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碎的落川刀,虚空的靥销魂。
来自饮恨刀的最后一击,就像是一场惊魂的噩梦,摧杀了魔门的背水一战,拆毁了邪后的孤注一掷。
未料想,当她势如破竹的作战状态已达到堪称恐怖,竟依旧挡不住对手又一次完成他的征服。
那一刻,邪后方体验到从前一切手下败将的心境,第一次尝到捡回一条性命的滋味。当失去了右手气力再也握不动落川刀,才绝望地知晓、生不如死的感觉。
不记得她的麾下是如何硬着头皮迎上抗金联盟的攻击的,也不记得她是由谁拼死保护救上了战马离开了战场,又或者,抗金联盟没有大规模地攻击,魔门已经自行溃散当场投降……
心,像被什么一剥,是真的吗?由她统治的黔西魔门已经完了?只剩下寥寥无几誓死效忠她的,其余的,都已经把性命交托给了敌人?
是啊,没有多少人会坚定地留下,只有太多人会决绝地离开。落难时候,不管你曾经是如何众望所归,都只能冷笑接受众叛亲离。
同气连枝的魔门六枭,现在还坚持不降林阡的,除了身为统治者的她,就只剩下同样奄奄一息的慕二一个。慕大和慕三,想必正一个乐不思蜀,一个魂不附体吧;诸葛其谁那老头子,应该依然选择置身事外,乐得清闲;慧如呢?莫不是在她认定的魔神殿下面前,继续为他折服继续五体投地?
魔神殿下……不错,与林阡饮恨刀一战,才知道慧如所说并非没有道理,离开了魔神殿下已经七年,七年来,没有谁一刀可将我林美材击落马下。他,像极了魔神殿下。可是,美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魔神殿下。我不能让你辛苦统一的魔门,就这样被人无形吞并,他像你,毕竟不是你……
强撑着起身,却好似已经油尽灯枯:林阡!有些仇怨,只能孳生,不可勾销!你应该料到,我林美材,不可能向你投降!只要留着这条性命,就必定牢记这一刀之恨,随时随地找机会向你复仇!
好笑的是,当留在身边的麾下减少,敌人却在增多。敌人,金南陈铸,金北天骄。他们和她一样清楚,这次惨败,魔门已经一蹶不振、名存实亡。
“邪后的靥销魂,为何竟没有派上用场?我明明透露过他的弱点,攻心之术,不可能失误……”轩辕九烨的诧异不似有假,不错,他是希望林美材败退,却没有想到林美材会败到如此田地,他一心要接手的魔门,并不像现在这样实力薄弱!
“对战时,总觉眼前人一心多用,杀戮欲念从不忽略,年纪虽轻,却命格无双。”林美材轻声断言,“攻心之术对付不了他,轩辕大人恐怕失策了。”
轩辕九烨蹙眉:“他命格无双,就更该除之而后快。邪后若早先便与我大金合作,也许就不会被他那一刀羞辱。”
“听说你大金在夔州一役伤亡惨重,被迫立约不能带兵再潜入半步,结果你金人有将无兵,也都是此人所赐,试问你大金有如何能耐,将他铲除、而不是继续被他羞辱?”邪后冷冷问。
陈铸与慕二在一旁呆若木鸡,感觉他二人反倒像是在互相羞辱。
“存亡关头,邪后何必还要固执?我只给邪后你三天时间考虑,邪后心中清楚,我们是你复仇最快也是最后的机会。”轩辕一如既往,早已抓准了她心里对林阡的复仇欲念,一言不合,转身便走。
“不必考虑。”她却没有犹豫,冷冷说,“还需要考虑么?如今不同意你们的话,根本没有扭转胜负的机会。”
轩辕的嘴角滑过一丝冷笑:邪后,她果真是被林阡那一刀震住了。
“不过你们要记得,我只把我的兵力借给你们,记住,是借。”身负重伤不假,林美材却没有半点脆弱,轩辕稍稍一怔,转过头来,冷笑已然消失,林美材带着至高无上的威严讲:“我黔西魔门,是沾满了毒药的美味,林阡不能碰,你们也不能。”言下之意,借了兵力,要原封不动还给她。
“我大金与你魔门,本来便无瓜葛,唯一的共同点,只是与那抗金联盟有仇罢了。”轩辕九烨正色说。
“有些事情,无须明言,你我心照不宣。”林美材冷笑,“不过,你所求,恐怕不能随你所愿。魔门,非魔人不能一统。”邪后,其实早就看清了他们的企图,因此在让步之后,仍然坚守原则,坚持要令她魔门独立。
“邪后魄力,果然非常人可比。”离开之后,陈铸惊愕地听见轩辕夸赞她。
“可惜了她没有像样的麾下,也可惜她的对手是抗金联盟。”轩辕九烨叹息,悠悠回味,“魔门,非魔人不能一统。是啊,即便击败了林阡,我们也未必能控制得了魔门。”
“可是,适才所见的魔门景象,跟我们预期的不一样,林阡那一刀,竟能令林美材说出那样沮丧的话,还害得魔门士气不振,人心萎靡,与期望中相去甚远了……”陈铸叹息,“我们接手的,成了个烂摊子……”
“所以,就更不能让他活得长久,这样的敌人,不尽早处置,后患无穷。”轩辕轻声道。
“天骄大人已有策略要先杀他一个人吗?”陈铸心寒地问,这种撇去战局先去对付一个人的方法,若不是此人太顽固,轩辕九烨坚决不可能采取,“可是,怎么杀他?他的饮恨刀,现今是最好的状态……”
“等风流也来黔西与我们会合,你就自然明白。”轩辕九烨一笑,“这么多人合作,还怕除不去他?”
“风流?!”陈铸整个人一颤,“她真的来了?!不是说她和柳峻只来一个吗?”
“主公的确是想先把她留在大金,可是风流她怎么可能答应?吴越是她在山东剿匪时候最常见的故人啊,何况这次吸引她的还有另一个人。”轩辕九烨冷冷说,楚风流,是该会一会这个间接拆散她与完颜君附的人了。这个人,从前太渺小,锥处囊中,游走于江湖之外,徘徊于敌我之间,几年过去,轩辕九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疏远离去,一步一步成为敌军阵营的不可或缺和中流砥柱……
轩辕九烨,原本并不想信命。可是,事实告诉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敌人的阵营,两年前冷冷清清,竟忽然崛起,人才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两年,反观自己的阵营,两年前就独缺的那把刀,至今还是个无法填补的遗憾。还会有刀可以代替林阡的饮恨刀吗,会有吗?早知他不归属于我,当年在泰安,我就不该心存爱才之意留着他性命……
现在,一边悔恨,一边必须承认,这位最强敌人的时代已经来临——
那属于抗金联盟的盛世江湖,在南宋之外,已有大理傅云邱、西夏洪瀚抒、西辽石磐、山东谈孟亭支撑,而在他林阡游遍天下之际,已凭情义服厉风行沈依然越风沈延,恩威收百里笙华一方慕容司马,形势所向,人心自然所向。
轩辕九烨,第一次没有胜算。
又岂止轩辕九烨一人明白这个形势。只不过,当轩辕为此而忧心,有人却为此而舒心而已。
“黔西魔门是一定不会屈服了。唉,胜南不该对林美材太狠,现如今,林美材几乎是被他驱赶着去与金人结盟。”这一晚的同一时间,柳五津与路政两人在林中散步,原本是笑着浅谈形势的,柳五津忽有此叹。
“是啊,我也与胜南提起过,在战场上,本不该对一个顽固敌人太绝。不过胜南也自有考虑,他说林美材此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联盟投降,他将她锐气狠狠挫了一次,就会令魔门自我解体,军心涣散,即使与金人结盟也不足为惧。胜南还说,只要近期联盟不发生重大变故,黔西魔门必然平定,长期内不会再作乱。”路政说。
“我也明白,金人魔门,都不足为惧,黔西平定是指日可待。我只是担心胜南一人而已。”柳五津冷色驻足,“虽然我一生最爱饮恨刀的巅峰,可是我担心胜南会遭到和楚江一样的宿命。饮恨刀的战念,会不会控制住胜南的心绪?他对林美材那么狠,会不会是走火入魔所致?”
路政一笑:“是你多虑啦,胜南说得有根有据,事后也根本没有后悔,应该不是走火入魔。你我原本担心他不知道饮恨刀这兵器的不祥,但你可知道,其实胜南早就了解了他手中兵器不是善物?”柳五津一愣:“他早就知道了?”
“是啊,他早就发现饮恨刀与他是相互操纵的,他第一次证实,是在夔州重创魏南窗那一次,据说那夜他把魏南窗打下了桥去,不顾自己受伤差点直接跳下去继续杀敌,那个时候,他就觉察出些不对劲了。”路政说,“到黔西来之后这么多月,他其实一直在与他的饮恨刀里的杀戮念头对抗啊,咱们外人都不知道……”
“这小子,宁可向你说心里话,也不跟我这个老友讲?害我还一直糊里糊涂地担心!”柳五津怒道。
路政笑着摇头:“不是胜南主动对我讲起的,也不过是闲暇时候听那云烟姑娘和盟主说过,联系在了一起罢了。”
“闲暇时候……”柳五津苦笑,“想不到苏降雪竟帮着你我二人,争取到越来越多的‘闲暇时候’……”
“也不知短刀谷现在是怎样的局势,寒泽叶他一个人,可真教人担心……”路政随即黯然。
“有天骄威慑,百里笙牵制,暂时不会有大变动。”柳五津看着不远处抗金联盟群雄凯旋后欢聚的热闹场景,“我们总有一天,会将这里的一切整体搬到短刀谷去。”与那些正自谈笑嬉戏的年轻人只是几步之遥,柳五津和路政二人在林间旁观,既是感慨,又是欣慰——岌岌可危的短刀谷,总算还有希望。
隔着几层树的他们,都太年轻,若把战念抛去,几乎就没有什么负担可言,气氛也因为他们而一直轻松且活跃。
热闹之所以不断绝,大部分还归功于中间有个名叫海逐浪的豪放派男人,然而曾几何时,这男人几乎被谷内的勾心斗角逼得走投无路。
“咱们,的确是该好好地审视他海逐浪了。”路政叹息。“是啊,幸好如海逐浪这般的豪爽,不会太在意他自身的浮沉,只求活得潇洒痛快罢了。”柳五津一笑。
不过,海逐浪活得潇洒吗?不潇洒!痛快吗?不痛快!
魔门大败之后,真就有敌军投降的同时把莫非的断絮剑双手奉还了,开心得莫非喜形于色,高兴得海逐浪以为姻缘刀也快完璧归赵了,可是等了一天之久,海逐浪还是没有等回他的姻缘刀!不仅如此,还得来这样一个噩耗:“回禀海将军,邪后她十分重视您的那把宝刀,几乎贴身收藏,我们……无法得手……救不回头……”
欲哭无泪……林美材你为何要独独对我姻缘刀这般重视……
姻缘刀事关姻缘,对海逐浪打击不小,这不,道听途说了诸葛其谁测姻缘准确无误,反正想想他也已经归降了,海逐浪就忙不迭地前去魔村拉他出来,软硬兼施要他给自己测姻缘,于是众位年轻人中央,突兀地冒出一个白发三千丈,一干人等,原本与老头子并无共同语言,一听说他有这个特长,争先恐后一拥而上,把他围在中间听他瞎讲,倒是衬得场面更加嘈杂。
“孽障!”柳五津与路政正在一旁微笑看着,哪料到诸葛其谁突然对着海逐浪劈头骂了一句,直把众位骂傻了……“怎么?我的姻缘?不会那么惨吧?”海逐浪大惊失色。
“真是孽障!姻缘被人硬生生拉过去也就算了,偏巧那个女人强行霸占了你的心,却对你没有一点意!孽障!孽障!”他怒其不争地骂,海逐浪面如土色:“我,我,我这么倒霉?姻缘刀要被人强行夺走,连姻缘也要被人强行霸占?”
海逐浪顷刻间垂头丧气,他才问罢,人群中便响起个小女孩的声音:“诸葛前辈能算到我师兄和流年姐姐何时成亲么?”原来是贺兰山那个小八卦所问,黔西之乱想必快要平定,否则船王与流年二人也不会出现此地。
作为同行的船王与诸葛其谁对视一眼,诸葛带着和蔼的笑容,轻声回答:“这姻缘,不需老夫计算,你师兄自己,便能掌握。”
“流年姐姐大喜啊!”贺兰山猜了出来,开心地笑。“兰山实在是爱管闲事。”流年笑着说,“怎么不问一问自己的姻缘?”
诸葛其谁与船王皆有色变,却不曾被任何人察觉。船王轻咳一声,诸葛其谁叹了口气:“小姑娘将来,会与三位英雄人物有姻缘上的纠葛……无奈……那三人,不知谁才是姑娘归宿……”
柳五津老远听到贺兰山的姻缘这么强,飞一般地跑出去冲到自己女儿后面,忙不迭地撺掇她:“快,快,问问老神仙你和天骄……”柳闻因脸上少有的绯红色:“不必问啦,不必问天骄。”“咦,闻因什么时候竟害羞起来了?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徐辕哥哥何时娶你去云雾山么?”柳五津笑着问。柳闻因却正色说:“不必问啦,说了不必问了。”竟然反常的冷静,叫柳五津真是摸不着头脑。
“奇怪了,这么热闹的地方,怎么少了个人呢?”柳五津环顾四周,是啊,有个人最应该和海逐浪左右呼应,不离不弃地一起出现在热闹场景里了,“凤箫吟呢,跑哪里去了?”闻因回过神来:“哦,云姐姐要回贵阳城里去了,林阡哥哥和盟主一起送她。”父女俩对话完,先一阵沉默,忽然异口同声地叹:“真好啊,真羡慕啊……”
柳五津哈哈笑,唠叨说:“羡慕别人?那刚才还制止爹帮你问姻缘。”
“用不着爹你操心,反正……姻缘的事情,强求不来。”闻因罕见的露出文静一面,似乎是有心事。
有些人,爱得痛苦也甜。
有些人,爱得简单却随意。
还有些人,爱得痛快又激烈。
如玉泽,如云烟,如吟儿,真的全都是他林阡要用命去护的女子。
虽然,和玉泽有太多无法诠释的忧伤过往,虽然,和云烟有太多难以承诺的未来方向,虽然,和吟儿有太多无望计算的糊涂账。
林美材当然不会知道,他在最后一刀流露出的浅笑意义,那是事过境迁之后想通的意义,玉泽和宋贤,再也不是心魔,只不过是一个,即将要打开的心结而已。
“你竟然在靥销魂的邪术下,都没有介怀宋贤的背叛……”战胜回来,吴越既喜悦又不解地问他。
“新屿,没有谁背叛谁,只有谁不理解谁。”其实,不是宋贤玉泽背叛他,只是因为,他不理解他们俩。
几个月过去,与白帝城心境早已不一样。当战念不再走火入魔,当情(和谐)爱也不再纷纷扰扰,庆元五年的一月,真是他林阡生命里最好的时光。
“云烟姐姐真的要回贵阳城里去吗?真是不大情愿,我要吃不下饭了。”吟儿叹气,她也不想和云烟作别,不过想想,战事就快结束了,这次也只是小别罢了。
“我也不想放行啊,你云烟姐姐晒的被子都跟别人晒的不一样,就是特别好睡。”胜南笑着说。
云烟听了止不住地笑:“我真想赖着不走,伺候盟主就餐,盟王就寝呢。”
“那么,云烟姐姐可以不走吗?”吟儿问胜南。
“还是回去吧,她本就不该来。”胜南微笑回答。
“我留在这里,胜南也不安心,还是回去的好。”云烟点头,“你们两个,要当心啊,越到最后,越要注意自身安全。”
“等等。”胜南忽然把她拉住,轻轻拨开她头发,他真是眼尖:“怎么有根白发啊?才十八九岁,就生白发了?”
吟儿噗嗤一笑:“不察红颜已白鬓。”
“不要拔了它,等胜南也生了第一根白发,就是标准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云烟的笑容里,有种吟儿至今还奢求不来的幸福。
吟儿忽然一怔而失神:到也真的想,让胜南看见我长白头发。
临别散心,正依依不舍,忽然迎面马蹄声疾,在沈家寨森严守卫之内,只可能出现自己人,但为防万一,胜南吟儿还是不改临敌警戒。
“林少侠,盟主,好消息啊!”数骑于胜南吟儿身旁止步,显然远远就认出了路旁的他俩。
“几位是?”吟儿一怔,好消息?
“盟主,在下是大理铁胆陆家的旧部,现今在石城郡驻守。几个月前,咱们也在黔西停留过。”为首那个笑容满面,的确有些熟稔,“前几日我们石城郡拦截到了林少侠所托的蓝家老小,他们虽然一直躲避,但终于被咱们说服了,蓝家小姐已经到了贵阳城郊安全之地,等候与林少侠一见!”
三人皆是一惊,云烟轻声在胜南耳边笑着说:“看来,我有借口再留了。”
吟儿噙泪听着这样的喜讯,阡终于如日中天了,他,本就应该得到世间一切最好的,最光荣的,和最精彩的。
蓝玉泽云烟姐姐还有她林念昔都最爱的英雄、她们本都应无怨无悔跟随一世的男人、林阡,何妨直上命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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