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的天灵盖“轰”地一声,他只觉耳朵嗡嗡直响,自己似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只能感受到四肢和脖颈微微发麻,细细密密的凉意浸满了全身。他咽了口水,直勾勾的盯着谢兰庭。
万言策,谨身殿的万言策……
齐鸢的眼睛缓缓移到了谢兰庭的身上,看着这人的衣服。当年元昭帝召见几个小神童,在场的除了有杨太傅外,的确是只有几个内侍了。
齐鸢并未留意他们,但记得他们穿的是谢兰庭身上的这种青色圆领长袍。
那一天是他不幸的开始,他因皇帝的一句话从云端跌到谷底,蛰伏在下,久久不敢翻身。可现在谢兰庭却告诉自己,那天是他们的初见?
齐鸢木愣愣地,脑子里乱成一团。
谢兰庭那时候在谨身殿?若那次他见过自己,之后呢?俩人应是没碰过面的吧,否则自己不可能不记得他。可是单单凭这一面之缘,他怎么认出自己的?
怎么可能??
齐鸢怎么想都觉得此事匪夷所思,换魂这种事情,就是骨肉至亲都难以辨认,齐方祖到现在都没察觉出自己并非小纨绔,齐府上下看着小纨绔长大的家丁奴婢们也只以为是他是因祸得福,有了奇遇而已。
谢兰庭一个外人怎么会往那方面想呢?即便他敢那么想,又如何这么精准地怀疑到了千里之外的自己头上?
这件事怎么琢磨都不合情理。可他的内心却又无比确定,谢兰庭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这人应该早就猜出了真相,并试探过自己。
他反复回想来人之前的交谈,突然一震。
怪不得那天谢兰庭说他在如意船上为自己挡酒时,自己觉得说不通,想在回想那天,不正是这人逼问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吗!
他那时已经怀疑自己是他当年见过的小神童,所以才会转变对“纨绔齐鸢”的态度,不动神色地帮助自己。然而那夜,自己并没有如实相告,而是推脱自己落了水,前尘尽忘。
之后自己巧遇劫匪,他也是按小神童的思路推算出了自己的打算。而当知道李暄是崖川大军的逃兵时,这人更是在提审李暄前赶去了县衙,设下圈套,让自己与李暄单独见面。
而自己面对李暄时那一会儿的情绪崩溃,让让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所以他会畅怀大笑。
之前许多让人感到疑惑的细节此刻通通串连了起来,
齐鸢的心里纷乱如麻,再一想,谢兰庭在钱知府面前与自己划清界限,几次相助也是暗中操作,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立场,所以不想自己被拉入他们的阵营?
这也是他今日摊牌的原因吗?
自己只要在金陵帮了张御史,那以后仍会成为他们一党了……他来阻止自己的吗?
一种难言的情绪像海浪般一层一层地淹没过来,冲淡了最初的震惊和害怕。齐鸢眼眶发酸,怔怔地望着谢兰庭。
谢兰庭等了许久,见齐鸢眉目间的阴郁散去一些,这才继续道:“那天我正好去找义父,听说有三神童面圣,所以央了他将我扮成小太监偷偷带了进去。”
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谢兰庭的声音都忍不住放轻了许多:“你们三人都不负神童之名,陆惟真的‘金在良治’,文池的‘云净天远’,两赋各有千秋。而你的万言策针砭时弊,力举治世十策,薄征,通利、劈土、均田……更是天机锦绣,字比万金。”
他说到这不由叹了一声,如实道:“在这之前,我从未佩服过任何人。你的万言策已经令我极为惊讶,而你对钱将军的评价,更让我感到自愧不如。”
小才子不过是个十岁孩童,当时得了顺天府的小三元,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
元昭帝召见神童原本只是想见见几个孩子如何聪明,再听几句谀词,借此显示自己治世清明,才有神童现世。
然而谁能想到,这个十岁神童的见解竟如此很辣直接,直指当下朝廷诸多弊病,并献出十策,甚至狂言按此十策,数十年之后,江北之地可田均而业厚,富比江南。
元昭帝心胸狭隘,既惊叹这位神童天纵之才,又担心他日后生出异心,这样的人,足以只手翻天了。于是元昭帝问他如何看待前朝的钱唐。
他的真实意图是问齐鸢如何看那些牵扯进皇子争储的“逆臣贼子”。可惜齐鸢的回答,正触了他的逆鳞。
“这位即位后,为了堵住别人的嘴,不知杀了多少‘钱唐’,闹得朝廷腥风血雨,人人自危。这是他的心病。”谢兰庭道,“我没想到你会那样回答。”
“你本以为会如何回答?”齐鸢突然问,“阿谀奉承?”
谢兰庭愣了愣,随后摇摇头转过脸来。
月色溶溶,照亮了半间屋子。谢兰庭的神情在月色下一览无余——是渐渐睁大眼的难以置信。
“你承认了?”他问。
齐鸢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见过他了?”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但谢兰庭立刻明白齐鸢问的是京城的那个人。他刚要开口,又突然顿住——齐鸢刚刚的那句话里没有“我”。齐鸢是在承认,但又十分小心,留出了反悔的余地。
齐鸢的确不敢贸然行事,他害怕自己不够谨慎,万一信错了人,又或者中了旁人计,以后没有翻身的机会。
谢兰庭眸光微闪,不再说话。
齐鸢已经收回手,撑着靠床头坐起,轻轻笑了笑:“内卫消息灵通,你既然这样笃定,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是见过他本人了吗?发现与原来相差很大?还是他露出了什么马脚?”
“我的确见过他本人。”谢兰庭肯定地点点头,却不再细讲,只淡淡地看着齐鸢:“你现在这样算不算与我交心?你要是还防备我,我就没什么好说的。”
“我视大人为千载知己。”齐鸢道,“这样还不够?”
谢兰庭这次倒是有些意外了。他刚刚虽是直白问话,但没有报太大希望。齐鸢这人谨慎多疑,不知道会怎么糊弄自己呢。
没想到这次倒是坦诚了一把。
谢兰庭自觉十分配的上“千载知己”的称呼,但又有一点不满:“你的知己可不少。扬州不就好几个吗?”
齐鸢一直细心观察他的面色,过了会儿,才低声道:“扬州有许多……京城,只你一个。”
室内寂静,谢兰庭坐在床前,看着齐鸢的下巴隐在黑暗里,一双明眸反倒被月华映照着的熠熠生辉,此时不闪不避地看着自己。
这人平时都是垂着眼睛跟自己说话的,谢兰庭知道齐鸢那是防备心重,怕泄露情绪。然而此时此刻,这人深切地注视着自己,仿佛是怕自己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兰庭的神色也渐渐凝住,他跟齐鸢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抿抿嘴,低下头去。
齐鸢见他明白了自己的言外之意,也别开了脸,脸颊和耳朵微微发烫。
“现在可以说一说京城的事情了吗?”他哑着声问。
谢兰庭轻咳了一下,随后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带你去个地方。”
齐鸢听这话先握了下头发,见头发还半湿着,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这大半夜的能去哪儿?
谢兰庭已经站了起来,将椅子提去一边,另只手去拉他:“才刚戌时。我看店家忘记将熏炉给你了,怕你着凉,所以进来看看。”
说完又笑,语气轻松了一些,“江南数千里地,士子风流皆出此中,你这个大才子不看看反倒可惜了。”
齐鸢看他早有安排,也不再多问,匆匆将头发束起,又换了身衣服。待要出门,谢兰庭却含笑往他身上看了看,随后递了一顶帷幔过来。
齐鸢看着这东西愣了愣,这不是妇人出门用的帽子吗?
谢兰庭看他目露怀疑,干脆主动给齐鸢罩在了头上,随后端量了一眼,笑道,“戴着这个行动方便些。我们要去风月场所。”
齐鸢:“……”
齐鸢也担心万一遇到了刘文隽,到时候没法解释,点了点头,随着谢兰庭出了门。
金陵风貌,最吸引人者莫过于秦淮风月。
齐鸢所住的客栈离着秦淮河有些距离,一路往河边走去,路上所见的人却是越来越多。谢兰庭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带齐鸢从一条小巷中穿过去,随后带着他拐来拐去,等走出来时,眼前一亮,豁然开朗,竟已抵达了桃叶渡。
渡口处停了一艘精致画舫,四角悬灯,船舱阔大。此时舱外有几位黄衫姑娘,或抱着琴或手持笛子,正在船首张望什么。
谢兰庭带着齐鸢现身后,姑娘们眼神一亮,含笑候着两人上了船。齐鸢刚一站上船板,便闻道了熟悉的桂花香味。
谢兰庭笑道:“这条船名叫‘富桂’,因此常年熏着桂香。等会儿船开动起来,香味被风吹开,浓淡正好。”
齐鸢随他进入舱内,见里面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香炉、香盒和箸瓶,另有两坛酒和几样小菜。
“说话方便的地方,便是这里吗?”齐鸢摘下帷帽,看了看外面的几位声伎。
画舫不知何时竟已开动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岸边。而那几个声伎也在船首开始抚琴吹笛,并不往舱里来。
“她们耳不能闻。当然比隔墙有耳的客栈强。”谢兰庭拍开一坛酒,给齐鸢斟满,随后道,“毕竟我要跟你说的,可能与那位齐老爷的亲儿子有关。”
齐鸢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听到这话倏然一惊:“什么?!”
“京城的那位会制香,爱吃酒,曾跟人打赌,一口猜出了十二种酒名。脑子十分灵活,唯独学业上差些,连四书都记不住,如今在国子监靠别人代写蒙混过关。”谢兰庭道,“所以我猜着,或许他就是齐家那位不会读书的小纨绔?”
作者有话要说:哭了,本来想憋个大招,日一万的,结果睡过头咕咕咕了……
[1],陆惟真的‘金在良治’,文池的‘云净天远’……其实俩人的赋,题目都应该是八个字的,比如陆的原本是“金在良冶求铸成器”为韵,为了省字数就只写半截了。
[2]“扬州有许多……京城,只你一个”的本意,应该不难猜吧