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林阡吟儿回到后方据点,此刻正牵着紫龙驹和玉项墨,相伴漫步于境内的古长城上。满山苍翠,遍地秦瓦,一里小烽,十里大烽,说不尽的寥廓壮观。
这时节,金北前十的高手与兵马已尽数到齐,包括薛焕及其西京大同军,轩辕九烨及其北京大定军,解涛及其东京辽阳军,楚风流及其上京会宁军,叶不寐及其咸平府军,十日之前,便就和当地镇防军一同,主要针对陇西、渭源、通渭三县清剿。单行、郭子建首当其冲,向清风、海逐浪亦需枕戈待敌。陇右战场,如火如荼。
林阡对吟儿终究不曾食言,她的鞋一旦完工,他立即从关山抽身,几天前即陪她抵达陇西,那日单行正巧在外作战,紫雨闻知消息一早就在寨口候着,一见吟儿就冲上前来泪倾如雨。
自上个月郭子建大动干戈把吟儿抓走,紫雨和吟儿就一直互相记挂,总算看见彼此安好,紫雨吟儿相拥而泣皆成了泪人,反倒把林阡等人冷落在了一旁。林阡是第一次看见紫雨,见她相貌平凡清秀温婉,举止谈吐都显得单纯天真,之前对她的种种疑虑稍稍敛了。吟儿听紫雨说她已经和单行结亲婚礼从简,撅起嘴来气愤说怎么不等我回来,紫雨即面带羞涩把她有身孕的事情告知吟儿,吟儿喜笑颜开一边嘴甜改妹妹叫师娘,一边拉住林阡的衣袖打趣说,单寨主和单夫人要生娃了!那高兴程度,好似孩子他爹是她。林阡心中有数,八成这桩姻缘也有吟儿在里面穿针引线。这丫头!
“咦,我又该称呼姐姐什么夫人呢?”紫雨听吟儿叫自己单夫人,羞红了脸,这时看见吟儿和林阡举止亲密,赶紧反问,她虽知郭子建强说吟儿是主母,但见林阡与传说中主公相去甚远,当然不信,以为林阡另有其人。林阡一怔,正待回答,却听吟儿铿然:“林。林夫人。”林阡听时,心不禁一暖。
“怎么?”紫雨登时一惊,抬头仰视林阡,语气紧张恭敬,“是主公?!”
“紫雨,莫怕他啦,他不是传说中那么杀人如麻,他其实就是个笨手笨脚的傻小子。”吟儿笑着对紫雨介绍时,林阡正好轻咳一声,一众麾下全部庄严肃穆,紫雨等人即刻更怕了,吟儿回头郁闷地看着林阡,气他不配合,林阡则无奈地回看她,示意这些影响不是他想引起的。
“那么,姐姐真是传说中的主母吗?!”紫雨语气中尽然好奇、惊诧。
“不是传说中的,是现实里的。”吟儿摇头,微笑,“主公说了,以前的事情记不起来就算了,现在起重新开始做主母也不晚。风七芜从陇西的事业出发,也可以渐渐变得很高很强。”主公还说了,就喜欢她骨子里的这股劲儿。
“真好,我也想知道自己来历呢。”紫雨叹了口气,“其实,上次被海将军踢了一脚我晕过去,醒来的时候灵光一线差点就记起来,可惜,还是没记起。”吟儿见她伤悲,便多安慰了几句。
凭林阡一贯洞察,心知紫雨危险性极小,此情此境,若对吟儿说出先前顾虑,反而离间她姐妹感情。但纵使不教吟儿提防,他也经不起再失去吟儿的痛,所以择了海逐浪的副将何勐,万一自己不在吟儿身边,便由他全权负责吟儿安全。
却没想到,这个“万一”,那么快。
“吟儿。”城垣下风光雄浑,峰谷起伏,他又要代替负伤回营的单行、去北征叶不寐与楚风流之兵,少不得一番凶险苦战,“金北前五战力高强,我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嗯,知道。”她笑,指着可以俯瞰到的战场,“这里与那里,也隔不了多远,不算分离。”
“记住,对准你我的暗箭很多,即使在后军,也要小心提防。”他握住她双手,她的安全,对他而言高过一切。
“记得了。”她笑盈盈地点头。
“这期间,如若有人刻意滋事,你未必是风七芜,但一定是林阡的女人。”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她陡然一惊敛了笑意。
这一刻,他其实不必言明,他既重新追求她就肯定把她带入了血雨腥风和阴谋诡计里,所以注定了她不可能再无忧无虑很可能还会面对物是人非——
这句话里,有多少不是指向单行的。
其实,在单行遇见她的第一刻,从单行救紫雨的方法上,还有单行利用她劫狱的事实里,吟儿完全可以明白他不算君子,吟儿虽然畏惧海逐浪,但知道人家是真豁达,说一不二实实在在,当初海逐浪打单行,也是因为单行害吟儿性命之忧……
在明知单行私藏吟儿居心叵测的情况下,林阡还把渭源陇西的据点都交给单行,实在对他仁至义尽,然则,给予最大信任的同时,林阡也不得不做好最坏的准备。那就是,单行会趁林阡战斗在外而生异心滋事。
“可能性,会很大,是吗?”她颤抖着语声,面色哀楚,“师父他,我怎忍心敌对……”
“傻丫头,无需敌对,置身事外即可。‘林阡’不是你的剑,你只需把它当做盾。”他像往昔那样抚在她头顶,低声说,“如果真的乱起来,你什么都不必管,谁都不要去听从。我只命令你,保护好自己。”
一方是师父,一方是丈夫,他诚知她无法取舍,所以并不希望她狠心,却命令她,“切忌心软”。
她低头握着这把被人从兴州护送而来的惜音剑,对剑到没什么感觉,只是摸着剑穗的时候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云蓝知道了,肯定很悲哀,云烟知道了,想必很欣慰。这个半吊子的凤丫头,好在她新做的那双鞋,现在正好好地被林阡穿着。
转眼便回到了野狐湾,是到了分开的时候了,才懂什么叫依依不舍,送了一程说要分开,却又送了一程还没分开,就这么反复地回又反复地送,都快跟到前线战地了,因这一役最是凶险,他不肯她一起临阵,故强行要她回去,自己则牵起紫龙驹向北,今日一别,他将于陇西战场、再次冲锋陷阵。
讽刺的是,林阡用尽心力将金人分流,终给予了越野和苏慕梓残喘,现如今所有敌人都把刀枪对准了他,越野和苏慕梓却开始着手来谋他的据点,堪称比金北前十的人们更卑鄙,更毒辣。
后方据点,因为林阡的到来注定不可能被增补的金北兵力夺去了,那么,会否单行要被苏氏兄妹的人成功分化,像当初的吕之阳那样?有些人,并不把事业看成理想,他们只是在事业上寄寓了别的追求,一旦这个追求达不到,就一定会叛变,叛变只要一瞬之间。
其实,单行和吕之阳是同一类人吧。
吟儿与何勐回到营寨时,恰看到紫雨和单行相互依偎坐在一块石上,紫雨睡得像个公主,面色红润极为安静,阳光洒在她身体周围,柔和美丽,单行轻抚她头发小憩,双眼微闭,嘴角上挑。吟儿看到这一幕幸福,就寄希望于林阡想多了,既为人父母,应该不会生什么异心了……
转眼便过去了十多个昼夜,后方据点风平浪静,前线军情则一波三折,原来金北前五已陆续到达临洮,这之中,有武功最高的楚狂刀薛焕、有计谋最深的毒蛇轩辕九烨、有用兵最厉害的王妃楚风流,再加上狂诗剑解涛,与第一棍叶不寐,堪称林阡一生到此最强的对手组合,虽说胜败是兵家常事,不过吟儿的心还是会被战报揪紧。先几天手底下小弟们见到了风七芜的女人打扮,都惊呼不知木兰是女郎,吟儿本身是个自来熟,过不了多久就又跟弟兄们打成一片。
月圆之夜,她正站在据点的最高处远眺前线,忽看见个熟悉的影子进到了单行的屋里。熟悉的影子,吟儿因不知这份熟悉是源自失忆前还是失忆后,一想到很可能失忆前就认得这影子,岂不是说明自己有恢复记忆的可能了?兴之所至,立刻跟上。虽然吟儿觉得用风七芜爱林阡并没什么不妥,但还是不希望自己的记忆是半吊子,一有机会都不放过。
见吟儿匆匆忙忙,虽不知她要到哪里,何勐还是紧紧跟随而去。
路不平,脚一停,她忽然想起来这影子在哪里见过!就那次向清风与她初见遇险,她用锟戎剑分到的三个零头之一,也是因为地势不稳,害她摔下山崖,情景重现,她因此记了起来……唉,原来不是失忆前的熟人!
然而,苏慕然手底下的同一个死士,竟胆大包天找完吕之阳又来找单行,且看情况根本不止一次!不错,三个零头回去报信,显然没深究出当夜向清风身边人就是主母;而那夜根本不在陇西的单行,几乎不知道三个零头和吟儿碰过面。所以这种疏漏,也算他们行事不周。
“不出意外,林阡将在明晨经行这里,你吩咐他们,现在就可以准备。”那死士的声音冰冷彻骨。
单行没有回应,沉默是最好的诠释。
吟儿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吟儿与何勐站在门外屏息凝神,那死士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能入吟儿的耳。
“吩咐他们。”这个“他们”,该有多少人。
“经行这里”,这里是哪里,是不是有好几个,他们将怎样对林阡偷袭,何时开始埋伏、如何分工负责。计划周详的程度,成功可能的大小……
一切,瞬间流过吟儿心头,如利刃狠狠划过。世上最残忍事莫过于此,太多的英雄豪杰,纵横沙场百战不殆,凯旋而归却栽在宵小手里。
要杀林阡,这些宵小就绝不可能少,可想而知,师父的心腹培养了多少,师父的异心埋藏了多久……
亥时,她抱着惜音剑站在寨口,思绪万千。
尽管,林阡要她什么都别过问,安安稳稳地,明哲保身地,哪怕陇西渭源的据点都乱起来,她只要把“林阡”这个名字当盾,就可以。
因为,林阡理解她的心情,林阡知道单行对她的重要性,即使现在已经情归林阡认了凤箫吟的身份,师父和紫雨仍旧是风七芜的亲人,磨不灭的恩情。只要师父发个命令,她都一定赴汤蹈火,紫雨不必说一句话,她都必然万死不辞。
然而,林阡恐怕已经想到了这个残忍的事实,才让她置身事外、切忌心软。林阡预测到单行要乱,林阡很可能已经做足了平乱准备,那个所向披靡的盟王,唯一的怕,是怕她左右为难,唯一的怕,是怕她被单行利用打动。
如今单行于她而言,已经不止是传道授业的恩师,还是最重要的紫雨的丈夫,之中还牵连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情何以堪。
长城上林阡对她说的时候,她还曾经抱着一丝希冀,希冀林阡想多了想岔了,当考验扑面而来竟猝不及防——
也许,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原谅的,都是能忽略不计的,只有那一点很意外,很不能接受,师父不是要滋事,不是要自立门户,他在做那些事情之前,第一件任务是要杀了那个人,杀了他曾一心追随希望能认可他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无论凤箫吟还是风七芜都要保护的人。听说那个人,曾经和她有生死情缘,现在,谁说不可以从零开始?风七芜有超越凤箫吟的决心,因为这段情从一开始就受到林阡肯定。
不可能再闪躲,没有别条路走——没有这件事,我可以安稳,你要杀林阡,我就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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