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峰之首,阳光先照。古雅的首阳山,沐浴在晨曦中肃穆而安详。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拾级而上,一路是古人旧冢与今人新坟。单行寨主最后的归宿,也在于此。
虽与吕之阳先后谋叛引发内乱,单行的机谋可谓更深、组织性相对更高、破坏性也明显更大,林阡却终念他治军有功,既不曾伤害紫雨分毫,也给了他这一处葬身之地。
身体一贯孱弱的紫雨,事发以来更加憔损,教吟儿尤其担忧她的健康,隔三差五便要来问军医状况。所幸紫雨虽一直精神萎靡,却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总算想通,看似正慢慢从悲恸和绝望里走出来,某天她愿意笑了,某天她愿意进食了,某天她愿意出来散步了……这些,吟儿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而这天,紫雨终于决定,来首阳山上拜祭丈夫、孩子的父亲,要告诉单行,愿意把这孩子抚养长大。虽然吟儿还不曾被原谅,也还是跟紫雨一同去了,一则担忧她会否是强颜欢笑却自寻短见,二则,吟儿也很想去看看师父。
连日来,何勐刘淼都对吟儿严加保护,自是遵从了林阡在临走之前的命令。好在吟儿抱恙静养,陇西军务又全权交给了孙琦、吴赟,一直风平浪静。闻知吟儿要伴紫雨上山拜祭,刘淼派了一队亲信陪同,何勐则亲自随行。
初生阳光照在紫雨的脸上,静谧而温柔,吟儿默默看着她侧脸,忽然想起刚从关山回来、送林阡去临洮前线的那一天,回到据点时看见的同一幕光景,那时,紫雨也是这样安然地、靠着单行闭目酣睡。甜蜜温馨,原来曾经那么近,却为何那么短?而如今隔着一块墓碑,紫雨似乎又重新感受到了单行的温暖……
吟儿鼻子一酸。以前,师父和紫雨是七芜最亲的人,其实,一别也不过十几天,为什么,我竟可以这样心狠手辣……心中叹:可我只能选择这样的结局,否则,就是我帮着师父和紫雨要了林阡的命,我怎忍心,怎舍得。
只一失神,就看跪在单行墓前、安静多时的紫雨,忽然脸色剧变、哀嚎一声,撞向那坚硬石碑……!
“紫雨!为何还是想不开!”吟儿眼疾手快,急忙冲上前去,狠狠将她往后拉。
“要和单大哥死在一起!”紫雨疯癫地嘶吼,吟儿几乎拗不过她的力气,赶紧转头去叫何勐等人:“快,快帮我拉住她!”
一干人等全部涌上,手忙脚乱才把紫雨制伏,紫雨还不停往前撞,手指嵌在何勐和吟儿的臂中,竟似要抓出血来。情知突破不开,她眼泪流了满脸。
“紫雨……还有孩子啊……”吟儿柔声劝,忽然有些站不稳。
“主母?”何勐察出吟儿不对劲,正待发问,突然也觉眼前一黑。
“孩子……哈哈,孩子……”紫雨喃喃了几句,陡然眼神一狠,竟似换了个人一样,与此同时天色一变,这四面八方,突然传来扣紧的弩箭之声,势如飞鸟离弦狂突。刹那,无数箭矢破空激射,直往这核心来!
何勐哪还管得了紫雨自尽,一把将吟儿从人群里拉出来,脚一蹬地跃开好几丈远,右手挥出北辰剑见箭就打,勉强躲过一劫,却觉精力耗尽,暗叫不妙,方一站定,就看适才伫立之处,刘淼的那一队亲信全然中箭倒地,当场死亡者半数以上,血流顿即成河。
吟儿根本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刚一定神,就见到这番惨景……而不容喘息,再一次万箭离弦,对准的是其余士兵。两次生与死的堆迭,活下来的只有躲闪的何勐和吟儿,还有……紫雨……
早有准备的紫雨……
“紫雨……”吟儿唤不出这名字,紫雨是她给紫雨的名字,不是紫雨自己。
“紫雨,谁是紫雨?!”紫雨的泪还在眼角,却在笑。
吟儿一怔,察觉何勐臂上被擦了一箭,当即俯身给他包扎,何勐脸色苍白,却神志清醒:“主母,咱们……着了道了……”
那些弓弩手,全然统一到紫雨的身边来,显然是她召集和联络……从行事作风看,她,很可能是苏、越的人……为什么,从来没有表现出来,是什么时候恢复了记忆?!
“你是谁?!”吟儿厉声问,心却在颤。
“要你命的人!”对面的那个女子,面目狰狞,语气凶残,不是紫雨,不是……
话音未落,她身边高手已尽数涌来,忠心护主如何勐,以身躯将吟儿挡在身后,挺剑而起上前迎敌:“主母,先下山去!”
然则他一改以往骁勇,竟好似已筋疲力尽,只接了两刀就气力不济、十招后便被三人围在当中,而已经有高手飞身过来欲杀吟儿,吟儿无力拔剑,闪身侧让,脚却一崴,被强力掀翻在地,重重磕在地上起身时头疼欲裂,电光火石间,那高手的刀已然临头……
何勐大惊失色,是一声大吼硬生生撞开几人包围,咬牙把手中剑远远掷在了那高手背上,吟儿逃过死劫,同时何勐也大步追回、从那人背中抽出北辰剑,扶起吟儿便要逃遁,然则只是两三步,他便腿脚一软险险倒地。吟儿因脚崴伤,也站不利索。
势单力孤的何凤二人,被围困于一群弓弩手间。这里,全都是想要吟儿性命的人物,且一个个本身武功就和何勐相当!
“凤箫吟,何勐,你们都中了软骨散。逃不掉了。”紫雨阴鸷地笑,缓步上前,胜券在握。
“是刚刚……你刚刚,是假的!?”吟儿顿时明白,适才紫雨去撞墓碑,根本是在演戏,她是博取吟儿的同情,却借机抓住了吟儿和何勐的手臂,让软骨散,轻而易举地嵌入他们的身体,而同时,她将保护吟儿的兵卫们尽数聚集在了一起,那些人,为了阻止她自尽毫无防备,方便了这些弓弩手大开杀戒……
太聪明的女人……用眼泪,把所有武装一扫而光……
“岂止刚刚是假的。很久以前,就已经在装。”紫雨笑着,俯瞰何勐和吟儿,吟儿不得不想起,数日前的营帐外,紫雨以刀击腹不要那孩子:“那天,你求死……”
“不是求死,是在计算你对我的看重、观察你对我的警惕。你不可怕,但你身边的林阡可怕。所幸,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还没有恢复记忆。”紫雨冷冷说,“那天,我本想假意与你和好,但想想还是算了,要杀你,就不能做任何一件让林阡起疑心的事。”
“你的小心是对的。他若起疑心,你焉能逃得过。”吟儿看着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知道紫雨和七芜全部都一去不复返,凤箫吟可以对不起紫雨,那么这个人,一样有权复仇。
“这语气,当真耳熟。”紫雨笑起来。吟儿一愣,当初,紫雨曾缠着七芜说,单行是所向无敌的大英雄。
七芜没来得及告诉紫雨,我也找到了属于我的那个单寨主,在我心里,他是独一无二的王者……
“你和师父,真正般配,一模一样的机关算尽。”吟儿淡然。
“住口!”紫雨怒不可遏,“荒谬得很,我竟跟个草莽匪首混为一谈!”
紫雨满心满意,都是厌弃之色,吟儿想到单行为她豁出性命,心都不由得一凉,却不自禁轻笑一声:“不是混为一谈,是融为一体了。”
紫雨恼羞成怒,冲上前来,拔刀对准了吟儿劈下,不错,那天她在营帐外自尽的刀,原是这伙人给她的……死亡的威胁中,吟儿猛然出手,是在适才拖延的时间内,一直借机恢复体力,惜音剑后发而先至,打开紫雨的刀架在她脖子上。火光四溢,杀气腾腾!
见吟儿瞬间反败为胜,众敌全是出乎意料大惊失色,肃静了半刻的首阳山,登时又剑拔弩张:“放了郭小姐!”
“不想她死的,全给我让开!”吟儿声色俱厉,劫持她时,姐妹情一笔勾销。
僵持之际,吟儿与何勐一起往山下退,然则身前这众敌人还面面相觑,后面先行传出另一个声音:“郭小姐,我从来对你说,欲速则不达!”
太熟稔,吕之阳、单行皆是被她引上歧路,她,苏慕然,与上次暗夜中的黑衣装束不同的是,这次她从树竹里隐现,淡红色衣裳,随风飘然,妖而不艳,魅惑迷离。若非听过她是如何对吕之阳攻心,不禁要教人怀疑,她究竟凭什么合纵连横。
吟儿无暇思虑,偏听得苏慕然都称紫雨为郭小姐,心念一动,便知紫雨地位极高——这帮敌人,不仅是她的同伙,很可能都听命于她!
苏慕然出手太快,刚现身何勐就微呼一声,腿上中了一锥摇摇欲坠,吟儿心知苏慕然武功极高、自己和何勐显然不可能同时逃生,是以当机立断,抬脚将何勐踹下山涧滚了老远,自己则借力反冲斥散了这帮敌人,过程之中,一直没有松开对紫雨的劫持,哪怕摔在地上的时候,也是用紫雨垫背。
苏慕然看她踢走何勐,立即下令去追,吟儿拉着紫雨站起,凶恶扼住其脖颈:“苏慕然,不要你郭小姐的性命了么!”紫雨被她手臂勒紧,面色青紫喘不过气。
苏慕然微微一怔,心知吟儿根本不认识紫雨是谁却俨然摸清楚了她的地位,故而心惊,笑:“好一个明察秋毫的盟主,虽不曾恢复记忆,倒也与先前见到的差不离了。”
到此刻吟儿又怎能不清楚,苏慕然和紫雨,就是自己失忆的主谋!
“主母……”何勐勉强起身,却头晕目眩,他适才被紫雨抓得太深,是以软骨散渗入极多。
“回去告诉主公,这里发生的一切!”吟儿发号施令。
“我负责主母安危,不能自己一个人回去!”何勐虎目噙泪,竟要重新攀上。
“何勐,与其作没用的抗争,不如先退再争取!”吟儿厉声喝,踢落石子阻他回来。
“风七芜,主公说过,你若不服帖,就以军令制你!”何勐义正言辞。
“主公还说过,安逸时,我听你军令,动(和谐)乱时,你必须听我。”吟儿慑服一笑,“听我说何勐,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他们要对付的是主公,会以我为人质,诱引主公去救。到那时,你何勐再一展拳脚,雪了今日遇袭之耻!”
苏慕然、紫雨等人全是一怔,吟儿名为自救,实为断人口舌地说服!对何勐,也对她们。毕竟她们最大的敌人,一定是林阡,所以不会轻易杀她,也不该随便就杀了她!
却竟有人,拿她自己夫君的安危来搏——这之中,又是怎样的信任和托付……
“好……!”何勐思了片刻,终也权衡了轻重,点头转身离开,而不多时,一众敌人,在苏慕然默许之下,已全部朝吟儿逼近。
“对主公说,去救我的时候,对敌人别太狠。”吟儿说罢已然脱力,紫雨察觉立即反袭,出手将她擒下。
许是过于紧张,这时才觉后肩上撕开的疼,竟没有发现苏慕然在来的同时也对自己背后发了暗器,吟儿冷汗涔涔,被紫雨一按,伤口登时破裂。
便这时,苏慕然眼中升起一股萧杀,是立即就抽剑而出,抵着吟儿的脖子,只要再用半分力,或紫雨手一抖,吟儿必被割喉。
却那时,苏慕然不敢再添半分力,紫雨的手也紧紧抓着吟儿,她们心里,一定百转千回……吟儿一笑。
“倒是可以肯定,我们会留你性命。”苏慕然冷冷地。
“否则怎会养了一大群刺客,个个都那么像我。”吟儿鄙夷地笑,气息渐弱,苏慕然和紫雨皆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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