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忘,瞿塘滟滪天,江潮怯断英雄誓,秋夕羞映美人颜,此生再难见。
故地重游,意返旧年,不得不悔少年气,不能不忆红颜泪。孰能料,双刀所向唯功业,奠基却是至爱血?!黄泉水印碧落月,不是她命薄,只怪他情浅!
若第一眼,她未引他遥望,他依旧心灰意懒淡江湖;
若初邂逅,他未惊她回眸,她依旧清高冷漠轻天下。
那倾城色,低落时有一抹不安于黑暗的哀愁,如果当年他并没有发现;
那英雄气,沉着中带一丝不容于世俗的忧伤,如果当年她并不曾察觉。
假如没有饮恨刀,没有江湖险,没有他要担起的他的使命,没有人世间各种不同势力的恩怨纷扰利益追逐。
抑或者,根本就没有遇见,她还是武林天骄的未婚妻子,他只是泰安山寨间流窜匪徒,不可能遇见,遇见了也不会幸福……
从回忆抽身已是午夜,在滟滪堆约见钱爽,也并不需要会面留守夔州的风鸣涧。
阔别了几个月的白帝城,此刻陌生得南北已失、乾坤如错。的确,风烟俱净,难怪从战地来的他不认得。
一路长途跋涉,几乎没有充足的休憩停歇,第一次在战时离战,为爱退却阵前,可惜,想弥补已经太晚。命运难道是想告诉他,他林阡可以支配江湖、却根本不配拥有情爱?特别是,玉泽的爱……
却为什么,要等到一个人彻底离开之后,才会特别记牢她的一颦一笑,那些曾经绝美如今却残忍的画面,发生时再短暂再模糊,回忆却只会越反复越清楚,不由分说地、紧扣住每一次思绪、深刻入每一个念头……
悄然归来,滟滪堆岸冷风凛冽,诀别才一百多天,秋与春,换两季。
时间若倒退,背后的脚步声,不是钱爽和他手下的,而是属于七月十七夜的宋贤,他是不是该转身笑对宋贤说,“我相信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而不应该用怀疑的口气问“你如果还是我兄弟”?虽然,笑着和好很违心,就算违心,也应该那么说……
率性而为,只会彼此伤害。到如今,欲挽回,情已破残。胜南疲惫转身,准备询问钱爽关于宋贤的行踪。其实,也同样是在那夜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宋贤。
“胜南你竟然真的来了?我还正准备送他们去黔西找你……”钱爽面色也不好看,甚至比远道而来的他还要憔悴。他身后的几个手下,胜南都曾有过见面,然而钱爽意指的“他们”,显然不是他手下们,而是之中站着的,三四个本地村民,看上去并没有多壮实,于众武将之中很是鲜明。除了他们,不速之客还有宋贤在夔州时的副将杨玉凤,她满面忧容,似是哭过不久。
胜南蹙眉,不明白钱爽为何要带他们来:“他们?他们知道宋贤的下落?”
钱爽低下头去,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是啊,可是,胜南……我们……都想错了……宋贤他……”
胜南全身一颤,几乎将钱爽一把提起来:“宋贤他怎么了?!你说清楚宋贤他怎么了?!”杨玉凤见此情景,再掩饰不住,蓦地哭出声来。胜南本来就不坚固的防线,因为钱爽和杨玉凤的异常举动,猛然间崩塌!
钱爽的泪哗哗地就流了下来:“我……我也不相信啊!我还指望着,看着你们三个一起打天下啊……可是,宋贤他就是没有这个福气了……他……他已经死啦……死了几个月了,墓上都生草了……”
钱爽哭到眼鼻子都通红一片,胜南一边谨慎地听,一边僵硬地把钱爽放下来——
死了?原来,他来夔州,不是为了看玉泽有没有生还的机会的,而是来撞又一个噩耗来自宋贤?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不堪的世界……玉泽的劫难,突如其来、晴天霹雳,已经令他受够了与至爱死别的最悲怆,然而宋贤的死讯来袭,他先前竟依然没有分毫的心理准备!听到的同时,仍旧是措手不及、当头一棒!再一个他生命里最关键最爱护最思念也最愧疚的人,为何,要再一次令他遭到情之重创!
悲恨驱使,他怎么也不可能接受这个事实,面色冷峻地几乎是审问的语气:“爽哥,你如何会相信这些人的说法?他杨宋贤是九分天下!他从他十五岁起就是剑坛数一数二的奇才!试问……谁能杀了他?!”
“他们……他们知道经过……他们说了你就知道了……”钱爽抹泪后,又噙泪,“有高手带人围攻……他敌不过……”
“是什么时候的事?”胜南强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村民,压低声音继续问钱爽。
“七月十八,或者七月十九,应该是,差不多就是深夜这个时间……”
心一抽,又是七月十九!玉泽遇害,宋贤罹难,都发生在奠基之战的过程之间?!
却伴随着金人绝迹夔州,他们也消失于江湖?!胜南忽然懂了,宋贤和玉泽的死,只怕是有关联……
胜南眼神骤然凌厉,悲已积聚成怒:“是金人?”
钱爽悲切点头:“原本我也不相信,都说那夜你们与金人作战,宋贤是要负责和金北解涛开战的,怎么也不可能单枪匹马遇到金人啊……追问玉凤才知道,宋贤那天下午越想越气恼,索性离战走了,玉凤怕你怨他擅离职守,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而且他走之前,玉凤问他去哪里,他也没说,只嘱咐玉凤,他真想对不起你一次、不回来见你了……我们,才一直以为……他意气用事躲了起来……可是,追究起来才知道,我们全都误解了他,他想归想,可是不是那么做的……”
“他不是越想越气恼索性离战走的,他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才走的,是不是这样?”胜南的目光骤然移到玉凤脸上。
“胜南哥,你猜得出宋贤哥想到的是谁是吗?想到蓝姑娘可能就在战地不远,他说走就走,根本没考虑会不会有危险,想到了都没有犹豫过……他从来就这么心急,连战事都不管了……”杨玉凤啜泣,“是这几个村民看见的,傍晚的时候他们回村子里去,蓝姑娘已经在村子附近被一群金兵擒住了,金兵们个个都凶神恶煞,对蓝姑娘那样的女子都舍得下狠手,所以村民们才都没敢过去救,眼睁睁看着蓝姑娘被他们毒打得奄奄一息……可是宋贤哥找去了……他本是救得蓝姑娘、击退了金兵们的,可是,还来不及带她走,就又出现了十多个高手,围攻他……最后还杀了他……”
毒打玉泽,杀害宋贤?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在烧……原来不止玉泽,宋贤也一样是活活冤死的!他终于尝到这种害别人冤死的滋味了,一害还是两个,都是他至亲至爱……攥紧了拳,他趁着自己意识尚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握饮恨刀。脑海中唯独剩下这句情景,毒打玉泽?杀害宋贤?究竟是谁,那样暴戾凶残……
“能杀宋贤的人,天下间没有几个,就算围攻,也不会有几个能害到他性命……”胜南冷冷地,却想要推翻这既定事实,“当时的南北前十,来到夔州的都在与我们交战或是被新屿和玉凤你牵制,没有来夔州的,行踪全都在海上升明月掌控之中,还有哪一家的兵力,能够用来对付宋贤?!”
“胜南,有一个人,海上升明月没有来得及发现他的行踪有变……”钱爽痛苦地拍他肩膀,“金南前十之中有个人,一直都是挂名存在在夔州,他从来没有露过面,所有人都以为,他一直被困在金国脱不开身。”
胜南一震,同时想起这位金南第四:“柳峻?”
钱爽点头:“柳峻和楚风流闹了几个月的争斗,其实在那时已经被薛无情悄悄摆平了,薛无情真的老谋深算,原本是内部分裂,他却将乱就乱,表面上楚风流和柳峻还在金国斗,私底下他稳住了楚风流,把柳峻暗中送了过来。七月十八那天,柳峻应该刚刚到白帝城不久,当时他捞月教已经不剩多少人马,没有资格再正面与你交锋。所以明着不行,他就暗着来。他卑鄙无耻到、竟去找玉泽姑娘下手……”
胜南镇静地听着,其实,深入去想,柳峻用这样的招式,事先是一定与轩辕九烨等人商议过的——换句话说,扣下玉泽作人质,很可能是南北前十作战计划中的一个环节,如果那晚他们顺利带走玉泽,直接带她去滟滪堆战地,很可能会在开战之初就要挟胜南来乱他的心……
难怪船王说,胜负变数太多——一次战争的胜败,的确是由无数个巧合堆砌起来的,可是,纵使是他林阡,也都没有算到,金人们还有一个最阴毒的计划,就是派柳峻去害玉泽……
钱爽叹道:“可是柳峻也没有想到,宋贤会去找玉泽姑娘。那些打伤玉泽姑娘的金兵,一个个哪里会是宋贤的对手,几乎就任凭宋贤把她带走了,柳峻当然不肯放过玉泽姑娘,所以被迫露面出手拦下了宋贤,村民们听见宋贤骂他‘连侄女都出卖’,我就推测出是柳峻……唉,只可惜宋贤和他苦战了好几个时辰,还是没有救得了玉泽……”
计外有计,战外有战,可是,算外有算。金南诸将万事俱备却没有料到胜南会先发制人,正如柳峻派人擒拿玉泽却没有想到宋贤会突然出现一样!宋贤的出现,贻误了柳峻带走玉泽的最佳时机,当宋贤与柳峻苦战了好几个时辰之后,不远处,由胜南掌握先机的奠基之战,金人早就大势已去……
“胜南,个中详情,他们都知道,由他们说,最清楚不过。”钱爽叹了口气,胜南倔强的脸色告诉他,虽然胜南相信了柳峻存在属实,但胜南依旧不信宋贤死讯是真。
“不必了,我不要听他们说。”胜南固执地说,“他的墓在哪里?墓已经生草了?谁给他建的墓?谁这么武断定他杨宋贤的生死!”他冷笑:“他在泰安,死过那么多回,我们之中,哪个人不是死过很多回,现在不都是活生生的?!”
“胜南哥……”杨玉凤凄然上前,“宋贤哥这次,是真的不在了,他们都从头到尾看见的,描述出来的一点都不错……”
“带我去他的墓。”胜南看向那群村民,却冷冷说。一众村民,听他语气坚决,不得不从,齐齐带路。
这里的环境,胜南再熟悉不过,在滟滪堆备战之前,他不止一次到这里来察看环境,也是这附近不远,和玉泽同观辽阔,却还是这附近,和宋贤为情反目。
那墓穴临江,只是块普通碑石,虽然与周边环境相较已算高大,却清寒到无文无字,于荒僻之处,根本看不出这是他杨宋贤的归属。
“我找他的时候,还路过好几次呢,都不知道他在里面……”听到钱爽这么说,玉凤不禁掩面。
“他没有在里面,那是咱们给那剑侠立的空坟。他的尸首,被那帮金兵抬到江边去扔掉的,那天浪还不小,估计已经葬身鱼腹了……”“我们只听懂了他的名字,可是不知道具体是哪几个字,所以,也就没有写上去……”“真是可敬啊,都伤成那样了,还能撑好几个时辰……”没有人能怪他们,他们只不过是几个没有武功并不健壮的村民,幸好他们当时都选择了躲藏,否则可能一个活口也留不下。
钱爽有些担忧地看着胜南的脸色,直觉,他从得知消息之后,就一直排斥。钱爽当然能理解,宋贤,是胜南此生最不愿失去哪怕一次的人,钱爽看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结拜兄弟,看着他们一起离开山东闯荡江湖去……那种感情,生死不弃,以至于钱爽不肯相信他们会为了什么女人就闹翻,更不愿听到他们互相逃避不见面,这么多年来习惯了他们两个人在同一个画面同时出现,现在只剩胜南一个人,钱爽见了心都酸。
胜南轻抚在那墓碑之上,却感受不出一点点它与杨宋贤的关系,宋贤,可知道,我到夔州来,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杨宋贤?他应该为了上一次的一推之仇向我报复,无论要我的命多少次都悉听尊便,他应该为了玉泽的死不肯原谅我,真的与我反目成仇,他甚至真的可以就躲起来五个月不见我,他真的可以对不起我,不要这样,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离我而去……
这墓碑,真不结实,风稍大些,估计都支撑不住,阡不用力气,就可以把墓碑拔出来,想的同时,他已经这么做了,他无所谓这么做,他不自禁就要这么做……
“胜南,你做什么!你……”钱爽眼睁睁看着他把墓碑徒手拽出来,既惊讶胜南这个举动,更惊疑他的轻松,虽然,胜南看上去都没有知觉,毁坏得却好像非常容易,可是,这墓碑修得坚牢,不可能想拽就拽……
猛然间,胜南才发觉,这墓碑很重,单手不用力根本是提不起来的,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惊醒时,墓碑已被自己带离悬空,却忽然变得很沉,很沉,越来越沉……
“胜南!放下去!”钱爽大惊,胜南非但不放,反而就势要将这墓碑扔下江去:“人都不在这里,要什么空坟墓,他若还活着,岂不是会被咒死……”
钱爽一把夺起这墓碑另一端往下拽,刹那已经慌了神:“玉凤,快拉住他啊……”玉凤匆忙上前来拉住他手臂:“胜南哥……让宋贤哥安息吧!他若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胜南与钱爽死死抱住墓碑僵持不下,直到双方四手都磨得粗糙出血,谁都不可能放,许久之后,胜南忽地气力一松,呆滞地盯着钱爽被那墓碑一起被反冲在地上,喃喃自语:“你们为什么,都认定他死了……”
钱爽骇然起身,不解地盯着胜南,胜南手上已经被磨出一道很深的血痕,教钱爽的心不安至极,忍不住狠下心来:“胜南,晚接受不如早接受!这是事实,没有别的可能了,没有了!宋贤被柳峻的双刀杀害,是村民们亲眼目睹的,柳峻是确定他死了之后才命令金兵们扔了他,也根本错不了。玉泽姑娘在宋贤来之前就已经不行了,宋贤一死,玉泽姑娘更不可能活得下来,事实摆在眼前,没有物证,也有人证,不信也得信!不要因为自己没有亲身历经就不相信别人说的,你也清楚,一旦在江湖上行走,你的命也就时时刻刻系在别人刀剑上!”
没有物证?物证也有啊,是玉泽的玉戒,他们三个人,最后一次交集,竟又一场鲜血淋漓……
“是双刀杀了他们,可是不是柳峻的,是我的……”胜南望着这个滟滪堆附近陌生安静的小村落,听不见那夜此时这里发生的一切,徒留下一群外人的眼见为实,和迟到了五个月才见到的一座空坟,记忆真的已经支离破碎无从拼凑,“是我杀了他们!这些,本应该是我的报应……我自以为自己能实现理想达到巅峰,却连兄弟和女人也要被我所累所害,甚至连他们遭遇凶险也救不了更不知道!我曾以为我是他二人的坚固堡垒,却未料到我是拦在他们中间最顽固的障碍……”
“胜南……”钱爽老泪纵横:“谁也不想的,谁都不知道,不是障碍,不是……”
“如果可以倒回去重来,我宁愿这里埋着的是我……只要他们都平安无事,宁可天让我林阡死于非命!”
钱爽被胜南说得字字震心,慌忙摇头:“胜南,不要这么说,抗金联盟,最不能缺的就是你,你若是不珍惜性命,可教他们怎么继续下去?当初在泰安,大家都是一样的理想,现如今宋贤不在了,弟兄们就要一起完成他未完成的。我们要为宋贤,杀了那帮金人,报仇雪恨!”
胜南捏碎了拳,手上已经满是鲜血:“我不会饶了他们,绝对不会!”纵使此刻还清醒,却克制不住心绪去握饮恨刀,一旦触碰,战意一发而不可收:“柳峻,柳峻,我翻转了天下,也要掀出你来,千刀万剐!”
饮恨刀携杀气出鞘,瞬间眼前如地动天摇,挥刀之际,阡却忽然有所觉:夔州已经是一个安宁地,这里没有他的敌人,不需要他的杀戮……
那一刀,今夜只能砍乱江面景象,刀势逐流而去,竟激得江山狂乱,岂止那一干村民,连钱爽玉凤都暗自心惊,如果说脚下不稳是错觉,何以看到这适才还平静的江水激越翻滚如雨幕壮阔?声洪如钟,势猛如雷,速迅如风,江水试图越俎代庖,把风雷钟的涵义都一起抢来?!然而此刻这段由江水承受的祸乱,是本该由柳峻去享的,阡这一刀,会给他好好留着!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胜南只在夔州多留了一个昼夜,整理宋贤在夔州留下的、遗物。
涉足旧迹,不忍回首——
为什么,与我林阡关系越亲近的人,会越是首当其冲被我连累,从前,是父亲和川宇,现在,是宋贤和玉泽……
为什么,不直接冲着我来?
即使玉泽注定要被金人阴谋带去战场逃不开这场由我带给她的劫难,也该让我有一个面对的机会,要抉择,要承认错,要担当骂名,七月十八那一战,本该都冲着我一个人来,却为何,要再多搭上宋贤一条性命,还让我许久以后,才知道真相,浑噩过了这半年时间……
失去悲喜,知觉全无,就当自己是行尸走肉,没有心肺,没有思维,在回忆和现实里随意游走,若是玉泽想惩罚,就玉泽来隐现,如果宋贤要纠缠,那就宋贤来明灭,渐渐的,好像宋贤和玉泽都成了同一个人……有些感情,没有缝隙,狭隘得只能容两个人,第三个人,存在是累赘,却又为何,我们三个人,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
心忽然一紧而僵持——不!不对,钱爽和玉凤在骗我,是我杀了他们!七月十七夜,明明是我用饮恨刀,杀了宋贤,杀了玉泽!他瞬间被林美材的幻境误导,一旦失足,步步沦陷……突然,把云梦泽的死转接给了宋贤,仿佛死在饮恨刀下的,是宋贤,是他亲手断送了宋贤的性命……钱爽在骗他,他才是杀人凶手!精神已经彻底错乱和萎靡,他的心,在那一刻停止跳。
梦魇伤情,清醒的时候,满头是冷汗,好一个林美材,她那出神入化的幻术,竟在十多天后,还残留在胜南的念头之中。靥销魂的真实,已经彻底地搅乱了胜南对七月十七的记忆,甚至,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阡整个人,自此陷入无休止的现实打击和梦境摧残。
总以为把宋贤和玉泽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就可以完整地保护,却不知自己的心早就上了锁,从来不给别人知道,自己也从来不去打扰,渐渐地,记忆变陈旧,陈旧到那心锁上徒留多年的铁锈,连自己都无法再打开它。那些被他遗忘的曾经,随着宋贤和玉泽的死去,再也无药可救。
临行前的夜,胜南忽然很想彻头彻尾地听村民们把那晚所见再讲一遍。为了宋贤和玉泽,他有责任知道他们生命最后的时刻,到底遇到了怎样的情况,或者,有哪些没有得偿的心愿,其实,那些很可能只跟他紧紧相连。
他们告诉他,那天的傍晚,玉泽被金兵们擒住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反抗,她很冷静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不动声色随着他们去见柳峻,却忽然发生了冲突:有一个金兵,财迷心窍盯上了她手上的玉戒,掠夺惯了他当然以为这犯人会乖乖任他抢劫!一直出于习惯懂得自保的玉泽,竟然一反常态,即刻从那金兵手中抢夺回来,不肯把玉戒给他,这一挣扎,一反抗,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以玉泽那样聪颖,不可能不明白。柳峻显然没有吩咐过玉泽是他的亲侄女,金兵们当然不会对她有所顾忌,就算她美若天仙,他们也绝不容许她那般的不服帖……村民们都叹惋:“他们太凶残了,一大群男人啊,面对着那么美貌的姑娘,竟然也下得了狠手,打得满地是血,那姑娘,到死都没肯把东西让给他们……”“那姑娘真傻,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个身外之物断送了自己性命啊……”
他们告诉他,宋贤出现的时候,玉泽还是有救的,如果那时候他可以带她走出这个困境,就好了。当宋贤抱起已经满身是伤的玉泽准备离开,柳峻的突至却不允许他这么做。苦战的中途,他们隐约听见柳峻嘲讽:“想不到赫赫有名的玉面小白龙,竟为了你想要的女人,不惜背离战场,真是玷污了九分天下这个名号!”可是,宋贤战到最终,不过留了一句遗言:“不,她不是我想要的女人……”说的时候,已经神志模糊,气息奄奄。
他二人,才到他们人生最好的年纪,性命就戛然而止,都是为了他林阡,他们从来就没有背叛过他。宋贤一直深爱着玉泽却从来没有抢走她的念头,玉泽虽然歉疚可是多少个日夜都只盼望与他林阡重见,他们一样深爱他,所以都至死不渝。那玉戒,对于玉泽来讲,根本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倾了性命也要保护的他们易碎的爱情;玉泽真的是宋贤想要的女人,否则他不会为了她连战地都不顾,说走就走,他杨宋贤,从前在九分天下之中是最出名的不近女色,可是,他为何临死都要说,玉泽不是他想要的女人?是为了他林阡啊……都是为了他啊……
我又有什么资格,让你二人至死不渝。我只是一个掠夺者,占有了别人的情感,却从不曾真正保护,我是那样逃避现实,竟不肯听一句解释,我为什么要那样倔强,非但没有给你们带来幸福,反害得你们走上绝路,如果那夜,我可以转过身来,坚定地对玉泽你说,我相信我们的感情,可以穿越过两年的界限,没有一点改变,如果那夜,我可以听宋贤你哪怕半句解释……我明明知道,你跟我一样,都喜欢把真话留在最后才讲,我为什么,就等不到最后……
最后,生死殊途……
杀戮无数,命格无双,所以,在战场内叱咤风云,战场侧却痛失情爱。事过境迁,才知夔州之役是他林阡一生到此赢得最彻底的一战,却同时,也是输得最完全的一战……
听完所有村民的叙述,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也快到他安静离开的时候了。
“胜南哥,你怪他么?不听命令,私自背离战场?”玉凤面带愁苦,虽然,她知道这个问题现在不该问,却仍旧怕宋贤的一生会留下任何污点。
“不,宋贤没有背离战场,他用他的潺丝剑,为他的兄弟,斩断了奠基之战横生的枝节,宋贤与大家一样,都是夔州之役的功臣。”胜南强笑回应,“天下间,没有谁可以代替他成为玉面小白龙,他是真正的九分天下。”
玉凤点头,总算有些心情平复:“那便好,那便好……”
“只是,不值得。”胜南收敛了笑,“他的兄弟,却不值得他豁出性命,他的兄弟,也不配他到死都那样对待。”
“胜南,可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些人,就是死心塌地跟着你,用不着任何理由,也谈不上值不值得……”钱爽按住他的肩轻拍,动情地说,“这些人,从生到死都跟随你,就算明知这条路不好走,就算要背负千秋万世的骂名,也一样要跟着你,决定了就不怀疑……胜南,这是宋贤自己选的,他一定不后悔为了你……”
胜南背对着他,泪已盈眶:“宋贤,我偏偏却负了他……”
“兄弟之间,何来尽是负疚和亏欠?你们两个,最多的回忆,不该是开心、痛快吗?十几年来,你们一起的经历那么多,难道都比不过一件痛心事来得深刻?”
“爽哥,你说得对,想起宋贤的时候,不该只记得那些伤心事,而是那些……最痛快的事……”在最悲怆的时候说最痛快,阡备受煎熬,其实根本就说不下去:“想起宋贤的时候,应该笑着想,应该想我们那么多年,再怎么艰难都笑着闯过去了,再怎么苦也笑着熬过去了……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我和新屿,都在黔西等他去,独缺他一个人……”
回忆越充实,现实越沉重。
“假如让我选择,宁愿不要这功名,只求回到你们这么大的时候。”
——那武功盖世的易迈山盟主,在遥远的点苍山下,曾经带着一种真挚的渴望看着他们三兄弟,只是,当时他眼神里流露出的迫切与感伤,他们都了解不了也体会不到,现在的胜南,才终于明白,这种痛。
他总算懂了,却已经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