为了变被动为主动,故而决意不择手段。”
唉,又算什么不择手段?毕竟,这些村镇的居民,身份太特殊,金军可以说他们是无辜,也可以指他们是匪类……吟儿轻叹。官方声明什么,历史才记载什么,自古及今皆如是。
“黄掴的不择手段,却比梁晋他们更加高明——不必出面劫持,就将人质紧紧掌控。没有明着来胁迫我们,却使我们不得不投鼠忌器!”宋贤面露一丝厌憎。
“而且,以寒毒为武器,必然还分化人心。泰山一带的那些村镇里,原还是有不少红袄寨部属、等着吴当家和盟王打回去的,然而此刻,身处寒毒阴影下朝不保夕,别说战斗力了,还有几个能坚守立场、不曾变节?”陈旭一语点醒,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林阡微微色变,点头:“若真因此变节,实也不能苛责。”
“黄掴敢放寒毒出其不意,战局已再度对我军不利。为今之计,我军宜转攻为守,对于已经收复的地盘,安抚军心、重建家园为首,而至今仍沦陷在敌人手里的村镇,盟王不应强攻。”陈旭建议。
“不强攻,难道是看黄掴脸色?”海逐浪问。
“不强攻,但能巧取。”林阡摇头。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宋贤即刻会意。
海逐浪粗中有细,压低声音:“原是要潜入之中?”
“不错,但以救人为主、制敌为次。”林阡微笑回答。
“可那边……寒毒一片,怎么入?”海逐浪面露难色。
“樊井大夫会教咱们怎么克制。”林阡道,“还有茶翁。今天他也说了,他懂怎样对付寒毒。”
“懂却能如何,他不是个不管世事、隐遁世外的吗?”吟儿奇问,海逐浪接茬:“他今天虽说他懂,可没把话说完就走了。”
“白天他没有把话说完就走了,是因为不巧被吟儿说中了痛处。茶翁尚有心愿未了,理当再也不能隐世。”林阡摇头,告诉吟儿和逐浪,“他必会去泰安救人,而且是主动要去。”
“嗯……看得出来!他是假的高人!”吟儿仍生茶翁的气,却带着为红袄寨高兴的笑。
“哈哈,吟儿啊吟儿。”林阡苦笑摇头,“茶翁他身处北方绿林,当时适逢义军纷出,他就算没有参加过,也不可能没有交集——无论谁人,都一定避不掉。这样的人,年轻时报效过家国,年老虽然归隐山林了,说什么诸事看淡,却哪里能真的定心,尤其是隐在世外、看着又一群新的义军时?而且,他性情很是坦诚,是个热心肠,在救你时没有掩藏和推却,所以听见泰安这么多人命之后,必然是会愿意去救的。”
吟儿微微点头,若有所思,林阡续道:“其实,这些都不妨碍他的随遇随隐,但是他那未完的心愿,很是影响他的心绪……虽然我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心愿。”
“呵呵,所以说他是假的高人,明明眷恋着未完的人事放不下。”吟儿半懂,笑说。
“若不将那未完的拿起,如何彻底地放下去。”林阡理解的语气。
当然理解茶翁。就像他林阡,与张睿家族,与胡水灵,与辛弃疾,也是一样啊。
吟儿一怔,听出音,站起身来,黯然垂下眼帘:“你……你也要一起回去?”
“是。我与新屿、宋贤一起潜入金军管辖,天骄则帮鞍哥、二祖稳定本营。而逐浪、陈军师,都留在济南与孙当家一同。这里相对安稳一些,你也留在此地,叶神医、邪后都会在这里。”林阡知她会舍不得,心中也不免悲添,来济南的那天晚上,他明明对她承诺,三个月都不会回战场去。如今,才多久……“万料不到金人会对义军的父老们这般下手,他们,有三到五成的可能已然命丧……”
“不是三到五成,而是十有八九。”吟儿摇头,“弟兄们都怕回去亲手把他们埋了,这般情况下,军心容易散,你不得不回去。”
“吟儿,对不起。”林阡知她懂他,反而歉疚更深。
“我懂,这已经关系不到主帅或小兵了——事情发生在父母身上,做孩子的当然得回去看看。”吟儿噙泪看他,“我可以原谅你的食言,然而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他自是什么都愿意满足她。
“我不在济南,我也去泰安。跟天骄、祝将军他们一起,为你稳定本营,等你打败金军、救娘亲回来。”吟儿说。
“不行。”他摇头,尽管泰安现在一半仍然沦陷、一半是红袄寨的地盘,却免不了的烽火连天,不比济南府适合她,吟儿如今,已经八个多月身孕了。
林阡以软硬兼施的语气:“吟儿,乖乖呆在海将军身旁,难道他竟比不过祝孟尝吸引?”转头笑看海逐浪,希冀他能够帮忙劝她。
“林兄弟,你要去历经寒毒、空前凶险,若把盟主强留在这里,她呆得住吗?”海逐浪却理解一笑,摇头,支持吟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