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际,山林昏蒙。看天色知今日要雷雨交加,倒也对沂蒙战地现状应景。
昨夜,杨宋贤神出鬼没以半进之计引发敌人内讧、成功救夏全于左右受敌之危难,此刻麾下将士们多半已得胜凯旋,唯杨宋贤留下并潜入了时青寨中。因他在归途中发现,梁晋束乾坤的军队有所调动,似是要弃夏全转而先对付时青。是以杨宋贤想都没想,一边折返时青寨中见机行事,一边也差人告知林阡形势可能有变。
梁晋和束乾坤要置时青于死地,这显然不是林阡宋贤的初衷。
林阡的半进之计,只在于挑起双方内讧,以便夏全能夹缝生存,并无意将时青往死里逼——要知道,昨夜时青和束乾坤都在林阡的算计之内,是因为时青和束乾坤都是盟军的敌人。挑起敌人之间的内讧,当然无可厚非。但跳出昨夜来看,时青和金人不一样,他不可能是永恒的敌人。所以事后杨宋贤就有些隐忧。
却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就把时青寨推向了死路——细作来报,梁晋已有向时青动手的意向。
当然要救。此刻时青与金人解除了合作,在宋贤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无辜。
眼前身畔,黑压压的一大片寨众,拥堵在这里谁也不说话。沉寂中暗流汹涌,全是战毕积淀的恐慌。
摒弃了一些私心或野心不谈,时青夏全和刘二祖等人一样,都是出身北国走投无路的宋民。杨宋贤看着看着不免怜恤,战争与谋略,伤得最多的永远是这些人。宋贤倒不是说林阡此战有错,事实上宋贤当然赞成阡的计谋,否则昨夜伤的就是夏全那些人血可能流得还更多……再选一次,他和林阡的决定还是一样。他们是征人,不是圣人,却毋庸置疑都是罪人了。
忽听说金军有使者来见时青,宋贤方从悲悯中回神。奇怪,金人一边在山下异动,一边又派遣使者来访,到底会是什么用意?宋贤不免上了心,金人的两大将领,束乾坤可能还好,但梁晋此人怎么想很难说,是继续和谈还是就此撕破,都对战势举足轻重。
那使者进得时青帐中以后,再也没有走出来,宋贤先以为他们相交甚欢,心下有些忐忑,孰料一声啸响,帐帘被风掀起,蓦然就滚出一颗头颅来——正是那使者!
时青狂躁地站立在营房中,发疯一样地嘶吼:“想杀我!谁给你的胆子!”怒到青筋凸起,手中刀还在滴血。
“寨主!”“发生何事?”弟兄们纷纷近前,杨宋贤注意到一个细节,时青往后退了半步,不接受他们的靠近:“他身上有锐器!”
兵士们赶紧来搜那使者身,除了他衣上褶皱和袖中一封密信,根本没有发现任何锐器。
“寨主,他没带锐器啊。”
见时青果然与传说里一样多疑,宋贤就知道,梁晋和时青是打定了。
无论如何,跟时青这种多疑者的谈判都铁定不会有结论,因为有结论也会被立马推翻。而梁晋,也没那么好的耐心一直等下去。
宋贤一边想一边不禁往山下看,面色一变,果不其然,梁晋来了,使者的消息刚传出去,他后脚就跟到了寨子里来。宋贤心一紧:时青或许还以为梁晋是在求和谈,但梁晋会否将这个使者被杀成功利用,使之成为两军交战的导火……?
人群中,越走越近,梁晋。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依旧是那种暗藏在嘴角边上的卑鄙和阴冷,一个连自己师妹都想杀的人,宋贤理解,他身后金军定已蓄势待发。
下一刻,一把飞刀掠过半空,直打向离宋贤不远的一兵士胸口,是那梁晋边走边发,带给时青的见面礼。仅仅一瞬,几乎要了那兵士性命,宋贤哪管自己安危,立即掷剑飞去拦挡。
飞刀被剑钉在石上。
时青见状,显然气愤不已:“梁晋,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晋阴冷道:“这倒要问你了,便算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你是与我达成共识的盟友,何故一而再再而三地变卦!?”
“既然各怀鬼胎,何必继续共谋!盟友二字,不好意思,作废了!”时青冷笑。
“若我有证据可以证明,我师兄昨夜是被杨宋贤骗上了山,你可愿与我坐下,继续商讨合作?”梁晋问。
时青一愣:“怎地?”
“小白龙,明人不做暗事,何必躲躲藏藏。”梁晋说时,宋贤一震,原竟被他察觉了。
杨宋贤走出人群,玉树临风卓尔不群,众人眼前皆是一亮,好一个俊秀少年,衬出了时青之粗野,梁晋之猥琐,活脱脱一个白面书生,而不像传说中那般——抗金名将。
梁晋望着杨宋贤略带惊疑的神色,笑而走远几步,从石上拔出潺丝剑来:“好一口宝剑,只配英雄。”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杨宋贤。宋贤暗叫不好,自己方才为救无辜……不,很可能更早就暴露了。
“杨宋贤……你怎在此!”时青大惊,“难道,昨夜束乾坤所说,竟是真的……”
杨宋贤方才救那兵士是好心,却不想一番好心反而会害了局势发展,连忙辩解,暂不承认:“时寨主,杨宋贤出现在这里,只因为梁晋他兵力有异动。”正气凛然,“我只想通知时寨主,切勿被这卑鄙的金人算计。他不是来求和,而是来谋夺。”
“你既与昨夜之战无关,何必帮时寨主防我。”梁晋冷笑一声,杨宋贤和时青脸色皆是一变。
这句话,倒是和时青问束乾坤的那句,你没放火为何救火异曲同工。当束乾坤昨夜是抱着救援与免责的心态,而杨宋贤今晨是抱着救赎与免罪的心态。类似语句,只要问出来,就很难回答,因为恰好击中了心态的最薄弱。束乾坤是没有做所以被触怒,杨宋贤则是心有鬼所以被震惊。
宋贤却怎能够当众承认罪责,所幸急中生智答道:“我帮时寨主防你,只因我红袄寨也想与时寨主合作!”
“也想合作?哼!昨夜之战,我会查明是否你杨宋贤所为,如果是,你妄想活着走出时青寨!”时青脸色铁青,“梁晋,你也休想给我耍半点滑头,别指望一面合作一面阴我,我时青不是好惹的!”
“既然如此,时青,我与他之间,尽快作个选择吧。”梁晋阴笑,“是继续与我合力,还是被他牵着走。”
宋贤没有说话。弱肉强食,时青根本没有别的路。
但无论时青寨战力如何低,他都对沂蒙举足轻重。管你武功再高再强,一万个人一起扑过来,不愁不把你踩死。踩不死,也够折腾的。
真讽刺,最有疑心病的一个人,偏要做一个最进退两难的选择。正常的事情都足够他模棱两可了,更何况今次是联谁抗谁。
“你二人,卸下武器,一并进来。”时青说罢做出个请的姿势,梁晋也扔下袖中飞刀之类准备入帐,唯宋贤怔怔站在原处还未回神。实则林阡没说过要联合这个时青,就算要联合也不是靠宋贤合纵连横啊。
“怎么,连喝杯酒都不敢,还敢来要合作?”时青以为他不敢,冷笑。
“怎不敢了。”宋贤轻笑,解下潺丝剑。他决定上来的时候就说要见机行事的,现下仍然以不变应万变就行。
日出时分,天空开始飘雨。
雨在飘下来的刹那算起,就已经被天与地都孤立。
帐中,宋贤斟酒一饮而尽。如果他是时青,想来不会敢这么做,因为这场三个人的宴,可以是梁晋与时青串通好的,别忘了他俩现在还算盟友,只是撕破了脸的那种。
但宋贤是谁啊?跟解涛都可以挖心掏肺,对束乾坤也可以拼力相救,初涉江湖之时,旁人都说他是没有心机。当初没有心机,只因坎坷太少。如今阅尽风雨,难得保留侠义。
席间,三人激论沂蒙势,半个时辰飞快流逝,时青任宋贤据理力争,梁晋威逼利诱,却仍不曾有半个决定。
陡然间,梁晋却脸色发紫,口吐白沫:“这……这酒,有……有毒!?”
时青一怔,宋贤一惊,看梁晋倏忽倒了下去,砰地一声酒壶碎了一地,时青和宋贤齐齐站起,宋贤大怒:“时青,你下了什么毒?!”
“杨宋贤,我看是你下的吧!来人,将这宋匪拿下!”时青一脸惊疑,一边命弟兄进来,一边上前去看梁晋伤势。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宋贤忽然想起不对,大叫一声:“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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