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渡,风依然很大,所有人的头发都被吹乱。擂台上的慕容茯苓和白路两人,一个故作不屑,一个深沉持重,胜负在杨叶眼里看来,已然分明:“小秦淮真是厉害,连一个小女孩,白门四绝艺都如此之强。”不过这话只能喃喃自语着说,要是慕容茯苓听见了,下场一定很惨……
有白门四绝艺傍身,白路明显得大占上风,只是慕容茯苓死不罢休,不断地乱舞乱砍,反而到令人眼花缭乱,整个赛场,也许就除了杨叶能够悠然地躺着,等待比赛的结果吧……
冬天里,浪花澎湃的瓜洲渡,空气中仿佛都泛着眷恋已久的泡沫,而浪涛声里裹挟的,是一种无法团结的分裂,是一道无法弥补的伤痕。
黄鹤去和冷冰冰站在山头,可以轻而易举地监视数百人的一举一动,黄鹤去叹了口气:“楼船夜雪瓜洲渡,当年的瓜洲之役我们还小,现如今志气锐气还在么?”冷冰冰冷笑:“大哥难道对南宋还有眷恋?你别忘记了你立过的誓言受过的耻辱,我们到这里来不是来观战而是要杀人……”黄鹤去眼中尽是各路义军的旗帜,它们在风中扬卷、肆意张狂,像要吞噬一切,被她一提醒,他方从回忆里出来,是啊,他已经降金二十多年了……
当年,为什么要降金,因为白鹭飞?因为林楚江?因为北海龙?因为凌幽?还是因为看清楚了一切形势,或者是立场本来就不坚定?或许,都不是,是老来识尽苦滋味……
只能无可奈何地笑:“我只是想不到,他们这些年轻人,可以如此之强……主公的预言,绝对是错了。”
冷冰冰冷冷道:“有些事情说不准,辉煌在这一代,也许败落也在这一代!”
黄鹤去的眼神忽然转向了人群之中的吴越,这些天来他连续地观察着他,他是他黄鹤去的儿子啊,他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多么相像,高大魁梧的身材,超群脱俗的气质,他微笑地看他,像在欣赏着一幅杰作,他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多么相像,当年,自己好像还在耿京元帅的帐下,为了与生俱来的理想抗金,直到那一段段的孽缘侵袭,直到那一件件的事实打击,直到那一句句不该说的话出口,又有谁,愿意走回头路!?
此时的吴越,尚未从石磊兄妹的阴影里走出来,但是他不像其他人期盼的那样颓废沮丧,他此番来到瓜洲渡,是为了与胜南重逢,现在终于找到了小秦淮,过不了数日,他也要去北固山了,光阴真似箭……对于才二十岁的他来说,很多记忆都已经或有意或无意地磨灭,更何况,已经半百的鹤去……
一切似乎都逃不脱关系,吴越偏巧把黄鹤去的目光带到了小秦淮的阵营里,带到了那个酷似北海龙的莫非身边……也许这一幕太稀松平常,可是黄鹤去却攥紧了拳,多年前的一剑之仇重新浮现,自己曾一度推心置腹的北海龙,误解自己一心为了属阴的断絮剑,断结拜情,销兄弟义,是啊,江山刀剑缘里,阴阳两把断絮剑是相克的,难怪他要这么误解这么受伤害,可是幽儿,连你也不相信我……
他的眼睛像快要控制不住地瞪裂开:现在我黄鹤去的儿子,居然又去主动靠近你北海龙的孽种!他是北海龙的儿子,他是我大仇人的儿子!
痛苦如云翳般压向黄鹤去的心头,他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和气愤:“我要杀了他!”冷冰冰大惊失色,亲眼看着黄鹤去纵身跃下山崖!
莫非还在傻兮兮地和莫如言笑,哪里注意得到黄鹤去的刀,顷刻之间他意识到自己遇袭的时候,却竟然硬生生地暴露在刀光之下,这时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刀光稍微向上移了寸许,莫非逃过一劫,惊魂未定,莫如吓得大叫一声,四座皆惊,周围人齐齐逃窜,竟将黄鹤去附近留了一大片空地。慕容茯苓和白路台上的比试还却未停止,尽管莫非莫如等人包围着黄鹤去,抑或是冷冰冰率领的金人还在包围着他们所有人!
杨叶知道事态紧急,急道:“先停手!金人来了!”茯苓冷道:“怎么可能!?别妖言惑众!”白路大怒:“他没有妖言惑众!你再不停手,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金人来了!”“金国奸细!”擂台之下的人们四处逃散,刚才威风的旗帜竟有被踩在脚下的,唯有几个较大帮派屹立不倒。
风紧。
莫非回看一眼吴越:“多谢吴兄相救。”吴越对他笑了笑,厉声质问黄鹤去:“你是什么人?为何捣乱?!”
黄鹤去提刀晃动了几下,示意吴越让开:“小子,你有本事就自己接我的刀,何必去求助别人!”
莫非哼了一声:“刚刚可是你偷袭,暗箭伤人!哦我认得你,难怪这么鬼鬼祟祟,原来是金人!”
他虽然是凌幽的儿子,毕竟也是北海龙的儿子!黄鹤去不想再听他说话,不假思索,一刀重重砍过去,莫非闪身一避,背后断絮剑随刻迎敌,只是断絮剑一出,天空忽然雷辊之音由远及近,从每个人的心上碾了过去!刀剑相撞,莫非虎口震痛四肢发麻两耳充鸣——这时的黄鹤去恼羞成怒,怎可能还像上次那样只用三四成力!莫如在旁焦急地观看着,感受得到莫非穿透空气的剑法强力,犹如勾勒出的一幅穿林夜雨,紧张深邃强烈且稳健,而黄鹤去抽刀而挡使劲一推凶恶一拦,不由分说地将莫非这一剑压了回去!
吴越在一旁看得吃惊不已:据旁人说这位莫少侠的剑法绝对在武林中排得上名,为何在此人面前如此吃力!我们的对手,实力一个个这般强劲?
莫非久而久之根本不济,步步急退直往渡边去,观战人群俱往水边,与逃跑人群背道,唯有寥寥数人在看白路和茯苓比武,白路担心事态,索性将这慕容茯苓踢下了擂台去省得她妖言惑众,杨叶赶紧把茯苓拉开免得她再添事端,白路匆忙赶到江边,莫非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水里全部湿透,黄鹤去刀如猛虎,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莫非剑剑出奇、指望能胜,但怎样都像是负隅顽抗,由不得众人不为他捏把汗,莫非慑于对手高深内力之下,再度后退一步,脚上冰凉彻骨。眼前此人如兽般残忍、刀刀死招,要不是断絮剑剑术精湛,他早已被绝漠刀揉捏成一团烂泥且死得不明不白!可是他手里这把出生就伴随着的断絮剑,还有千里迢迢送来的绝妙剑谱白氏长庆集,告诉他莫非,不管敌人多么强大,一直都必须坚持不懈不认输、因此不能再往江深处退让:“黄鹤去!你把我师父抓去的账我还没和你算,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莫非一心想着从这个人的手里救出白鹭飞,继而问白鹭飞自己的身世,可是——
黄鹤去哼了一声:“只因为,你是我仇人的儿子!”
莫非一惊,踏在水里的脚更加坚决:“你认得他?他是谁?他叫什么?!”
江浪汹涌,莫如看见岸上溅起的几丈白滔,在阳光下闪出的多色光亮,隐隐约约有些心慌,莫非还是那样容易激动,对北海龙如是,对此人亦如是,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母亲凌幽!
黄鹤去的怒火不减:“你父亲是谁,你娘竟然从没有提过吗?难道他们分道扬镳了?哼!他们也应当分掉!”说罢一刀砍下,莫非低头一让,同时一波浪花差点淹没了他。莫非肩头全湿,但那阵浪恰好挡住了黄鹤去这一刀绝杀。
莫非愤怒地抢着这机会反扑:“我爹是个禽兽!”
黄鹤去心里咯噔一声,隐隐觉得不对:“幽儿终于醒悟了吗?他的确配不上幽儿!”
他却不知道,凌幽恨得咬牙切齿、在深夜里只有抱着枕思念痛苦愤恨的人,是他黄鹤去啊!
吴越不知怎地有些牵动,冥冥之中,老天让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和亲生弟弟在拼命,而他明显地就站在莫非这一边,没有第二种想法。
又是一阵巨浪。
但莫非的运气显然没有那么好。
浪花卷走之后,水中残留着的是血红。
莫非的右胸明显被黄鹤去刀刃刺中,鲜血顺浪漂流而东,吴越急忙要去营救,莫如一把拉住他:“吴大侠,不要去!”吴越惊讶地看着莫如,只听她轻声道:“莫非他会很难过……”“可是,他万一……”
莫如轻声哀求:“我求求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救他,否则他不会死心……其实,他会遇强则强……”
吴越点点头,收起覆骨金针。
断絮剑裹住浪花,切开汹涌的江面,顿时浪涛穿作水龙席卷黄鹤去,水浪过后,黄鹤去连退数步,似乎也受了剑伤,莫非红着眼眶,像被激怒的狮子。不错,莫如说的不错,这一刻莫非尚可以自救和反击!
浪中依旧漂浮着暗红色,不再属于莫非一个人,
却没有人去想,他们的血可不可以融在一起……
一种莫名的仇恨在他们心里蔓延着,可是,血浓于水……
断絮剑,二十年前凌幽伤他,二十年后是莫非
他们都是和北海龙有关的人!
可是黄鹤去早就忘记这么想过——他们,也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人……
黄鹤去的声音,比浪还要贯穿莫非的心:“你找死!”
说罢一刀横向莫非,这一刀又快又准,与巨浪相互牵引,更在最后穿透了水网,攻破了断絮剑的最后一道防线!
莫非呆滞地看绝漠狂扫过来,白光逼着水花急速地压向自己,他毅然提起断絮,从水中抗拒。
大风声,吹动着众人的腰间兵刃,叮叮当当地作响。
水面失去了平衡,吼叫又如叹息,簇拥着随时随地会零落分散。
一滴、两滴,蒸发在空气里,消失而化作无味,三滴、四滴,又重新回归江面。
远处,是渡口附近古老孤独又惆怅的树林,摇曳声里仿佛透现出他们每个人的未来……
覆骨金针已经紧握在手中,饶是吴越,这时候手里也尽是冷汗,不知从何处去阻断这次同归于尽。
江岸旁,嶙峋的怪石边上,忽然横路斜来一把长柄之剑,直插进绝漠和断絮剑的缝隙里,它身边簇拥着很厚的浪,刀剑相交处江水不得已地要咆哮。
莫如觉得有点冷。
出现的第三个人是北海龙!
他来,是为了救莫非么?莫如忐忑着想,他就算为了凌幽,也该保住莫非的性命,离开幽凌山庄来施援手吧……
可是莫非不这么想,他冷笑一声:“你也来了?你们一起杀了我吗?”
黄鹤去哼了一声:“正好你来,我就把你们俩一次解决了!”
北海龙哈哈大笑:“我想解决的,倒是你们两个啊!”
旁观者皆怔,江间三人,互为敌友,还是皆是抵触?
黄鹤去冷笑了一句:“北海龙,你越来越狠了,连他你也要杀!?”至此他还以为莫非是北海龙的儿子,看见北海龙来救他却说要杀他,自是开始布满疑云:他竟然恨幽儿到这种程度,连亲生儿子也想杀?不可能啊……
北海龙站在江浪的中央,长剑在手,心灰意冷:“你都敢杀他,为什么我不敢?”内心却止不住煎熬怜悯地看了莫非一眼:幽儿对他一生不忘,他就这样对待幽儿和他的骨肉?
莫非气愤道:“什么敢不敢?你们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何必拖延时间!莫名其妙!”黄鹤去毫不迟疑,话音刚落即刻砍去,北海龙大怒挥剑而抵,刀剑相磨发出异常刺耳的声音,莫非的剑比他二人出得都慢,都不知道他到底挡的是黄鹤去,还是北海龙。
北海龙手里的断絮剑将莫非一下子推出了战局:“你站远点!”
黄鹤去冷笑一声:“原来你很庇护他……”北海龙屹然不动,断絮剑却有被绝漠刀败退的迹象出现,黄鹤去继续道:“北海龙,你威风不减当年,剑法却有退步,看得出年迈了,当年咱们比武,你一剑就把幽儿震出了老远,哪里像今天,只有这么一点点距离?不过也罢,岁月不饶人,你们俩的儿子,都已经有这么大了!”
北海龙一惊,脸色煞白,总算也明白了这次黄鹤去杀机的根本原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反手一转,断絮剑直贴着绝漠刀刀身擦向黄鹤去,黄鹤去大喝一声,横刀一劈:“什么?”
北海龙充满怨恨地看向莫非:“早知如此,我何必要来救他?你杀了他吧,杀了他你家也不会断了香火!”
一句话,像一记闷雷,莫非站得太近,心里震得好痛,他一时间不知所措,只顾着摇头,一步步后退:“不,不可能!不可能!”
黄鹤去呼吸疾缓不定,他显然比任何人都惊诧,以致于面部剧烈的起伏波动,声音都在颤抖:“你……你说什么……”
北海龙冷道:“他出生在第二年的秋天,幽儿差一点为了生他死了,她手里一直攥着你送给她的信物啊……他为什么叫莫非?因为他不是莫家的人……幽儿生下他不到半年,就带着他一起离开了我……一切都是为了你一个人,为了你一个人!”
黄鹤去震惊地回头来看莫非,莫非脸上肌肉近乎扭曲,仇恨到了太阳穴上青筋爆起:“原来是你害了我娘!”一剑如长虹,直取黄鹤去,北海龙揭穿了真相,却出人意料地没有袖手旁观,也是一剑,横在莫非断絮剑之前,莫非即使力道剧猛,也被拦住停滞不前。
谁也不知道莫非为何要杀他亲父,更不知道北海龙为何要救情敌!
莫非的脸上写满了怨和恨:“是他害得我娘一生凄苦!是他害得我自小无父困在幽凌山庄里那么多年,是他害得我师父现今还生死未卜!我要杀了他!让我杀了他!”
那一刻北海龙心里本该是一阵快意,本该了结了多年的夙愿,本该冷笑着看他父子相残的,可是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阻止莫非:“莫非,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北海龙回看了一眼黄鹤去。他们额上都已经有了皱纹,这是她送给他们两个人的……
不管曾经谁爱谁更多,最后一样的下场都是一道皱纹。
而莫非,到底是上天对他们三个人的补偿还是惩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