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刀谷里只剩下一个林陌最棘手了,寒泽叶已经不可怕了——当柳路石陈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天骄随即就派路政北上拉拢林陌时,有谁能见到,前来通风报讯的陈安转过身,脸上浮现出的一丝冷笑。
怎么可能,寒泽叶已经不可怕?那不过是陈安传递的一个假消息罢了,更准确地说,那只是寒泽叶的策略而已。怎会不可怕?论实力,寒泽叶才应该是林阡夺权之路上最威胁的敌人……
早已投靠寒泽叶的陈安,不得不从心底鄙视他那个向来急躁的墙头草姐姐,尽管担任着塑影门一门之主,陈静却当得那般名不副实,性格虚浮不切实际,人到中年一事无成……陈安被寒泽叶收服,原因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事成之后,由他得到塑影门的门主之位。
因此,令陈静也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她从川北匆匆忙忙赶到川东以来,就一直被同胞弟弟暗算着——明知她容易急躁的陈安,常常用这样那样的谣传来骗她激她,再通过她来对柳路石陈影响,以期扰乱视听。
十天半月,陈静所起的作用,立竿见影。秉性善良的她,哪里会明白自己那般糊涂,成为寒泽叶棋子的棋子。
她如果聪明点,把身边的事情结合起来仔细想想,就应该想到自己对林阡的误会和偏见均来自于自己最信任的胞弟。可惜,陈静总是那么做事不经过大脑,当陈静在林阡面前放肆顶撞还倚老卖老出言不逊那一刻,陈安就明白,陈静已经完了。从那时起,陈静其实就已经触犯了主上,无论最后林阡是胜是负,陈静都已经完了。可奇怪的是,林阡非但没追究她,反而自己选择出走……——当然,这大大迎合了苏慕离一方,寒泽叶一方显然不能料想。
苏寒双方,暗中却帮了对方的大忙,苏慕离负责造成误会,寒泽叶继续深化矛盾,竟戏剧性地、合力分化了林阡和柳路石陈。这一点,双方恐怕都要叹一句,天助我也。
寒泽叶的阴谋,对林阡如是,对天骄徐辕亦如是。
自以为把百里笙宋恒安插在寒泽叶的左右寒泽叶就可以收敛、可以被他们双方牵制?徐辕可真是失算,能牵制寒泽叶的人,数遍短刀谷恐怕也只能有徐辕自己。寒泽叶在“九分天下”之中,是势力最扎根于短刀谷的,也因为从前的深居简出而和其余八位关系最好的,他可以表面上和百里笙宋恒相安无事看似被牵制,但实际上,所谓的和睦,不过是幌子……
让包括陈安在内的所有探子都传一样的话来安天骄的心,而川北形势表面看上去也的确好像如此,没有半分虚假——这就是寒泽叶的高明之处。寒泽叶故意将自己弱化,韬光隐晦,正是为了牵制天骄先去对付林陌,然后趁天骄放轻对自己戒备时再露锋芒。
真正聪明的人,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认输,什么时候势如破竹。
陈安离开人群,笑得忘我,得意忘形。
偏巧此时,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陈安。”
陈安心一颤,赶紧回过头来,发现那人是向清风,这才舒了口气。
“寒将军他,可有说什么吗?有没有说何时举事、剿除苏家?”向清风问。
陈安摇头:“天骄让百里笙和宋恒绑缚了寒将军的手脚,一时之间,还无法举事。”
“又要等……”向清风面上写着焦急。
又一个隐藏在林家军深处的奸细,向清风。
向清风原先并不是寒泽叶那边的人,却因复仇心切,在林阡声明延期之后流露过不满,所以立刻就被当时声称会尽快剿除苏家的寒泽叶诱引,也便是柳五津等人所说的“被分流的林家军”。可以说,此时的向清风,效忠的并不是寒泽叶或林阡,而是,最快剿除苏家的那个人。
从短刀谷出来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些向清风和曹范苏顾的不共戴天之仇,十多年前发生在短刀谷中向氏的灭门惨案,活下来的仅仅向清风一个。
也难怪向清风在那群和他同期归顺林阡的林家军中,是唯一一个在阡宣布延期之后不能与之完全互信的,当杨致诚、祝孟尝甚至远道而来的风鸣涧都说主公绝不可能隐居之时,向清风却只淡淡说了句“但愿不要蹉跎了好”,其实向清风心里对林阡还是抱着希冀的,顺从寒泽叶,是那么的勉强那么的心不甘情不愿。只可惜这个可以令自己心甘情愿的林阡,却迟迟不能满足自己积攒了多年的复仇心愿。
逆着偏执的人,只会激怒他,只会令他反叛。——瀚抒曾经对林阡的忠告,金玉良言。
“向将军务必放心。最终颠覆苏家的必然是我们。”陈安左顾右盼,压低声音,“寒将军目前不动声色,其实是韬光隐晦,骗过天骄的眼睛罢了。很快便可以举事。”
向清风点头,却未像他一样露出笑容:“那么,你确定天骄真的被骗过去了?”陈安一愣:“那是自然。我传的消息并不是假的,就算天骄不信、派路政北上的原因其实是要探明真相,那也没什么好怕的,百里笙、宋恒的确和寒将军相安无事。深层的事态,普通人看不出来。”
“你确信,宋恒和百里笙也没看出来吗?”向清风疑道。
陈安一怔,明白他话中有话:“传闻向将军行事一丝不苟、滴水不漏,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向将军如果有什么指教,不妨对陈安直说。”
向清风一路未曾开口,暗自将他领到隐秘处,确定四周无人之后,突然掀起营帐一角,确保只被陈安一个人瞧见,陈安只瞅了一眼,霎时色变:“他……他……他怎么会来?!”
“百里笙连自己的独生子都派了出来,可见百里笙的确发现了寒将军的破绽啊。寒将军跟天骄在藏拙,百里笙却在跟寒将军藏拙……”
陈安大汗淋漓:“百里笙……百里笙……”是啊,九分天下的每一个,都不该小觑!
“百里笙理应清楚寒将军的动机,所以表面上他跟你一样,对天骄报平安,私底下却派出他的儿子,不知道带着怎样的密报……看来短刀谷形势严峻得紧,百里笙能完全信赖的人,竟然只剩宝贝儿子……”向清风透过帘帐的缝隙,隐约能看见正被绑缚动弹不得的百里飘云,“我能为寒将军做的事,就是先将百里飘云禁锢于此……一定不会有第二人知道。”
陈安连连点头:“这次多亏了向将军,才使得我们的策略天衣无缝!我这便回去通知寒将军,让他多加提防百里笙!”
“嗯,除了百里飘云之外,不知百里笙还有没有别的密派。”向清风说,“万万不能令这些密派接近天骄。”
六月末,险恶血腥并存的世界。
险恶,川东与川北之间依旧像从前般明争暗斗;血腥,盟军与金人之间仍然延续着一贯的不安稳——
谁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内,重伤后的完颜鬼之竟然没有蛰伏。不敢再在盟军中正面挑战了,竟选择隐蔽之处对落单的将士下手!只为了享受割人咽喉那一瞬的快感,只和他的手下亡魂照面一瞬间,就宣判了对方的死亡,割喉泄愤,然后弃尸荒野。
这种残忍的暗杀,持续了数日在月末达到了最高峰,致命伤割喉,凶手是谁不言而明,形势严峻到怎么也遮盖不住,显然在盟军中引起轩然大波。
完颜鬼之的轰动出场,本不该伴随着金陵的那一剑就消磨,而更应好好地利用,“以很小却很卑劣的行径造成更大更轰动的事端”,是因为“暗杀比公然起衅更易动摇军心。”——当善于攻心的轩辕九烨悠悠地在东方雨面前说这一句的时候,意味着不止金南,金北其实也参战了。
攻心之策旁敲侧击。这样的手法出现伊始,盟军还没有意识到鬼蜮幕后的敌人不再只有东方雨,而是轩辕九烨和东方雨合作……
危矣。
不再是腹背受敌,而根本是岌岌可危!
林阡和凤箫吟,依然不曾归来。一个月的猜测限期,也即将走到末尾……
就在这危机重重之际,石破天惊从黔西传来这样的一个消息,林阡和凤箫吟,此刻身在黔西!
传来第一条消息时众人还可以惊疑会不会是消息有误,然而一条堆迭着一条所有回音都指向那里时,可想而知天骄的心情该当如何,每一封飞鸽传书都是真的,都有海上升明月每一位细作的独特印迹,错不了。就算错,也不可能人人都错。
“如果他真的身不由己,是可以原谅的。可他明明就在黔西,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可以冷眼旁观,置之不理吗……”天骄面色中的痛心,传递出他先前对阡的寄望。
“江湖如此之乱,他二人,竟然真的还隐居,隐得下去吗?不真实啊……”厉风行步履蹒跚坚持要来问天骄,还徘徊在信疑之间。
李君前因为越风给他的打击而偏偏真的相信:“江湖如此之乱,诸如越风、洪瀚抒、叶文暄、独孤清绝,不也一个都没有归来吗?也罢,一个无主的联盟……”
此时此刻,且不说是有心还是无意,那个顺水推舟、推波助澜的危险念头在天骄心上全然成形:“谁也不相信盟王盟主会这样,但事实摆在眼前,恶劣如此,不得不教人接受,林阡带着凤箫吟不告而别,是真的埋没了父志,甘心隐居了……”
“天骄。”金陵当即摇头质疑,“不会的,天骄,即便胜南和凤姐姐去黔西,也未必就是隐居,一定有别的什么原因。”
“不错,是谁说林兄和盟主的不告而别是为了隐居?不都是谣言吗?难道还不能接受谣言给我们的教训?!”莫非亦连连点头,说。
“若非为了隐居,他为何要带着小盟主一起?”陈静问,石中庸反诘:“一个月前你指着鼻子骂他的时候,可是连盟主也一起骂上了,他二人当然要一起走。”声音虽小,颇带嘲讽。
“石前辈此言差矣。以盟王一贯的行事周全,形势再怎样险急都不可能两个人一起消失。谁都知道,若是一个人走,联盟还能够维持,两个人一起,于联盟有百害而无一利。从前战事紧急,他二人不是没有分开过,为何这次一定要冒着风险、一起离开?”向清风说。
范遇冷笑反驳:“向将军,此一时彼一时。试想如若现在盟主在此,恐怕非但不能维持局面,反倒会成为所有人的靶子……若我是盟王,也会试着抛弃自己的原则一次,保护自己的女人一起走……况且当时,很难说盟王和盟主到底哪一个才是矛盾起源。”天骄心头一颤,范遇转头看他:“当日天骄字字凶狠,明明矛头对着的是盟主不是吗?”
“那不就正证明了盟王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盟主?被天骄矛头对准,盟主提出想要隐居,盟王抛开一切,随她一起。这一切,顺理成章……”陈安忽然说出这么一句。
“不可能!”祝孟尝、海逐浪、风鸣涧三位悍将以及杨致诚,四人异口同声。
“未必不可能……”传来这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众人见是云蓝来,都惊诧万分。云蓝从人群中来,感觉是那般的仙风道骨,“我仔细想过。当年就算我与楚江,也曾经想过隐居一世再不问人间纷扰,念昔和林阡,未必不会被一时的安逸所困扰……毕竟,在风口浪尖久了,谁不想退下来呢……”
鸦雀无声,可叹云蓝一句,竟敌得过先前所有的唇枪舌剑。
“可是,即便当年你与楚江皆有隐遁之意那份隐遁之意还尤其强烈,却因为短刀谷百废待兴,你们仍然回来了。足以说明,尽管安逸谁都想追求,可是有些人都只会想想而已不会真的做出来。”片刻之后,忽然半道杀出一个声音,令人不得不诧异,竟有人胆敢反驳云蓝。众人循声看去,才更加瞠目结舌,说话的人,竟然是玉紫烟:“你不信你的徒弟,我却信我的儿子。”
玉紫烟说得如斯斩钉截铁,云蓝不得不无言以对。柳五津乍见这两位昔日情敌重逢,慌张地赶紧上前打圆场:“不如……先不那么轻易地下判断,咱们再让落远空接触林阡试一试,问他这个月究竟去了哪里,愿不愿意回来,如果不回来,再下定论也不迟。”
“谁都不想怪他们,不是吗。”云蓝轻轻启齿,一贯的冷艳。世间,她却只有拿玉紫烟一个没办法。
“若是为了安定联盟回来,那还好,但若还是为了和苏家你死我活,我情愿他们不回来啊……”玉紫烟眼中含泪。当年她两个,都是被饮恨刀中的天之咒逼走的女人。
“如果他们不回来,那便不必回来,盟军亲自去黔西兴师问罪。”天骄冷冷道。
盟军分为两派。或确切地说是三派,一派死忠,一派质疑,一派半信半疑。
此情此境,正中苏慕离下怀。
“林阡,没有了这封留书,你这次有计划的出走,只怕会成为你抛弃抗金联盟的佐证……”苏慕离看着火焰渐渐熄灭,夜色片片脱落,“虽然还是不懂你去黔西的实质原因,但也不必要懂了……”
上次的川东之战毁于一旦,这次,同样还发生在川东,他苏慕离很想看看,自己策划的好戏将按着怎样的方式演下去,会有多乱,那就有多出色。
苏慕离眼中流露出一丝哀怜:“可怜的徐辕,可怜的林阡……”
六月的最后一个晚上,天骄站在平日里阡看夕阳的河岸欣赏风景时,突然想起自己对阡说过的话——
“你选择信任楚风流,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你是清醒的,如果事后通过推敲陈铸来推敲楚风流,你已经是慌乱的,多疑的,第二个判断,远不如第一个清晰。从这里开始,判断的依据就越来越站不住脚,会一直推翻,直到失败。”
有时候,好像明知道自己在慌乱,在多疑,却不能自控地一直推翻下去。
林阡,我该这样吗?为了迫你回来,我亲自策划了谣言,说你埋没父志,为爱隐退?
凤箫吟,当年我真是小看了那个看似渺小,却万分重要的女子,竟使得林阡你这样一个坚定不移的人,都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路。
忽略金宋之分,则你的路只能通往坟墓。
所以,她,绝对不能留在你身边!
多事之秋。他明明觉察得到吹在自己肩背的风有点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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