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她是我姐姐,你有什么证据!?”蓝玉泓替她那个懦弱的母亲,也同时为自己,讯问眼前她藏了这么多年秘密的父亲,蓝至梁,他怎有恒心藏,更如何能忍心骗!?
“证据,便是玉泽身上的寒。”蓝至梁声音沙哑,“玉泽她从小体质就与旁人不同,是很寒的体质……那是因为,她的生母柳月,在怀她时寒毒从未驱除……小时候可能还只是轻微,越长大这特性就越明显。”
“那是因为,毒如烈酒,后劲更足。”蓝玉泓笑了两声。她跟着南弦研究了几年寒毒,懂得很。她记得,玉泽从小就喜欢黑暗适于寒凉,她也还记得,当年控弦庄秦氏错抓孙思雨去陈仓,本意只是要捉玉泽去做他们的药引。所以玉泽自身,就是铁打的人证。
那时玉泓和柳湘都已相信了蓝至梁的话,是以军医可以及时赶来救了小牛犊一命,看着昏睡中不时呓语的吟儿,柳湘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玉泓则唇角翕动,不知自己心中感情。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她和玉泽相换?”柳湘许久才睁开泪眼,任何一个母亲,都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女儿被这样地对待,何况干出这等事来的,是自己挚爱的丈夫。
“因为,这是姐姐她,临死前的苦求……我……于心不忍。”蓝至梁口中的姐姐,自是随着柳湘叫的。柳月,仍然为了柳月——
淳熙八年八月,玉泽吟儿各自出生,待到柳湘与柳月见面,玉泽和吟儿都不过一个月大,又因姨姐妹的关系模样煞是相仿,那时柳湘身体比平常更差,只跟柳月见过一次还病倒了,平日里,孩子都在佣人那里抱着。
柳月的身体比柳湘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才生了暮烟不到一个月,她纵然女中豪杰也显然不支,落难到湖南洞庭时只剩了半条命,偏巧世态炎凉因为柳大人一句断绝父女关系,柳家的远亲近邻没有一个愿意帮她,帮她的也必是抱着害她的目的去。尝尽了人情冷暖的柳月,所幸还有蓝至梁和柳湘愿意挖心掏肺。
但柳月,却像算计云蓝一样,对这两个至亲恩将仇报……
一切,也都是为了她的女儿暮烟,和她的丈夫完颜永琏。
基于她对云蓝林楚江的看透和利用,基于她对陇南之役的筹谋和预料,基于她对江山刀剑缘的规划和诱导,她还干了一件事,就是求蓝至梁把两个婴儿调换,背着自己的妹妹。偷天换日,赵氏孤儿……
柳月这样做,是在保证假暮烟被云蓝带走、转移林楚江视线、介入江山刀剑缘、卧底于林阡枕边、助完颜永琏彻底颠覆南宋江湖的所有计划实施无误下,却让蓝至梁,将真正的完颜暮烟送回完颜永琏身边去,让她在完颜永琏的羽翼下、中都的王府里做一个公主,无忧无虑地、没有仇恨地生长……
“人活着,难道仅仅为了报仇。”柳月说得没错,暮烟当然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因为报仇的是假暮烟!
于是,吟儿就是她计划里的牺牲品,替下真正的完颜暮烟,与云蓝一同踏上了流亡路,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性命危机,同时走进柳月的复仇宏图。云蓝的那本日记,就是柳月暗中扣下、要蓝至梁带给王爷的,假暮烟何在的佐证。
而真正的暮烟,也就是玉泽,则在云蓝移开林楚江的视线以后,由蓝至梁转送到完颜永琏身边去。
蓝至梁的行动不会比云蓝秘密多少,反而暴露的可能性还更大,然则,在云蓝和蓝至梁之间,南宋武林谁也不会想到真暮烟是托给了后者——树大招风如云蓝,会令神通广大的林楚江第一刻就盯上、怀疑、认定,而身为柳家亲戚的蓝至梁,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说来柳月倒要感谢她落井下石的亲戚们了。
因此,蓝至梁是这个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他必须把吟儿的事情告诉完颜永琏,他更必须把玉泽送还完颜永琏,凭玉泽身上真实的寒毒,完颜永琏一定会明白这是真暮烟,而凭云蓝的那本日记完颜永琏能一目了然,自己的妻子,在临死前完成的浩瀚构想,所以一定会去点苍山、以剑招寻假暮烟,培养成细作,吟儿啊吟儿,不过又一个楚风雪!
然而,这最为关键的两件事,蓝至梁却一件都没有做到。
“为何爹答应帮她,又反悔?做了一半,却收手?”蓝玉泓冷笑,见蓝至梁不语,又道,“我来替你回答,你答应她是一时脑热、见她要死了心疼她不忍逆她……反悔却因为完颜永琏是你的情敌!你不可以见到他一家团圆,也不可以看见他灭尽南宋!所以柳月死了以后,你想反正她已经死了,不如就这样将错就错下去吧,反正姐姐已经到云蓝手里了,你没脸对娘说出掉包,加上看着玉泽你还能缅怀柳月,所以……你就因为一己之私,不惜破坏柳月的计策,也要把她的女儿留在我们家里!却将我真正的姐姐……送到云蓝那里受虐,足足二十三年!”
蓝至梁缄口,一时竟无言以对,蓝玉泓说得虽然阴暗,难道不是一个因素吗?!就算不是故意,也是他的潜意识!
“你怎舍得。你怎舍得……”柳湘哭时,已近气喘。他点头答应掉包的时候,脑子里就只有柳月的泪眼了,哪还可能记得同样是刚刚生完女儿虚弱的柳湘!在柳月的事先牵引之下,云蓝抱着襁褓中的吟儿来见他俩时,他和她两个人还一起,照着柳月教他们的话说服云蓝带走吟儿,没想到,没想到说过去的是他们自己的女儿……
“湘儿,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活在……对你的歉疚里。”蓝至梁面色诚恳,却难掩他罪孽深重。
“这么多年,你还是念着姐姐,是吗……”柳湘泪流满面,问他。
“当年我答应她掉包,除了对她眷恋以外,更还因为,对她的内疚。”蓝至梁没有正面回答,却比正面回答还要残酷,“她之所以被世人误解,之所以最终落难横死,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见他欲言又止,蓝玉泓厉声喝:“继续!”
“我与你姐妹相识之时,都是很小很小的年纪,那时就已经喜欢了你姐姐,待到她论及婚嫁的年纪,那么多人都一心为她,结果柳夫人偏巧找到一个家业远在大理的我……我觉得这是天大的意外,天大的好事……”蓝至梁叹道,“岂料,岂料到眼前来才知一梦,柳大人竟那般狠心,将亲生女儿送去当细作,他的美人计确实成功了,成功地送羊入虎口,你姐姐失身完颜永琏,我心中诸多抑郁。”
“那时,娘已经嫁给了你,还生了哥哥。”玉泓冷冷道,心想,难怪你不疼爱哥哥,也不太在意我,偏最珍视玉泽。
“所有人都反对他二人在一起,他二人倒也不是完全不在乎,至少你姐姐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写信回来求谅解。”蓝至梁说时,玉泓想起蓝府地窖里那些用白文写出来的家书,不用金文也不用宋,明明就是在表述,完颜永琏和柳月都无视国界,玉泓叹了一声:“结果柳月的家书,全被你扣下了。”
见蓝至梁点头,蓝玉泓又问,“为什么这么做?”
“我始终不赞成她去做金国的王妃,因为那不配。”蓝至梁说,“最好的方法,就是激怒柳大人,派人将她捉回来讯问,所以,任何冰释的机会,我都不能给他们父女。”
“爹却没有想过,不仅外公被激怒,整个南宋武林都被激怒,和柳月的误会越来越深,最终更是将她害死!”玉泓笑。
“这……并非我本意……”蓝至梁忆及柳月临死,泪水亦涟涟而下,“她临终时,发现了这些书信在我手上,意会到了是我从中作梗,是以借此要挟我,对她补偿。我没有办法……”
“犯罪的证据,因何却不销毁?等着被她发现吗!”
“其余的全都销毁了,除了那漏网的几封,我一时疏忽,不知怎的,竟被她察觉了……”
“那为何,那漏网的几封,几十年后依然珍藏?”蓝玉泓再问。
“她当细作的那几年,把所有的字画,都带走了……那是她……甚少留给我的笔迹了。”蓝至梁流泪。
“是印迹吧。”蓝玉泓冷笑,“爹不销毁证据,是因打心底里鄙视自己的行径;爹却要把那证据深埋地下,是因为爹明知道自己错了却不敢面对!”
蓝至梁再度哑口。这些年来,他一直于金宋之间中立,说的好听中立,不好听是徘徊不定,不敢应柳峻的邀,也不敢太靠近宋营,不就是因为他曾因一己之私而迫得金宋武林相互残杀?!
“为了赎你的罪,你将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拿去抵偿,你自己的亲骨肉,你也狠得下心来!”玉泓对父亲失望透了。
“这么多年,你还是念着姐姐,是吗……”柳湘一直像没听见一样,口中仍然在问这一句,判官且让蓝玉泓当。
“湘儿……”蓝至梁将包袱抖落,顿觉不再那么沉重,然而此刻凝神看她,没有立即回答这句话。
“我本该,一如既往,叫你姐夫的。”柳湘泪倾如雨,半痴半傻。
蓝至梁当时就傻在原地,嘴都合不上了。
“你容我……静一静吧……”柳湘说。
“湘儿你听我说。”
“出去——”柳湘罕见的声嘶力竭,猛然起身将他往帐外推,却连发怒都这样的卑微,哭着近乎跪求,“饶过我们这对可怜的母女吧!”
玉泓亦冷冷看着父亲,他不配出现在这里。
只是转过身来,再看一眼吟儿,那时她情况稍稳,安静了少许,不再呓语,也没听到他们的对话。然而,玉泓看着她时,心里的微妙难以言喻……
她仇视吟儿,嫉恨吟儿,全因为,林阡本是玉泽的。
但……这一切原就该是吟儿的?
这万恶的江山刀剑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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