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下旬,青州战事弛缓。
“战况如何?”看宋贤一脸疲惫,但却飞快地脱去盔甲,玉泽就知道,这句白问了。
“今日一战特别顺利。”宋贤好久没这般轻松笑过,“金人撤了一些。花帽军再精锐,也锐不过咱们的刀剑。哦对了,你可知那金军主将是谁?”
“楚将军么?我与她素昧平生。”玉泽答。
“是另一个。就是上次去围攻谈寨主的束乾坤啊!”宋贤道。
“束乾坤……”玉泽被拨起心弦,上次差点说出口的心迹,正是被束乾坤打乱……不过没关系,经历了沙溪清之后,玉泽的感情反而更加坚固。
夜晚。
好久没有和宋贤一同散步,尽管晚上风寒,玉泽的心还如白天一样暖和。
宋贤环顾四周,轻声道:“看来,还没有萤火虫相伴。”
“这里不比西子湖。”玉泽嗯了一声。
宋贤心念一动,终于问出一句:“假若战争结束了,你会陪我一同回去么?”呼吸凝滞,等身畔神女回答。
玉泽一笑莞尔:“我不会武功,你要一如既往保护我。”
“好啊。”宋贤舒了一口气,窝心之至,迟到了多少年的交心。
含蓄了太久的感情,挣扎了多年的两个人,一旦走出了第一步,就不能停,就该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地继续靠近……
玉泽轻声续问:“如果兰山她……找到了她的幸福,你会为她高兴,是不是?”
“是。”宋贤点头,“她会的。她是个好女孩,会找到专属她的那个人。”
玉泽一笑:“如果……”
话音未落,宋贤耳一动,忽地嘘了一声,玉泽这句又没说得出口,不过宋贤的举动弥补了不足,竟揽住她,低声:“现在我们下山,你抱紧我!”
玉泽知又有敌人,点头,不再说话。那一刻的宋贤果决而有胜南对吟儿的感觉,玉泽忽想起了金陵的话,金陵的厉风行,才是世间最强的厉风行,给任何别人,都不恰当。而宋贤,只要给对了人,就也是最好的宋贤。一瞬间,玉泽的感激、感慨、感动全然消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感情,是了,连她也有。她终于不是谶语里说的那样孤苦一世。
杨蓝二人一路轻功而下,正如腾云驾雾不知所止,万顷黑夜尽弃脑后,玉泽紧抱住他,这种温暖,不止胜南一个会给,和宋贤一起,别有一番自由。
斜路里蓦地一把阔斧当头而下,宋贤早作准备、停身提剑退之,再往前一步,双向皆出长戟挡住去路,宋贤一剑上挑,一边退敌一边闯过,速度骤慢,玉泽一直安妥。就这么由上而下强敌如云,一个关卡紧接着另一个甚至重叠,他一直未有松开她的手。而她,没有任何排斥,从心到身地没有抗拒。胜利,亦一路都倾斜向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鹰爪们都已被抛在了九霄云外,但来不及喘息,宋贤还是被迫停了下来,玉泽面上划过一丝惊:又是束乾坤!
为什么,偏偏又遇见他!
这回,他的任务当然只有宋贤。
“杨宋贤,不必惊讶。惊讶的是我。为什么每次我一遇见你,你身边总有这个累赘?”束乾坤拦住他们的去路,嘲讽。
“你想怎么样?!”宋贤冷道。
“原想过要与你一对一。谁料到天公助我,省得麻烦了。”束乾坤道。
宋贤想起当年和慕容荆棘遇见郑觅云的场景,如出一辙,回头去问自己最深爱的女人:“你担心么?”
玉泽笑着圆他的话:“我担心他。”
束乾坤怒,大吼一声:“你们六个,一起上!”
他六个手下,身高个个八尺有余,有的兵器比他们身高还高,看上去占尽天时地利,击退一个白面书生和一个孱弱女人看似不成问题。
但是负着玉泽一个包袱,宋贤一个人照样打得那六人落花流水,六招不到,全然上风。束乾坤一个手势,方才匿藏于另外一侧的几个汉子也都蓄势上前。刀、斧、锏、剑,应有尽有……十八般武艺?玉泽不清楚,玉泽只知道,它们都离她很远很远,根本不必为自己担心。风很凉,却轻柔,与潺丝剑一样,万缕千匝,青丝白发。
这多年来他经历的征战虽不及林阡那么多,却在心头千疮百孔、体无完肤,所以,潺丝剑几乎脱胎换骨。剑虽旧,剑意却清新。
陡然却发现束乾坤眼神不对劲,玉泽心一惊:他要做什么!?
还未会意,束乾坤猛地从斜路插入战团,趁宋贤和众人交战最激时直刺他要害!这一次,束乾坤果真意不在他人、也不是纯粹想一对一,而是为了完成把宋贤杀死的唯一任务!所以特别突然、快过斗转,所以才叫乾坤剑……?!
原以为他的剑名取自他人名,今却才知何谓“收束乾坤”!
宋贤潺丝剑攻防已到饱和,但面对变故不容迟疑,横剑速速一滑而过、擦磨过平庸对手们的锋尖,而将最重要的对敌外置留给了束乾坤。
当然要留给他!
束乾坤这一剑凶狠无比,却被杨宋贤在最后一刻锁住,束乾坤一剑非但未能得手,反而被剑气伤到缺了个小缝,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当然,宋贤为了专注对他,也难免被等闲之辈伤及,这一局只能算平。
“束乾坤,人生得一对手难矣,何必为了完成任务而枉自屈尊?不如与我公平交手一回,如若胜了,今日我将玉泽送下山去,你也认输不再战;若是败了,我的命就任由你处置,而玉泽姑娘,烦你送回去。”宋贤也是看准了束乾坤此人虽然为了任务不择手段,好歹抽离了任务不谈还并不是小人。
确然束乾坤不如秦狮崇武,但也并非赫连华岳般险诈,最重要的一点是,近十年来金国上下,但凡用剑的高手,哪个不想与杨宋贤切磋一番?束乾坤出场时的第一句话就暴露了他的这个潜意识:“不错,正是在下,金国南北的武功榜连排,大概和阁下在宋国是一样的。”个中深意,那还用问?
果然束乾坤闻言思虑了半刻,道:“好!”
玉泽重新看向宋贤:“若胜了,我和你还有话说,若败了,我也不想下山独去。”
宋贤脸色一变,郑重点头。这该是玉泽说过的最有勇气的一句话了,三生有幸,她是为他所说。
束乾坤这才正眼看玉泽,笑:“才总算有些美貌之外的东西。”他语气中可知,他对美女向来偏见。
无暇多言,又一番龙腾虎跃,又一度兵荒马乱。
他二人足足战了有一百多回合,玉泽骤觉脚有些僵了,才发现天已微亮,不过浓云密布,雨花飘落,万里茫茫。
灌铅的天空,扪参历井的感觉。宋贤,只希望山中七日,世上千年,我,蓝玉泽,早已经习惯了有你的生活。
雨,晶莹,偶然落入凡间,山水皆暗。
乾坤剑的精髓,终于步步被挖掘而出,除了上次亲眼得见其收发自如和沙溪清点出的“近却无”,还有一个特色是以退为进、请君入瓮,前招为乾、后式为坤、乾坤相接、万物混沌!
宋贤每每近他剑局都不知如何突出,只得在剑尖施展开潺丝之缠以期惑敌,束乾坤被他剑丝迷眼应接不暇,于是唯能弃局不用,两人势均力敌的局面一时难有化解。转眼已到两百招。
只有宋贤清楚,主动权在他手里。
不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只是,如何从那虎穴全身而退?
潺丝剑,潺丝剑,告诉我保护玉泽的方向……
破晓,光线还很柔和。
心凝神释,对,保护玉泽,潺丝剑本就为保护玉泽而生,玉泽的一切,可以指引着寓情于剑……
潺丝剑由内而外,剑力倏忽变强而专,而且越行越劲,越进越猛,披着柔顺外表的激浪,带着排空的勇气,身犯险境,在所不惜。
束乾坤喜见宋贤步入剑局、瞬间发招,顷刻间宋贤路已封死无法后退,剑光笼罩在宋贤身后,乾坤相连、星宿互毁、天地重合、万物皆灭!
然则云开雾散,这剑势因何瓦解?!乾与坤之间,竟被一剑所支、未能合闭!杨宋贤微笑握拳,稳操胜券。原来,潺丝剑并未在他发招前全部进入乾坤剑的范畴,散落在各处的丝缕欺骗了对手的心,束乾坤的假退陡然沦为了真退!
还没有结束!
宋贤一剑将束乾坤撞出老远,得胜的笑容却突地僵在嘴角,众人惊呼声里,束乾坤脚底一滑山石松动,他双脚不稳下一刻竟要摔下山去!
这突如其来的事实种在所有人心头一个概念:束乾坤必死无疑,金军临阵毙主将,风云改。
千钧一发之际,宋贤脑中一片空白、二话不说冲上前去,一把将束乾坤拽了回来!
束乾坤惊魂未定、气喘吁吁,玉泽赶紧到宋贤身边来、看他自己有否受伤。
束乾坤回过头来看着宋贤:“你赢了,你走吧。”
宋贤看他满头大汗,一场虚惊也算给了他教训,于是点头,转身看向玉泽,笑:“我们走。”潇洒而铿锵,平生第一次握住她的手、以爱人的身份。
从有爱而不敢逾越、到痛苦不可自拔,再到生离死别、装不认识、口说不爱,最后,不还是勇敢地牵起了她的手?那一刻,宋贤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啊。
束乾坤望着他俩下山,回首看山中静静飘着的雨,安详又宁和,不自禁就用手去接。手下轻赞:“那玉面小白龙,真是个英雄。”
“这样的人,我一辈子也及不上。”束乾坤自愧不如,喃喃自语。唉,难怪杨宋贤与山东义军如斯亲和,原来他是这样的侠义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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