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紫微宫。
穿梭在重重宫墙下,狐裘绣裳,长长拖曳在我身后。我抬头,琉璃碧瓦,覆着薄薄一层积雪,昏白的早晨,这座皇城竟然亮得有些刺目。
“县主,下雪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要稍低一些,毕竟长了年岁,嗓音渐渐褪去少女时代的稚嫩与高尖。
走到大宣殿前,我随意眺一眼,正见到一个绛纱蔽膝、白袜乌靴的官员从殿中狼狈出来,佝偻着身子走下台阶。
驻步,我侧头问道:“那边怎么了?”
“这、这,西苑那里进度慢了,陛下……”
带路的太监点到即止。
我眯起眼辨人,皮弁五琪,是个五品官。等再走近一些,冠下便露出一张晒成麦色的面孔,脸颊微鼓,圆润有方,是很正的鹅蛋脸。
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对方撇来一眼,很快就匆匆离去。
我认得他,秘书丞苏栾,西苑的监筑和督工。
舅舅性好奢侈,登位后没多久,便开始修建洛阳紫微宫。知帝心在宏侈,于是工匠更是穷极壮丽。紫微城一年而就,所耗民夫愈百万,远胜当年始皇修建长城。
然这宫殿造的再好再美,看上十个日夜,也看遍了。再过百日,更是厌烦这旧景陈设,于是就有了西苑……
笑意渐淡,我垂下眼眸,“走吧。”
带路的太监讨好地笑笑,继续领着我继续往北走,穿过北边的横街,再过去就是后妃的宫殿。我到太后寝宫的时候,天已经亮澈了,宫内妃位最高的是淑妃,领着燕环肥瘦的妃子等在廊下。
兰芳桂香,一路绝色,到这种级别,美貌只各有千秋。
若说楚灵王尚有个细腰的癖,那我舅舅便很博采众长了。
于色,他只好一个“新”字。
十三窈窕可,丰韵犹饶亦可,只是都难长久。宫中唯一的一个称得上例外的,只有张淑妃。八年前入宫伴帝王身侧,八年后依旧站在宫妃最前。
而此刻,她对面正站着舅舅新宠的婕妤,十五余许,齿稚色妖,娉娉袅袅。淑妃将她拉到人群中央,握着她柔荑嫩芽般的手,笑语晏晏。
不知说到什么,周围簇拥着的几个妃子都笑了。
那婕妤也低下头,红潮微晕,含苞带蕊,尤那娇俏的模样,最是美得不可方物。
侍者拂去斗篷上的落雪水珠,我舌尖从内顶了顶脸颊。
但天太冷了,冻得木木麻麻没有知觉。
“娘娘,”一旁有人柔柔唤了一声,提醒道,“县主来了。”
淑妃这才抬头看过来,唇边带着笑,眼尾浮着细纹,却依旧风风韵韵,丝毫看不出来已经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
张淑妃出自洛阳本地的豪强,祖上也曾风光过,但时至本朝早已落寞,只勉强能拿着氏族谱的余辉说事。
不过张氏一门多出美人,张心怜音色兼美,入宫之后甚得帝心。入京那样,后宫之中淑妃的声势如日中天,我进宫陪伴祖母的第二年,她就怀上了孩子,风头无二。
女人生孩子是很难不受苦的,孕中的颜色更是肉眼可见得黯淡。于是,舅舅很快冷淡下来,没过多久便投入了新欢的怀抱。
要赢得一个皇帝的侧目不难,但要让他重新想起你,却太难了。而一个没有皇后只有太后的后宫,更只以皇帝的喜好为天。
今日能捧你上天,明日就能见一眼也烦。
曾经艳冠后宫的淑妃就此沉寂。
至于太后,于含象殿颐养天年,自然是不会管儿子这些破烂事的。位高与低都只是儿子的姬妾,梁帝一串的九个孩子也俱是血脉子孙。
唯一稍微亲近些的,只有嫡出的二皇子。
先皇后与太后都出于敦煌郡的鲜卑贵族慕容氏,先皇后不仅是梁帝的亲表妹,也是太后的亲侄女,所出之子天生多一份关系。至于其余再多的孙子孙女,对太后来说都一般无二。
至于我,又是不一样的。
因为我是她苦命早逝的女儿所生,唯一能陪在她身边、时刻抚慰她丧女之痛的外孙女。
但很可惜,我不姓刘。
作为外姓女,是不可能一直留在内廷,所以后来,我将淑妃和九皇子带了过来。
皇帝舅舅,从来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云平——”
淑妃脸上浮起惊喜,带着人迎上来,“今下着大雪,你怎冒雪来了。不过这倒巧了,太后昨日还和小九念叨着你好久没进宫,想着云平是不是又找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儿……”
她亲亲热热地说着话,我只负责笑。
很快,淑妃就执我的手,拉我见人。
那小婕妤抬起眼偷偷瞅着我,在淑妃的催促下,轻轻唤了一声:“云平县主。”那声音,果似蜜糖里泡的一样甜。
我亦朝她点点头,叫了一声“婕妤”。
淑妃含笑看着我们,只眼尾带着说不明的意味。
我心知肚明,这几年,她已摸索出了在舅舅后宫最和谐的生态链——以老带新。
一个有经验有地位的妃子,地位稳固,而追来者只美貌和帝宠。人不可能永远年轻,但却可以永远站在高位。根株附丽,人之本能。她只需做好一朵皇帝的解语花,做他不可或缺的贤内助、莳花人,便至少有十年安稳,更何况还有一个九皇子。
昔日,我拉她一把,进了含象殿;
而今天,她已睥睨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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