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气候闷热得很。
四个时辰以前,纥石烈桓端联合仆散留家大军压境,林阡与吴越率红袄寨将士同去应战,到此刻临近傍晚、始有偃旗息鼓。然而,是中止而非终止。
吟儿带着繁复的心情走出营外,看了一眼天际的边缘、断裂的色层。远方的风景,还是像被水墨浸过的,既透明,又微黑。登高远眺,金宋双方驻扎的军队隔得很近很近。
在入夜的这一瞬,沂蒙战地气氛变得紧张而诡异。
“希望海将军和邪后逢凶化吉,希望胜南和吴当家凯旋而归。”理所当然地,她盼他们所有人都安然无恙。
只是这一次祈祷不同往常,不同往常那样希望阡太快凯旋——他平安就好,没必要那么快就回来,因为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必然是对她进行审查——林阡他如斯狠心,宁可把小牛犊除掉。
几乎在得知阴阳锁的第一时间,他就不由分说,立即命樊井给她抓(堕)胎的药,趁着孩子还小。她极力抗争,无济于事。林阡说,非除不可,克制阴阳锁的药物,对孩子没有好处,那孩子就算长大,也一定畸形,缺胳膊断腿——
然而其实她想过的,她可以为了这个孩子,不去喝药,一口都不碰……但林阡怎可能答应?她知道林阡不会答应,所以这句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只能乖乖点头,背地阳奉阴违。正一筹莫展着怎么违,金人打来了。
她甚至有些感谢纥石烈和仆散留家的挑衅,是他们,把这个独断专行、令行禁止的林阡,及时从她身边调开了,使他不得不离开她、不能够亲自监视她……
此刻,吟儿却还不能掉以轻心,须知她身边从侍卫到大夫,全部都是林阡的人!——除了阑珊。医者仁心,一点都没错,说起来小牛犊最该感激她,若不是她的一句话,吟儿可能始终都蒙在鼓里。
然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阑珊的说话权敌不过樊井……吟儿琢磨着,最能保护小牛犊的人还是邪后,所以最希望她和海将军逢凶化吉——看看,盼他们安然无恙还是带着私心的。
她是那样的渴望这个孩子,从弹筝峡前色诱林阡开始,从聚魂关下差点丢了性命开始,从天阙峰上失去小猴子开始,从仙歌节后听到天哥和陵儿有后开始,甚至,从黔西的森林里看见陆怡的孩子捧抱住胜南大手开始……
不可以失去这个孩子,这是她对林阡经年累月的攻克和筹谋,这是她在这个明察秋毫到令人发指程度的林阡面前、无数次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好不容易才计算成功的一次,不可以半途而废,不可以功亏一篑。即便阴阳锁真有可能会危及她的性命,却正是因为阴阳锁,才反而更加坚定了她生这个孩子的决心——她原以为她快好了、只是怕林阡有心魔而已,却没想到所谓的恢复只是假象,噩梦会重新找上门来……世事是这样无常。
世事无常,她不是不可能无法陪他走到征途的末尾,纵然他林阡也一样是把命系在锋刃端的人,那么,不管将来谁先百年,也该留给对方一个寄托,一个希望。
当然,她也不是下定决心赴死的,没有人比她更怕离开林阡身边。她只是、宁可做最坏的打算也要迎接这个小牛犊罢了。可惜得很,林阡不会理解她,也断然不可能从理解她的角度出发。
天可怜见,终于有件事情顺着她。暌违了好几个月的海将军和邪后,终于继向清风、杨致诚之后,平安无事地抵达沂蒙战地。除了来的时候姿态有些别扭外,其它的都还一如既往。大伙儿先前听祝孟尝提起过海逐浪把林美材铐着走江湖还不信,眼见为实,大叹海将军厉害,“竟想到了献身给邪后。”从泰安赶赴此地的向清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有深度。
“献身……”吟儿窃笑,本以为邪后不会把这玩笑当回事,孰料邪后也会狗急跳墙恼羞成怒的:“钥匙呢?!”
“啊,钥匙,钥匙我不是落在了定西的御风营吗?”海逐浪说时,往副将连连眨眼示意。
“是真是假?我以为你随口一说,一定会派手下带到山东来。”林美材诧异转过头来看海逐浪——邪后啊,你应该直接看那个副将的。
这个空隙,副将早会了海逐浪的意,把钥匙收起来了。吟儿一怔,海逐浪不肯解开钥匙作甚?灵光一线,愣是看出了个中微妙。
一贯喜欢牵线搭桥的她,这回却铁了心不做媒——总不至于她找林美材聊小牛犊事情的时候,海逐浪、这个“林阡的人”也在场吧。“别闹了,把钥匙给邪后。”吟儿肃然说。
“唉!?”海逐浪万料不到吟儿会出卖他,愕然。
“海逐浪!?你接招吧!!”林美材发威,暴风兼骤雨……
终于,支开所有人后,吟儿将小牛犊的事告诉了林美材,邪后果然好义气,一听就说,吟儿我帮定你了。好,有这句话,吟儿心就妥帖了九成。剩下的一成,叶阑珊早帮她完成。
若是这一战能拖住阡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的后腿,更好。吟儿的心,前所未有的狠。
“奇怪了。”后几天,邪后跟她一起吃饭时忽然面露空虚之色,停杯投箸看了看四周。
“怎么?”吟儿奇问。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少了点什么。”林美材说时还东张西望。
吟儿心一颤,啊,差点忘了。
海将军已经去前线跟阡一起了,但先前找到过吟儿,说起那天不肯给钥匙的事,“不给钥匙,是想把林美材一直绑在身边。”海将军向来豁达,说什么就是什么。吟儿却还是有点意料之外,问海逐浪,海将军真的确定吗,确定是喜欢上邪后了吗?海逐浪说,同行这么久,相处时很融洽,一分开,真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眼下这邪后、这位林姑娘,不也是因为不习惯吗。
“邪后,想不想听海将军的事迹?”吟儿明白,该从海将军的海盗年华开始讲起。
“那家伙,以前是干那行的?离奇古怪的事情还真多啊。”林美材皱眉,却带一丝她自己可能都没发现的好奇。
大战首轮,林阡即以饮恨刀连挫纥石烈麾下九员猛将,翌日,吴越之覆骨金针也大破金军布阵,六月初三夜,祝孟尝与束乾坤挑灯夜战,连斗了千余回合才休。
六月初五,海逐浪击退仆散留家之兵,初来乍到便大发威严。沂蒙战地吹角连营,已颇具两国战争的规模与风格,纥石烈桓端虽在侧远观,亦不免慑于林阡用兵,况且,这还不是宋军的最高战力。
是日,海逐浪和梁晋仇人相见,直打到大汗淋漓,终将他从马上斥落了下去,纥石烈派三位副将齐齐出列,才使梁晋未曾被俘,见纥石烈又出三将以多欺少,祝孟尝当然是拖着大刀往上冲,祝、海二人居中开打,犹如顺水御风之舟,伤人都伤得不露痕迹,不多时,纥石烈已然看出情势不利,击鼓鸣金,收兵回营。双方对峙一夜。
林阡、吴越行军打仗向来诸多警戒,故而那夜纥石烈精心策动的偷袭也未能得逞,纥石烈情知要输、叹了口气,眺望着宋营直到天明,再从天明看到傍晚,始终不敢出战:“难道这山东之战,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以我们的惨败收尾?”原想镇压匪军,岂料自己抱头鼠窜!
“将军,完颜大人的援军,大概要明晨才到。”副将来报,但副将的语气却是一点劲都提不起来。完颜大人,是说安化军里的完颜讹论,他的援军能有何用,人多势众的结果还不是人仰马翻?除了完颜讹论以外,别家的援军战力就更低了,因为纥石烈桓端自认为最强啊……
纥石烈不怪这副将低落,因为连他自己,也一样毫无兴致。沉默半日,又觉时不我与,连拍栏杆数下,叹:“林阡此人、此军,世间应唯有王爷能慑。”
转身下走,忽然喃喃自语:“王爷……”纥石烈桓端眼前一亮:“传令下去,王爷亲率援军,今晚即将开赴。”
副将一怔:“王爷?今晚?”
傍晚,金军重振旗鼓,陈力就列,战场上,所有兵将都严阵以待,那才是真正的对手,纥石烈军队一改白昼被海逐浪祝孟尝震慑的惶恐,士气大振,“荡乱寇、定山东”之声不绝于耳。
“这场战役将决定沂蒙乃至整个山东今后局势。只能赢,不能输。”吴越是除了目前还被包围在泰安的杨鞍之外、红袄寨当家中的地位最高,他的话对山东义军一言九鼎。
这场战役,对纥石烈桓端、仆散留家等人也是一样。故而,不过片刻就呐喊迭起、高潮澎湃。宋军之中,吴越钱爽刚刚策马回营,红袄寨当家裴渊彭义斌就已率了另一路军出战而去。纥石烈桓端亲自压阵,他马上行刀功夫了得,果然直追仆散安贞。
林阡观战久矣,敌军原本就比己方多出一倍,不知为何士气瞬时暴涨,如此一来,胜负难料:“治军有方,这纥石烈桓端,实是个难得的将才。”
范遇上得高处,走到林阡身边:“是啊,将军,此番山东之战,除那徒禅勇之外,金将个个都有其才。”
林阡点头,这些人,都是完颜永琏亲自拔擢,全都在山东当地任过职、或打过仗。
眼下,冲锋陷阵阶段俨然过去,金宋双方犬牙交错,不外乎一场硬战。看吴越不敌纥石烈桓端,林阡即刻披甲携刀,亲兵们已将紫龙驹牵来。
不过片刻,沙场血流成河,范遇虽也经历过陇陕与潍州等地战火,却也没觉得像今时今日沂蒙这般凶险,野蛮残暴多了,热血沸腾隐了,教人难免吃惊、一时不敢再看。从傍晚直到深夜,没见有止歇趋势,军与马全都还在纠缠,箭矢上染了油火。战火纷飞,夜如昼。
这样的对决,每个人都必须出生入死,范遇静下心来再忆,其实盟军战史上的任何一场,都和这一战同样平凡,同样触目惊心,掺杂着仇恨和荣誉,只留下鲜血与硝烟,日后回忆,却是最淡的一笔。
又一日清晨,山头出现了一丝、两丝烽烟。
激战仍旧在继续着,金兵开始有军队陆续而至,正是方才山头烟起的方向,他们的到来,将宋军从上风拽下。烟火中,每个将军或战士都似被黑云笼罩着,无法看清楚。
战事如锁,棋局胶着。
奋战半日,诸将正欲回营休整,不容喘息,便有探子来报,“主公,东北方又起一处狼烟。”
“金兵,委实不少。”林阡蹙眉,看远处金兵超乎想象不计其数,显然已不止沂蒙当地官军。
实则完颜永琏对山东各地军队皆言,何处林阡何处去。故除却仆散留家所领、纥石烈坐镇的沂州兵马外,近处还有不少官军皆被调遣,甚至能赶在完颜讹论之前相援。往远说去,西至兖州,东至胶州,北至登州,南至邳州,但凡能征善战之军队,全都已经枕戈待发。而这些地方的其余匪军,全然被视为细枝末节。
“将军,要不,暂且退避?”范遇提议。当此时,金军已经是己方数目的五倍,红袄寨义军战斗力不比短刀谷,是以吃力、吃亏。目前只能勉强持平,再来一群,岂不……
“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又一探子回报,“数目近万,先锋离我们只有十里不到。”
“仅余十里。”林阡仍淡定斟酌,“可查清楚了主将是谁?”
“细作说,是王爷亲率。”
“完颜永琏?”林阡这才懂了,金军何故突然间士气高涨,原是拜他所赐。而一旦听闻这个名字,吴越、海逐浪、祝孟尝等人,全都色变。
“要不?撤退?”裴渊的语声略带颤抖,彭义斌亦望着吴越惊慌失措。
见敌军阵式在变,林阡心念一动:“逐浪,你和裴渊、义斌一起,随时候命、率众撤离。我和新屿会为你们殿后。”
在“率众撤离”之前,有一个“随时候命”,所以现在还并没有需要撤退。正因为这句话、这个语气,才教大难临头的时候,海逐浪祝孟尝等人,永不会像裴渊彭义斌这样紧张。
“很好,王爷虽迟了一晚,好歹已在不远。我看林阡吴越此战必败了。他们一败,天骄徐辕、杨宋贤首当其冲。”纥石烈桓端听得亲信副将说完颜讹论的主力已到,知道险情已过,长舒了一口气,笑容满面,“趁着王爷到来,一鼓作气,消灭这群宋匪!”
所幸,纥石烈知道什么叫望梅止渴,才不至于被匪军在沂蒙打一场官渡。
“目前战势前所未有紧迫,敌军以我十倍之多三路夹攻。”战报火速传到后方。
“金军好快的调遣。”徐辕赞。
宋贤亦道:“摆明是放弃了外围直插沂蒙。”
据细作称,其后还有更多兵马,山东全境的所有官军都有动静。
调动了山东大半义军来剿沂蒙,手段如此凶悍、迅激、凌厉,即便宋军能够有反应的时间,也只有坐着挨打的份,除非接受招安、弃械投降。那么,这样的大局该是谁人书写?那个人,不可能一直坐在河北中都的王爷府。种种迹象都表明,那个人就在不远了。
“据说金军的增援将领,是那位名叫完颜永琏的王爷。”他们的营帐外,闻因对邪后述说。
父亲吗,父亲终于要和林阡正面交锋了?吟儿听见,心却不为之所动,她,父亲口中的小牛犊,终要给林阡去酝酿一个新的、属于林阡的小牛犊。她不能参加金宋间的争端了,好歹,也该有些生存的意义吧。
谁的江山,马蹄声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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