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只能留给金人一炷香。
战场上,没有到最后一刻,没有人可以说自己稳赢,况且,船王的那句叮咛反复耳边——此战多有变局——前来交涉的,又恰巧是以多谋快断著称的诡绝陈铸,胜南岂可能不保持警惕。从陈铸踏上此船,到他离开的每刻每分,都必须恪守一个原则,以不变应万变……
陈铸不得已,被金兵金将的所有意愿推了过来;小王爷心不甘情不愿,然则他完颜君隐必须认清一个事实,他除了是陈铸顶头上司之外,还是凤箫吟林阡手里的人质……
几乎是在胜南的监督和胁迫下,陈铸老实地坐在舟中开始书写和约,与其说和约,不如说就是降书。陈铸明白,有头有脸的小王爷绝对不允许他们如此挫败颓丧,然而观此船周围黑压压的人群一片,全都是期待的目光,是啊,历战出生入死,可是真正经历过,又有几人真愿一直战下去?
陈铸叹息,金南前十的威名,竟然要折损于瞿塘之约,这约定,是当着双方无数兵将落定的,如林阡所言关系着千万人的存亡,一旦落定,举手无悔,纵是他诡绝诡计多端,也不能拿金军多年的荣耀信用开玩笑,此战一休,他们只能遵循这约定所言。陈铸边书写边找破绽,可是这和约,显是经过严密斟酌过的,不容他反悔任何一处,陈铸想笑,赢过宋国边关官军无数,阴沟里翻船到这里面对着非正规军丧权辱国来了,左右不是人不说,将来还是金南当中的害群之马,千古罪人……
“今日我与陈铸将军在此立约,金宋双方将士为证,金南前十所带兵力,即日起尽数撤离白帝城,永不至宋肆意作乱,抗金联盟与你金南井水不犯河水,若非金宋正式开战,绝不再见!”
没有谁拥有违抗半句的可能,众人静静等着林阡严厉地说完,宋军的欢呼已迫不及待,他们赢了,把金南前十赶出了他们的地盘!陈铸救得被凤箫吟放开的小王爷,不敢去看他已经铁青的脸,陈铸清楚,小王爷怪责的不是他,小王爷是在自责,一向对自己要求苛刻的小王爷,在王爷的几个儿子之中最优秀,可是由于排行非长,需要的是功绩,而非败局!
陈铸的耿耿忠心,驱使他转身之前再一次记下了对面的一切,舟中此刻只剩下他们四人,除了陈铸和小王爷,就只有林阡与凤箫吟。确切地说,如果自己和小王爷离开此船之后这艘船有了什么三长两短,罪责轻轻一掩就无从考证,再说,凤箫吟林阡一死,宋人哪里还有心情再追究责任,以陈铸的口才和本领,三言两语就可以推卸一切,轻而易举就足够销毁罪证……
陈铸在转身的刹那突生歹念,不错,金军会遵守约定即日起撤离白帝城,而宋军,将要在险胜的同时,亲眼目睹他们两位领袖遭遇飞来横祸,那样一来,这一战的胜利一点意义也没有!想的同时,陈铸袖中立刻掉落出杀人的工具,一只装满烈性炸药却小巧玲珑的竹筒,他可以听见这竹筒落到了适才签定和约的方位就再也没有声响。下一刻,陈铸只要把小王爷带到自己船上去,再借麾下的一根沾火之箭,在谁都来不及思考的时间内,让林阡与凤箫吟葬身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
陈铸重回己船的片刻,却忽然有些踟蹰,如果,凤箫吟是王爷的女儿……狠下心来,为了小王爷日后着想,牺牲她并无所谓,王爷还不知道这件事,并不会悲恸,陈铸可以一直隐瞒这件事,况且,她还不一定是……
想不到,连他诡绝也会犹豫……
犹豫的同时,一时忘记自己保护小王爷的职责,更想不到,在决心下定以袖拨去致命一箭的同时,身边的小王爷,像被一种强力吸了回去!
箭插入的方向计算精密准确无误,然则陈铸却真正犯了刻舟求剑的错,那火药根本就不在原处无影无踪!陈铸瞠目结舌,来不及弥补,来不及惊呼,若只是计划落空他可以巧妙地搪塞,说自己只是不小心碰了手下的弓弩,不留神射了出去,并没有危及谁的性命。然而他带着这样侥幸的念头回看过去,林阡的右手上托着的不是火药又是什么!而他的左手,用饮恨刀挑住了小王爷的衣牢牢带了回去,小王爷仰跌舟中还未及站起,凤箫吟一剑已然横指,前后不到一盏茶,小王爷再一次为凤箫吟所擒,可惜小王爷双足刚刚抵达陈铸来船,就再度被擒,林阡速度之快,凤箫吟配合之巧,彻底将陈铸的计谋暴露人前。
“陈将军,差一点,林阡与盟主就要被你这火药炸得粉身碎骨了。”胜南轻声说,鸦雀无声的战场,谁都听得清清楚楚。
变故突袭,众人得知了这变故之后的真相,有怒有喜,有急有忧,临近宋军纷纷谴责,气氛忽而又僵。
“林阡你不要乱来!”陈铸颤抖着,适才自己的动作明明细微得很,还是没有逃得过他的眼睛,最不凑巧的是,自己竟然因为担心凤箫吟忘记保护小王爷,害得小王爷再度被敌人擒获,如果时光倒流,他一定不会犹豫,一定会护好失而复得的小王爷,不会令他得而复失,他一定会让小王爷在自己的前面回船……
“林阡,即便陈铸适才有害你之心,但这承诺不会更改,我金军会不负今日瞿塘之约,迅速撤离,正式开战之前,永不再犯。”贺若松远远传话而至。但此时此刻再提及和约,氛围显然不对。
小王爷背上一阵隐隐的疼:好强的力道……
吟儿冷笑着往贺若松的方向回应:“你金将如此手段卑鄙,教我如何敢再信一次!”吟儿一言既出,宋军之中大有义愤填膺者呼应,金人临此变故,已然理亏,陈铸看小王爷移动困难,大惊失色,令他更惊更恐的是,林阡将适才他所保留的和约,当着陈铸的面,撕毁。
陈铸惊讶地望向林阡,听他每字每句,震得陈铸走投无路:“我抗金联盟,不拒他人投降,但最恨他人降而又叛,降我者可为我所用,叛我者百次不用!”
吟儿一笑点头:“诡绝将军,投降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你投降之后又叛变!”
和约一毁,士气正旺的宋军个个锐不可挡,战事第二度一触即发,背水一战金军显然大落下风,虽有贺若松指挥临阵,也终究看出大势所趋,陈铸心里早就千疮百孔,想不到,每一次战事,都是从自己这里被敌人突破,他陈铸出战多年虽也败过,却从来没有连败两次啊……
蓦然,陈铸发现凤箫吟与林阡的中间,那一支被陈铸拨入的染火之箭,陈铸适才以为它失利而没有再去管它,却在陡然间,发现这支箭上的火焰并没有立即就熄灭——它横躺在舟中,艰难地在暗处孳生蔓延,等煎熬过金宋双方的僵持期,它便顺着船的边沿继续安静地往周围扩散,逃过了所有人的眼,不,其实坐倒在舟中的小王爷是看见的,难怪他没有说一句话,原来是等着火势突然变大、林阡凤箫吟措手不及罢了!吟儿猝然有觉,眼睛里,炙热通红的尽是火光火色,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是金人意料之外的收获,小船不堪此热,火势肆无忌惮地延伸开来,吟儿和身前的胜南,顷刻间宛若置身鸿沟两端,此舟难逃裂作两截之命,那道由烈火造成的裂缝,在视线中越来越明显。
陈铸一见变局突至,赶紧利用机会召集近处自己的船只,他调兵遣将向来神速,趁着宋军未能应变之时,属于金人的船只即刻围绕了一周,封锁了这条浴火小舟,将临近少数宋军打散斥退,陈铸抓紧机会反击:“凤箫吟,林阡,你们好好看看,这四周围全都是我们的人马,我们不会让你们的部下攻进来!”他说的的确不错,虽然是同时发现火情,在场众将,没有一个人用兵速度赶得上他诡绝!
“放回小王爷!否则由不得你们作主,你们非得要留在这船上、直到船毁!到那时,我们会冒死救得小王爷,你们怕要九死一生了!”陈铸听不见彼船动静,继续恐吓。
“不放!我但看这船何时会毁!”吟儿怒极。
陈铸冷笑:“我也等着看两位如何狼狈地逃离!”
只耽误了片刻功夫,火势早将小船包围,忽高忽低的火焰,忽轻忽重的烟气,忽摇忽停的小舟,都替陈铸等人挽回了一线生机,对,只要利用围困主帅的战法,情势足可逆转!“擒贼先擒王,他林阡能用,我陈铸也能用!”陈铸透过浓烟去看小王爷:小王爷,只要暂且牺牲片刻,陈铸定会将你救回去,毫发不损!忽地侧面人声大震,原是叶文暄领船试图突破他们的封锁闯进来营救,陈铸志在必得,一剑迎上续与其敌,贺若松、完颜猛烈、东方雨岂可能还坐视不管,战火重燃,厉风行、李君前、海逐浪齐齐陷入战局,眼见着之前未果的激战骤然重现,胜负谁家又成变数,金陵暗暗吃惊,隐隐担忧——这场火,竟然将得来不易的胜利烧毁……
不,没有烧毁,胜南此刻跃至吟儿身边,她在这一连串的事故里,比他想象得还要镇定,寸步不离剑下的人质,胜南不自觉地微微笑,轻声问她:“吟儿,敢不敢赌上一把?”吟儿知道时间已经不多,憋住被浓烟呛得不行的咳嗽,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她心里早就有个念头,胜南会把她安全地带走,且不会输。
小王爷,自看见胜南手中扣牢的那只竹筒起,表情就变得异常苦涩,他猜得到,对手到底想要赌什么。
对手和陈铸想的事件一样,着落点却不一样——陈铸赌的是船毁,林阡赌的是人亡。
小王爷暗叫不好,陈铸啊陈铸,他们忽视了你拨来的箭,你却忘记了你留下的火药……现在,火药终于要起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