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意难平(一)
我真正咽下那一口孟婆汤时,脑子里还浑浑噩噩的,只依稀记着她的那几句话。
孟婆说:“神和人之间的差距,何止如此。你悲喜一生,到最后也不过是他千万年寿命的一个眨眼罢了。神与凡人并无姻缘,三生石上他身边的名字也不是你,芳卿仙子与太子若波乃是命定的姻缘。说到底,你不过只是一个遇神的人罢了,机缘巧合结下因果,才有这一世的姻缘。”
是了,我是他要了结的那一点因果。
我救了他,于是他便也还了我一生,纵然最终我横死,却终究了了。他自回去当他的神,做他的九重天的太子,我也依旧在轮回之间辗转。
孟婆说:“别再等了,忘了吧,他不会来见你的。这一碗孟婆汤饮下,一切就都过去了。你不会再为之欢喜亦不必再为之悲伤,她将洗涤你的灵魂和一切记忆,”她摸了摸我的头,“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她的声音虚无缥缈,隐含悲悯,我就着她的手饮下这一碗忘川水,踏上奈何桥,再入轮回。
我心想,或许我真的应该忘了。
恍惚间,我听到孟婆在身后轻轻的喟叹:“因为你已不再是你……”
……
不,我还是我,那个痛苦的不得了的我。
我真的喝了孟婆汤,踏过奈何桥,走过忘川河,投了胎,转了世。以后一切似乎也会真的如同殿上阎罗所说的那样,一生顺遂无忧、享尽人间富贵。
他告诉我,那是我救了神的福报,遗泽至此。
但他没有告诉过我,忘川水并没有洗掉我的记忆。我还是那个我,那个被前夫伤的遍体鳞伤、难过的不得了的我。
我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也还记得那个前世陪我嬉戏玩闹的枕边人是如何一下子变成高高在上的神,肆意玩弄了我一生的爱情。
我一直觉得他帅的不像人,没想到居然真的不是人,是神。
真是人生到处是科科。
上辈子不过是个商户之女,这辈子就一下子进阶到了安国公与乐安县主之女。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我此刻若还乡,不是被当做疯子、就是妖怪。
从无产阶级到封建地主,这回直接跨到皇室成员,人生境遇的变化真的很快。
我真的很知道,自己的这辈子的命有多好。安国公与乐安公主的女儿,出生尊贵,虽母亲早死,但龙椅上坐着的是我的亲舅舅,淮安最大的地主是我爹,有钱有权还有兵。
而父亲虽然有心爱的宠姬,但终究心念发妻,对这一双子女关爱有加。我甚至知道,那位霍夫人注定命里无子。安国公的位子,终究会落到我亲弟弟手上。
这真是一生无忧,好得不得了的命运了。更何况还有一段锦绣良缘等着我。河东薛氏子,长得好家世好风度好,而且会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前夫如此费尽心思替我安置妥当下辈子的幸福,甚至连下家都替我找好了。值得高兴吗?应该把,如果忘了一切的话。
现在,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够把我那夫君从天上揪下来,认认真真地撕一场。然而却并不能,于是只能每日纠结于此,郁结于心。
天可见怜,我便一直这样从0岁一直郁结了现在,最终在二七之年,病倒于洛阳。只一个恍惚,便已经缠绵病榻数日之久。
我外祖母特地拍了御医来替我看病,太医问诊之后,说是“情志不畅,肝气郁结”,过几日再诊便已经是“心脉受损,非药理能及”。
于是安国公府最大的两个人都急了。我的父亲与弟弟每日必来安抚我,再细细回忆我幼时所说的每句话,力图从中找到我郁结的根源。
这一天,我难得清醒了一会儿。
太医照例问诊之后,便退往外间,向等待着的安国公、世子以及霍夫人等人行过礼后,道:“县主肺胃失于宣降,津聚为痰,似是情志不畅,肝气郁结所致。”
父亲诘问:“穉蜂儿素来天真,有何可烦心之事?”
太医告罪:“微臣不敢妄言。只是县主之病似隐久矣,便如白蚁噬树。积年之下,如若再不开解,只怕心脉受损……”
我起身躲在帘后,听得他话里有未尽之意,便扶柱走了出来:“心脉受损之后当如何?性命不保吗?”
那太医嚯得一下便跪下了,嗫喏半晌也说不出半个字来。我便知这是答“是了”。
这一下,整个屋子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这病有的治吗?”我问。
太医答:“县主身体本来康健,如今虽内败,但只要新芽一出,再辅以调理,便可一如往昔。”
他话没说完,世子已忍不住问道:“太医方才说云平此病隐久,当真?”
太医答:“然,县主之郁结已入心里,已是药理不可及。”
“穉蜂儿…穉蜂儿不过才多大,平日里也没什么,怎会郁结入心呢?”
太医拱手为礼:“微臣只能知此。”
世子不再说话,他仪态素来好,心知不能责怪太医,只是脸上似有颓然之态。
他望着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父亲走到我身旁,摸了摸我的头,眼里竟有几分痛苦。我看着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柔声对我道:“穉蜂儿,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想要的?告诉父亲,父亲都为你取来。”
他话一出,我哭得更欢了,抽泣着说道:“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在人间经过许多年,世间许多事纵有不畅,又何止于到这种地步,况不过一前夫尔。
世子收拾好情绪,话语中似带安抚之意,“姐姐不要太过忧心,你一定长命百岁的。”
不能求医,便去求巫。
次日,白马寺不痴大师便入府,来观我病情。
我身体不适,一日失眠一日昏迷,那日从梦中醒来时依稀闻到檀香味,甚是好闻,睁眼便见到一位穿着袈裟的和尚,笑着对我说:“见过县主。”
我知道他应该是父亲为我请来治病的人。
“我观县主梦中一直眉头紧锁,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
我缓缓回忆起来,说:“一片黑暗,我坠落到一片黑暗之中,其余的就不记得了。”
“唔,县主平日可有爱读的书。”
我忍不住想笑:“读《莺莺传》之流。”
听得这些情仇孽债,大和尚竟半点不露声色,问:“县主有何见解?”
我一叹,想到《莺莺传》中的张生,觉得果然不负鲁迅之评语:“文过饰非,遂堕恶趣。”
大和尚仿若拈花一笑。
我长舒一口气,心想这位和尚看上去就很专业,毕竟对待病人最好的方法是不将她视作病人。我如此刁难他,他却应对得当,让人好感倍生。
只可惜他点的香撑不了许久,我很快便就要沉沉睡去。
临睡之前,听到大和尚说:“不是今生,便是前世……”
前世………呵………前世啊。
“可有解法?”父亲急问。
“前世之殇累及今生,不得解脱……贫僧不能解,只有县主自己能解。”
自己解……
身体越来越沉重,我已经又快被拉入那个梦境了……只是这回也许未必再能醒来了,我已感觉到。
快步赶来的侍卫大声禀告:“大王,青阳观云虚道长求见,说能救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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